標籤:

浪漫死了,平庸也死了

福樓拜有句名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無論這話的真實意思如何,一個明顯的後果是:讓大多數評論者將目光聚焦在包法利夫人身上,而包法利本人只得到可憐的一瞥。

《包法利夫人》是福樓拜的代表作。平心而論,較之包法利,包法利夫人形象更為鮮明、生動、豐滿,佔據小說大部分篇幅;她的兩次出軌,和後來的服毒自殺,搶走大部分讀者的眼球,和不少人一掬同情之淚;她作為小說的主角,是無需爭議的。但同時,包法利絕非配角。有一種觀點認為:小說以包法利始,又以包法利終,如將小說當作傳記來讀,他是當然的傳主。作家蘇童說:《包法利夫人》先寫包法利的少年生活,其夫人愛瑪卻姍姍來遲,這在偉大的作品中是很罕見的。他推測福樓拜本想寫包法利,寫到後來,突然一轉,換了主角。所以我以為,小說的主角應該是兩個:包法利,及其夫人。

我讀《包法利夫人》,發現小說有一明一暗兩條線:明線是包法利夫人的出軌及自殺,這條線很清楚;暗線是醫生包法利,與藥房老闆奧梅間的醫、葯之爭,這條線不太明顯,極易被忽略。鑒於此,本文有意將筆墨集中在醫、葯之爭上,亦即包法利和奧梅身上,重點分析包法利這一形象,以及它暗含的意義。

如果說,包法利夫人代表的是浪漫,包法利代表的就是平庸。小說是通過「我們」的眼睛,來展示包法利出場的。「我們」是省城魯昂中學的學生,包法利是插班生,此時已15歲。既從鄉下來,穿著便怪異,行為也乖張,顯得獃頭獃腦,「全靠用功,他在班裡始終保持在中等水平」。讀到第三年,父母叫他退學,讓他去學醫。雖然解剖學、病理學、藥劑學……什麼都不懂,他還是很用功,「一堂課也不缺席,一次出診也不拉下」。考試前卻鬆懈下來,泡酒吧,玩骨牌,「結果醫師資格考試一敗塗地」。再發奮用功,「沒日沒夜地埋頭複習功課,把所有問題的答案都背了下來」,這才通過了會考。又憑父母安排,找了個小鎮行醫,娶了一房妻子,是個45歲的遺孀,據說很富有。這是第一任包法利夫人。

平庸的包法利,運氣好得不行。第一次重要出診,是去鄉下給魯奧老爹接斷腿,去的路上,還在回憶有關骨折的知識,到後發現傷勢很簡單,手術出乎意料地成功,讓「大家都相信包法利先生醫道確實高明」,還順勢獲得魯奧老爹女兒愛瑪的好感。魯奧小姐可不簡單,不但貌美如花,又在女修院寄宿學校上的學,接受貴族式的教育:「會跳舞,懂地理,會畫畫,會綉掛毯和彈鋼琴」。包法利借著診病,三天兩頭往魯奧家跑,看看要為離婚而煩惱,老妻知趣地死了。包法利於是娶愛瑪為妻,後者才是大家熟知並談論的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婚後,一如既往地平庸,卻在醫生這個位子坐穩了:一般只開點鎮靜劑,有時再開點催吐葯,泡腳浸劑,用用螞蟥;外科方面,也只是放血、拔牙等;訂了《醫林》雜誌,看不到5分鐘就打起盹。有一次,從伊夫托來了個醫生,跟他一起會診,就在病人跟前,當著病人家屬的面,弄得他頗有點難堪。他還學說給妻子聽,讓包法利夫人大罵:「真是窩囊廢!」

心比天高的女人,嫁了平庸無能的丈夫,都會由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包法利夫人也是如此:脾氣變得又彆扭,又任性;看見那些身材臃腫、舉止俗氣的公爵夫人,便怨恨老天不公;最後,抱怨起托斯特這個居住的小鎮了,叫包法利不得不考慮遷居。一番折騰之後,一家子喬遷永鎮。這是故事的主要發生地,醫、葯之爭也在此進行。

按理說,醫生開方,藥房賣葯,本是互補,無關爭戰。出現醫、葯之爭,皆因藥房老闆不守規矩,在藥房內給人看些小毛病。這是違法的。後來給人舉報,奧梅被傳喚到省城魯昂,接受檢察官好一頓訓誡。事情過去後又故態復萌。如是,新來的包法利醫生怎會容忍?不讓看出破綻,只是被動防守;最好的選擇,莫過於主動出擊,將對手趕走而後快,這樣,在永鎮便可醫、葯通吃。我想,這是奧梅發動醫、葯之爭的真實目的吧?

所以,這其實是一場暗戰。包法利作為戰爭的一方,根本不知道有這戰爭,不知戰爭已經開打,甚至一敗塗地、輸得精光時,不知道敵人是誰。根本原因在於,奧梅在暗處,自己在明處;奧梅太狡猾,自己太愚笨。

可將這場戰爭分作三個階段:1、施放煙幕;2、實施主攻;3、最後一擊。從包法利夫婦踏入永鎮時起,奧梅就已在施放煙幕。那天是晚上,鎮上一幫人聚集在金獅客棧,歡迎新來的醫生,奧梅就是主角:先自我介紹,再表示敬意,又詳細說明永鎮的常見病症、診金情況等。待包法利一家安頓下來,教包法利夫人挑選購貨的商鋪,特地讓自己的蘋果酒供貨商送一批貨來,詳細介紹買便宜黃油的竅門……凡此種種,「藥劑師處處顯得是個最好的鄰居」。包法利和夫人很快就上當:醫生常向他諮詢診金多數為宜;女兒生下後,夫人請他當孩子教父。和平的煙幕彈下,奧梅在悄悄備戰。

主攻是一台手術,是矯治畸形足的手術,對象是金獅客棧的跛足夥計伊波利特。說實話,我初讀此段,只覺奧梅過分熱心。這台手術,倡導者居然是奧梅。他又不是醫生,操哪門子閑心?真不知這藥房老闆,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但奧梅切實行動起來了:一方面勸說醫生,一方面說服患者。勸說醫生時,先從夫人入手,他對包法利夫人說:「幹嗎他不去給金獅客棧那個可憐的伊波利特矯治一下呢?」按他的說法,這手術既無多少風險,又能藉此一舉成名,是個名利雙收的好事。這讓包法利夫人首先動心,而包法利「經不住藥劑師和她的慫恿,也動了心」。說服伊波利特時,拋出男子漢氣、步履輕盈、討女人歡心……等一大堆理由,最令小夥計動心的,是手術費全免!因為「包法利連手術器材都全包了」。不得不說,藥房老闆在「對症下藥」:好名者誘之以名,好利者誘之以利,何愁沒有功效?

手術過程不細說了,只說一點,那些「準備工作,奧梅從一早就開始在張羅」。手術後,包法利以為很成功,甚至「看見自己聲名傳了開去,日子愈過愈舒坦」;包法利夫人也對丈夫生出些許柔情。兩人上床後,奧梅卻闖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張稿紙,要給夫妻倆看。有必要交代一下了,奧梅是《魯昂燈塔報》通訊員。這篇稿,寫的就是這台手術,裡面充滿吹捧之辭,是要投給《魯昂燈塔報》的。

報道歸報道,5天過後,患者出狀況了:整隻腳腫得不成樣子;又過了3天,腫脹蔓延到了整條小腿。之後,「壞疽在向上擴展。包法利自己也急得一籌莫展。」金獅客棧老闆娘出面了,問能不能讓她去請新堡的那位名醫卡尼韋來試試,包法利只好點頭默許。卡尼韋醫生來了,斷然聲稱必須截肢!大罵那些蠢驢,居然把一個可憐的人弄到這副樣子。

關於後一台手術,小說是這樣描寫的:「卡尼韋大夫施行截肢手術,在這鎮上是樁不得了的大事!全鎮男女老少早早就起身,大街上雖說擠滿了人,氣氛卻有些凄清,就像是在大出喪。」而包法利不敢出家門一步,坐在沒有生火的客廳里,雙手緊握,兩眼發直。他在想:要是伊波利特死了,豈不變成死於他之手?以後出診,碰到人家問起,他可怎麼回答?那些同行會不會寫文字攻訐他?伊波利特會不會跟他打官司?「他彷彿看見自己在出乖露醜,傾家蕩產,身敗名裂!」而這一切,不正是奧梅要的效果嗎?

看到這裡,我才明白:奧梅在玩挖坑埋人的把戲。當然,這絕對需要包法利配合。在奧梅的慫恿下,他居然不自量力,自己往坑裡跳,施行這台難度極大的手術,幾乎忘記自己的平庸,忘記之所以有今天,一直因為好運眷顧。總之,一台手術,讓包法利平庸的底色顯露無遺!包法利夫人因此憤恨不已:「自己居然會以為這麼個男人還能有點出息,教訓已有十次二十次之多,她怎麼還沒看透他的平庸。」

奧梅的表現值得玩味。他本是矯治手術的鼓動者,手術失敗了,「沒法幫包法利辯解」;卡尼韋後來手術時,他守在門外;手術後,跟在卡尼韋身後,陪同後者去藥房。彷彿前次手術,都是包法利的事,與他毫無干係。或許,他早找好了洗白的理由:「這是一個愛國在主義的想法,覺得永鎮有義務跟上時代步伐,來施行矯治足部畸形的手術。」由此可知,打著愛國主義旗號、干著骯髒勾當的事,一直就有。

最後一擊,是奧梅借包法利夫人之死,來打擊包法利,令後者全面崩潰,繳械投降。至此,小說的明線和暗線合二為一。如前所述,明線是包法利夫人的出軌及自殺。仔細閱讀小說,會發現這條線中,都有奧梅的詭秘行蹤,或煽風點火,或推波助瀾。因這條暗線匯入明線,讓人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瞞過許多讀者和評論者。

包法利夫人兩次出軌,第一次是與羅多爾夫。這是個情場老手,借著教包法利夫人騎馬,將後者勾引到手。之後,羅爾多夫冷淡下來,包法利夫人悔不當初,開始拒絕他。恰逢此時,包法利手術失敗,讓夫人大為光火,以為「往日的貞潔,彷彿是一種罪孽」,與羅多爾夫再度和好。包法利夫人的這段轉變,小說是這麼描述的:「多虧藥劑師無意間給她提供了一個機會。」

第二次是與萊昂,曾是永鎮的書記員,後任職魯昂一事務所。被羅多爾夫拋棄後,包法利夫人幾乎死過一回。之後在魯昂,與萊昂重逢,這對本有好感的男女,又舊情復萌。回想往昔,包法利夫人感嘆:「那他幹嗎又要回來;命運到底是怎樣又把他安排進她的生活里來的?」包法利夫人不該忘記,勸說丈夫帶她上魯昂看歌劇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藥房老闆!

包法利夫人之死,更顯出奧梅的險惡用心。在情人萊昂逐漸冷淡,和債台高築雙重打擊下,包法利夫人服砒霜自殺,砒霜正來自奧梅的藥房。事情還不止此。奧梅明知服的是砒霜,可以先簡單處置一下,「把手指頭塞進喉嚨」,讓服毒者嘔吐,之後再行解毒。但奧梅堅持要做病理分析,並誤導包法利,推測「病情有好轉的極期癥狀」。一拖再拖,喪失搶救的大好時光,儘管請來拉里維挨爾,這位大牌名醫只能表示,已經無能為力了。

包法利夫人果然死去。奧梅在家宴請拉里維挨爾,東道主「興奮得容光煥發,想到包法利的悲痛,他懷著一種自私的心態反觀自己,隱隱約約感到一種快慰」。這是自然的,因他看到一個精神被摧毀、完全垮掉的包法利。包法利完了,而「對門的藥房老闆家,一派紅紅火火、歡歡喜喜的景象」。這個非法行醫者,甚至在渴望一枚十字勳章。

最終,包法利也死了,包、奧的醫、葯之爭,就此收場。「打從包法利死後,永鎮先後來過三位醫生,都是腳跟還沒站穩,就給奧梅打個落花流水。他卻病家盈門,絡繹不絕;當局遷就他,輿論庇護他」。偉大的福樓拜爾!寥寥數語,不經意的一筆,就讓我們知道:既然這三位醫生都是奧梅打跑的,那麼,包法利醫生,甚至其前任,又怎知不是他打跑的呢?醫、葯之爭是確實存在的!

現在的問題是,朔造包法利這個形象,福樓拜想說什麼?作家格非曾說:福樓拜想測試一下堂吉訶德在當代的命運如何,於是他寫了《包法利夫人》,將堂吉訶德一分為二,包法利代表知識安穩,包法利夫人代表理想主義,結果他們都一敗塗地。就是說,包法利及其夫人,都是「堂吉訶德式」人物。所謂「堂吉訶德式」,最大特點是不合時宜,沉溺過去不能自拔;騎士時代過去了,偏偏要當騎士,以致到處遇挫,成為笑柄。包法利及其夫人,當然都是「堂吉訶德式」,但我以為,他們的「不合時宜」,卻是浪漫和平庸;更具體地說,是在不能容忍浪漫的時代選擇浪漫,不能容忍平庸的時代甘於平庸。為什麼這麼說?

我們知道,福樓拜所處的時代,是法國資本主義早期。關於資本主義的這一階段,我們最熟知的有兩句話,一句是,「資產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係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係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係」;一句是,「資本來到世間,每個毛孔都流著血和骯髒的東西」。前一句表明,如果家庭關係都是金錢關係,更遑論其他關係了。社會一切向錢看,這讓浪漫成為不可能;包法利夫人的浪漫,遭遇金錢瓶頸就是必然。後一句表明,殘酷競爭,弱肉強食,是資本的本性。競爭滲透社會的每個角落,這讓平庸難以安身立命;包法利的平庸,也肯定要被競爭掠殺。福樓拜深知這些,如前所述,他寫包法利及其夫人,不過是做一個試驗,將一顆浪漫的種子,和一顆平庸的種子,播於法國社會的土壤,看看收穫的會是什麼。結果一如我們所知:包法利夫人死了,她代表的浪漫也死了;包法利死了,他代表的平庸也死了。用更準確的詞語來說,包法利之死,並非死於格非所說的知識和安穩,而是死於平庸,死於奧梅的陰險、狡詐、狠毒……一句話,死於對手的強大。平庸者被強者扼殺,在那樣一個社會裡,是太過平常的事情。

對不起了,格非先生。


推薦閱讀:

推理言情小說推薦
《人間獵場》中的兩種惡
家傳玉佩揭開妻子身世之謎,他竟愛上仇人的女兒
1000本網路小說排行榜
一次功敗垂成的殺富濟貧

TAG:小說推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