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郎魂游西瓦肆.中

4

當一切靜止後,我環顧四周,發現這裡也是我曾經來過的戰場:徐州沛縣芒碭山。

上次我一意孤行去行刺賀太守,結果失手被抓。後來梁山泊的宋公明兄長帶領人馬奔襲華州城,殺掉賀太守,把我救出。可惜的是,玉嬌枝投井自盡了——從頭到尾,我連她長啥樣都不知道。

看到宋公明兄長如此仗義,梁山泊又蒸蒸日上,朱武提議我們少華山人馬集體上梁山入伙,陳達,楊春都贊成。我尋思一來梁山救我有恩,二來我的好哥哥花和尚魯智深也在山寨,便點頭同意跟隨宋公明兄長上山入伙。

上了梁山之後,由於寸功未立,我便主動請戰,來芒碭山這裡收拾一夥敢於對梁山不敬的強人。

隊伍來到芒碭山下,朱武排好陣形:我打頭陣,他跟陳達楊春打中軍。對方也衝下山來,在對面列好陣型。為首的是人稱「八臂哪吒」的項充,還有「飛天大聖」李袞。他們左手執盾,右手飛刀,背後的軍馬都使用標槍等投擲類武器。

對方並不答話,直接朝我們陣中射來,勢頭很猛!少華山的小嘍啰們哪裡見過這個陣勢!沒等對方兵馬衝過來,便有人掉頭逃跑。我頂在前面死撐,朱武他們三個在中軍給我吶喊助威,無奈敵人太過兇猛,我最終抵擋不住敗下陣來,自己差點被飛刀刺中。楊春雖然在中軍,但戰馬受傷,不得不搭朱武的馬來逃命。

首戰失利,我非常沮喪。但所幸的是,宋公明兄長隨後帶了大隊人馬前來接應。

第二天雙方再戰,宋公明排好陣型:呼延灼、朱仝、花榮、徐寧、穆弘、孫立、黃信還有我等八員馬軍驃騎率軍守住前陣;宋江、吳用、公孫勝坐鎮中軍,陳達楊春領兵護佑。朱武在近山高坡上看對陣報事,敵人主力往東,他便把旗往東指;敵人主力往西,他便把旗往西指。

整個軍隊在這樣的調度下,整齊劃一,戰鬥力大幅上漲。一交手,芒碭山軍馬便全面潰退,項充李袞紛紛束手就擒,此仗梁山大獲全勝。

我抬頭望著山上的朱武,毫不慌亂,指揮若定,身上透著一股強大的氣場,強大到我有些懷疑,雖然他管我叫哥哥,但他真的是我小弟嗎?思考間,眼下恍恍惚惚,場景一變,又回到了梁山。

這時正是梁山賺大名府第一長者玉麒麟盧俊義上山的當口。

軍師吳用授意全體頭領,要留盧員外在山上,給他的管家李固騰出足夠的時間來陷害盧員外。為此,我們這些排在前面的天罡頭領,從林沖呼延灼到我跟穆弘,輪流坐莊給盧員外送別,這樣拖了他一個月有餘。眼見得大家都請過盧員外了,結果今天盧俊義又要走,我們再沒什麼理由挽留他,只能強行阻攔——李逵等人在那裡大呼小叫,忠義堂上一片混亂。

這時,朱武帶著一班後面的地煞頭領直接來到忠義堂上,說到:「我等雖是以次弟兄,也曾與哥哥出氣力,偏我們酒中藏著毒藥?盧員外若是見怪,不肯吃我們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們做出事來,老大不便!」

陳達,楊春也在地煞之數,還有很多其它的頭領,他們緊緊跟定朱武,同仇敵愾,裝出老大火氣地瞪著盧員外。軍師吳用說:「你們都不要煩惱,我與你央及員外再住幾時,有何不可?常言道:『將酒勸人,本無惡意。』」忽然,原來喧鬧的忠義堂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定格不動了,定格的視角給我一種錯位的感覺——本來他們怒目而視的是盧員外,結果現在像是朱武,陳達,楊春在瞪著我,好像我是個外人。

這一系列的躍遷,幫我把他們三個與我的過往集中串聯在一起,讓我終於有個機會審視我們之間的關係。朱武,陳達,楊春三個人雖然都叫我哥哥,但沒有一個真是我的小弟。如果我們之中有一個老大,那隻能是朱武。朱武一直以來,保護的只是陳達與楊春而已。所以他倆陣亡後,朱武為他們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我死後才搞明白活著的事,我活得不可謂不糊塗啊!

朱武躍遷結束了,關於他們三個的記憶以及恩怨全部一筆勾銷,隨風而去。我感到身體輕鬆了不少,繼續趕往下一個節點。

5.

這裡是我的老家,華陰縣史家莊。

我對面站的是我師傅,東京禁軍教頭王進。王進師傅因為得罪了太尉高俅,知道自己前途未卜,就偷偷帶著老娘避難出來。路過這裡時,被父親跟我留下來教我武藝。他在我這裡住了大半年,但還是堅持要走,此刻便是我出庄送別王進師傅的當口。

我握著師傅的手說:「師傅只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王進對我說:「賢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種經略處勾當。那裡是鎮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

看師傅沒有改變主意,我只好把事先準備好的兩匹綢緞,一百兩銀子,取出來送給他。因為我實在捨不得他走,就一直送他們母子二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就送出了十里路。眼見得日頭過了正午,師傅拉住我說:「常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賢弟遠了,請回,太公必然專望。」

我對師傅說:「師傅保重,他日卻得相會。若有個便人,萬望通個信息來往。」

師傅點了點頭,從莊客身上接過擔子,轉身頭也不回的走掉了。我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心裡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師傅在人生閱歷,武藝方面都讓我折服,是我精神上的父兄,我有多麼不願意麵對一個沒有父兄的生活,就有多麼不願意師傅離開我。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恍惚間周遭場景有如走馬燈般發生變化,王進師傅竟然從遠處再次朝我走來。我知道,王進躍遷開始了。

此刻的我為了搭救朱武,陳達,楊春,殺散官兵,火燒莊園,流落江湖。從華陰縣逃難到延州,一路上惶惶不可終日。經人指點,在經略相公府找到了師傅,我非常高興,就像找到了重生的希望一樣。師傅看到我也挺驚喜,按他的話說,這是他鄉遇故知。他帶我回到他在經略府附近的家中,在那裡我見到師傅的老母親。

我對師傅母子大致說了一下家裡的變故,也表達了投靠師傅的想法。師傅的老母親對我說:「我母子能有今日,多感太公大郎施救。今大郎落難至此,且寬心住下不妨。」

就這樣,我在師傅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師傅每天一早就去經略府里點卯做公,而我除了練習武藝以外,沒什麼事可做。每每閑極無聊就到附近的市井上去,逛到晚上才回師傅家。有兩次我問師傅老種相公經略府裡面有沒有用人的消息,或者有沒有幫我向管事的遞個帖子,師傅都含混著答應過去了。我當然只能無條件地信任他,因為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其它辦法。

有一天,我去外面閑逛回來得早一些,剛要推門進屋,忽聽到師傅在屋子裡說話:「孩兒惡了高太尉,雖老種經略相公見用,但同僚相輕,處處掣肘,自身尚且難保,更無暇相顧大郎。更兼大郎私通強人,殺了縣尉都頭,所罪非輕,海捕文書已達延安府,兒不去首告,已是擔了干係。他犯著該死的罪過,想討個出身談何容易!」

師傅母親說:「若非太公相幫,娘害心痛病便是無救。我兒,滴水之恩須湧泉相報。」

師傅說:「孩兒悉心點撥大郎武藝,使他弓馬精湛,器械嫻熟,兩下相抵矣。我母子強殺得此一處安靜之所,奉母親以天年,斷不肯將這出身再囫圇斷送。」

「我兒無力提攜便罷,須努力相待,終不爭熱趕他出去。」

「孩兒自有分寸」

這些話如同一瓢涼水,兜頭向我潑下來,我當場愣在那裡,目瞪口呆。

我一直以來是個高姿態的給予者,我給予那些上門教我武藝的江湖師傅以重酬;我給予史家莊的莊客以優待;我給予山賊朱武,陳達,楊春以自由。做為給予者,我不惜犧牲我的莊園,我的幸福。我很享受那慷慨大方的感覺,享受那種被需要的感覺。

如今我第一次嘗到了做為一個索取者的滋味,尤其是索取的要求被拒絕的難過滋味。我終於明白了我為什麼喜歡當一個給予者了,因為給予者不怕被拒絕。

不管怎樣,我的自尊心是不允許我在這裡繼續呆下去了,只好先離開這裡再做打算。

我依依不捨的望著師傅的小屋,土坯牆垣,木質窗欞,驀地,開始迅速老化腐朽,中間還勉強翻新了一次,修葺了牆壁更換了窗紙,翻新後的小屋,繼續老化下去,直到定格成一間我不再認識的屋子。

這時,師傅從外面回來了。多年不見,他蒼老了很多,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把我一棍搠倒的好漢。他摸進屋子,踱到案前,哆哆嗦嗦地打火焚香,我一看到案上供奉的牌位:先妣張氏之位——原來師傅的母親已經去世了。這時師傅焚香已畢,開始禱告:「賢弟,愚兄早晚一炷香,求母親保佑你建功立業,斬將奪旗,早受名爵,衣錦還鄉。強似我虛度半世,潦倒一生。」

原來這麼多年,師傅也並沒有忘記我。

原來這麼多年,師傅過得一直也不好。

一剎那,我骨子裡的給予者基因再次起作用,終於放下了多年的芥蒂,諒解了師傅。我甚至想走上前想握住師傅的手,告訴他我也沒忘記他,告訴他我過得也不好,告訴他我已經在睦州的戰鬥中陣亡了,結果我身上的冷氣吹得他直打哆嗦,香霧也被沖得四處繚繞,直奔屋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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