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論 觀三相品第七

1、破生

若生是有為　　則應有三相

若生是無為　　何名有為相　

這一品，篇幅非常之大，長達35頌，為什麼會這麼長？因為他要破斥三相，即生，住，滅三相。也可以說是四相，即生，住，異，滅。

我們知道，前面破了因緣，破了運動。但是沒有破變化。因此我們要系統探究變化。

這個變化與否，絕對是哲學上第一問題，東西方哲學家，圍繞這個問題，可以說是費了很大腦細胞的。

這些，在佛教統稱為一切有為法。事物生起，安住，滅亡。

對方問：有為法存在，這個世界是生滅變壞的。

龍樹說：先不要急的下結論，我們來看看。我們以生為例子，請問生是不是有為法？

答：是的。

龍樹問：那既然是有為法，是不是應該遵從生，住，滅三相？

答：是的。

龍樹問：既然生也有生、住、滅三相，怎麼能說他是生呢？

對方一愣。

龍樹接著說：如果生是無為法（把有為法否定，不生不滅），無為法是不生的，那麼怎麼能生呢？無為法也不可能有有為法的相啊。

註：龍樹說的意思是這樣的，每一個概念，他是要符合同一律的。

比如，你說蘋果，那麼他就是蘋果，不能是梨。你說梨，那麼他就不是蘋果。按巴門尼德的說法，就是

存在者存在,他不可能不存在。存在者不存在,這個不存在必然存在

接著按照三段論，若一切有為法，都要符合生，住，滅三相。

那麼，生也是有為法，故必須符合這三相。

若符合這三相，就和同一律矛盾，故原命題被破。

三相若聚散　　不能有所相

云何於一處　　一時有三相　

對方說：那麼三相，聚合在一起，成為有為法。

龍樹說：好，可是我問你，生，滅這兩個是不是矛盾的。有生，就不能滅。有滅，就不能生。

既然他是矛盾的，怎麼能從屬於有為法之內呢？

對方說：那麼三相，離散開來，成為有為法。

龍樹說：不可能，按你的說法，生只是有為法的一部分，一部分怎麼能代表有為法呢？

若謂生住滅　　更有有為相

是即為無窮　　無即非有為　

龍樹問：請問，有為法本身是不是有為法。

答：是的。

龍樹說：那你的意思，豈不是說，有為法後面還有一個有為法，那個有為法後面還有一個有為法，以至於無窮。

答：那要是不是呢？

龍樹說：有為法不是有為法？可能嗎？

生生之所生　　生於彼本生

本生之所生　　還生於生生　

咋一看，這跟繞口令一樣。什麼意思呢？

有人主張，有為法有他的原因，這個原因還有他的原因，這個原因還有他的原因，無限推究下去。那麼會有一個最終的第一因生起一切，這就是本生。

本生和生之生，是互相生。本生生生之生，生之生生本生。

這在康德那裡有一組二律背反，就是描述這個，當然西方認為，這個本生就是上帝，上帝就是第一因。

正命題：在宇宙中或與宇宙相關的地方，有一個絕對必然的東西是宇宙的一部分或是宇宙的成因。

反命題：在宇宙中或與宇宙相關的地方，不存在一個絕對必然的東西是宇宙的一部分或是宇宙的成因。

這在西方哲學那裡，叫上帝哪來的？

《聖經》記載

3:14 神對摩西說：「我是自有永有的。」又說：「你要對以色列人這樣說：『那自有的打發我到你們這裡來。』」

我們看龍樹怎麼看這個問題。

若謂是本生　　能生於生生

本生從彼生　　何能生生生　

若本生生時　　能生於生生

本生尚未有　　何能生生生　

龍樹問：請問本生從哪裡生？如果本生原來就存在，他就不必生了。如果原來都不存在，那還怎麼生？

同樣，生之生也沒法生本生。生之生存在嗎？如果存在，他何必生本生。如果不存在，更不可能生。

這個問題，在西方哲學，神學，也是爭論不休。如果有興趣，可以讀一下羅素的《我為什麼不是基督徒》。

有一天我讀了J·S·穆勒的自傳，讀到這樣一個句子："我的父親告訴我我是誰

創造的？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因為這個問題牽連更 進一步的問題上帝是誰創造

的？"這個簡單的句子使我猛然悟出第一因論證的謬誤。假如萬事萬物都必須有因，那 么上帝也必須有因，假如無因的事物有存在的 可能，則世界和上帝都可以無因，所以 第一因論證完全無效。這與印度教徒的見解有異曲同工之妙。印度教徒認為世界被一頭

象頂在背上，這頭象立在一隻烏龜背 上。假如有人問起："那隻烏龜又如何呢？"印度

人就說："換個話題吧！"第一因論證實在不比這個高明。我們沒有理由認為世界的出現

非有原因不可，也沒有理 由認為世界不是一向就存在的。假定世界有一個開端是毫無

道理的。萬事萬物都必須有開端的想法 ，實在是由於想像力貧乏所致。因此我不想在

第一因論證再浪費時間了。

如燈能自照　　亦能照於彼

生法亦如是　　自生亦生彼

燈中自無暗　　住處亦無暗

破暗乃名照　　無暗則無照　

云何燈生時　　而能破於暗

此燈初生時　　不能及於暗　

對方反駁說：不對，生怎麼不能生起自體和他體？就如同燈火，他能照亮別人和自己。

龍樹說：好，我們就看看這個比喻。請問，如果燈不點亮，是不是說，他自己是黑暗的，並且房間也是？

答：是的。

龍樹說：如果說，燈點亮了，是不是說明，燈是光明的，並且房間也是？

答：是的。

龍樹說：好，那麼，我們的問題的中心點，是不是在於，燈能否照亮自己和房間？

答：是的。

龍樹說：那麼如果，燈是亮的，他能照亮房間嗎？

答：能。

龍樹說：不能，為什麼呢？你想，什麼叫照亮？是不是說，黑暗向光明轉化？

答：是的。

龍樹說：那既然如此，現在燈已經是亮的，他就喪失了黑暗向光明轉化的資格，對不對？

答：(⊙o⊙)…

龍樹說：如果燈是滅的，那麼同樣失去了這個資格對不對？

答：誒，好像是啊。怎麼回事？

燈若未及闇　　而能破闇者

燈在於此間　　則破一切闇　

若燈能自照 亦能照於彼，

暗亦應自暗 亦能暗於彼。

那些人說，龍樹我不服。

你說，燈不亮，那麼沒法照，我承認。

你說，燈亮了，無物可破，我也承認。

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有燈和無燈轉化的瞬間，然後照亮，這沒問題吧。

龍樹說，你說有燈和無燈轉化，那麼請問是存在燈呢？還是不存在燈呢？

那當然是存在燈了。

哦，如果是有燈，那就是，燈就是光明，那麼光明和黑暗是不能共存的。因此，有燈不能破黑暗。

不對不對，不存在燈。

哦，如果不存在燈，那麼就是黑暗，黑暗本身怎麼破黑暗？

並且，由於黑暗是隱沒一切的，所以，黑暗肯定也會隱沒黑暗，那麼這樣一來，世界就是永遠光明的，很顯然是悖理的。

總之，你的比喻是不對的。

此生若未生　　云何能自生

若生已自生　　生已何用生　

重新看那個「上帝」，上帝如果是第一因，那麼如果他自己生自己，那麼請問，由不存在來生呢？還是有存在來生呢？總之，都是悖理的。

生非生已生　　亦非未生生

生時亦不生　　去來中已答　

龍樹說：生這個動作，可以歸屬到哪個時空呢？

過去，沒動作，不可以。

未來，不可能。

現在，生時生，兩個動作，不可能。

所以，生不存在，故，住不存在，滅不存在。

三相不存在。

若謂生時生　　是事已不成

云何眾緣合　　爾時而得生　

對方說：存在一個正在生起的事物，這個事物生起東西。（比如母親生孩子，母親懷孕，就是作為正生的事物而存在）

龍樹說：不可能，你說正生的時候。那麼就不可能歸屬到過去、未來兩個時空了。

那麼正生的事物（也就是問母親哪來的？）哪裡來的？

從過去來的？不可能，過去是生起的動作已經完畢，已經不存在動作了。

從未來來的？不可能，未來還沒生呢？怎麼能說生起。

既然正生者都不存在，談何被生起的東西呢？他是什麼時候生的呢？

若法眾緣生　　即是寂滅性

是故生生時　　是二俱寂滅　

對方說：龍樹，你厲害，你竟然把佛陀的緣起都破了。

龍樹說：我沒有破緣起，我破的是因緣而生。因緣而生不是緣起，緣起是無自性，無自性，就是自性寂滅。（這裡先不展開，未來龍樹會詳細論述這個觀點）

這段話很重要，很多人說，按你怎麼說，龍樹的空是不存在，那麼既然不存在了。緣起呢？緣起還存在嗎？從龍樹這一頌，龍樹沒有否定緣起。但是他的緣起，是甚深難知的緣起。緣起不是生滅，而是無自性。因為即使你認為是生滅，最終導出的也是無自性。

在邏輯上就會出現這樣一個失誤：有一個事物在生滅，故無自性。無自性的東西，又不能生滅。自相矛盾，故原命題被破。所以緣起是生滅，是錯的。

若有未生法　　說言有生者

此法先已有　　更復何用生

對方說：如果說，存在三個時空，那麼事物，在未來以一種將會存在的趨勢而存在，那麼不就能生起了嗎？

龍樹說：既然在未來存在，那肯定不能在現在存在。如果非要認為他存在，那麼他已經存在了，何必再生呢？

因此說事物在未來存在，是不可能的。

若言生時生　　是能有所生

何得更有生　　而能生是生　

若謂更有生　　生生則無窮

離生生有生　　法皆能自生　

如果你認為，有一個正在生的事物，那麼這個事物哪來的？

如果，你認為，這個正在生的事物，是由其他的事物而生，那麼一直往前推，會無窮無盡。

如果，你認為，他無需其他事物而生，那麼事物想生就生，無需依存因緣而生。

有法不應生　　無亦不應生

有無亦不生　　此義先已說

這裡，龍樹重申這個觀點，就是已經存在的事物，是沒有必要生的

不存在的事物（為了防止誤解，此處不應該說事物，因為不存在，已經沒有事物了，不過為了語句的通順還是加上），不能生。

既存在又不存在，更是錯上加錯。

若諸法滅時　　是時不應生

法若不滅者　　終無有是事　

如果說，正在生的事物，生事物，也是錯的。

因為，一切有為法，皆有三相。說生，暗藏著說，生有滅之相。而生、滅本身是矛盾的。並且有滅之相，他怎麼能生呢？

如果說，一切有為法，不滅。我們都說了，有為法有三相。憑什麼你脫離這個大前提。如果你脫離了這個前提，說明，不存在這個正在生的事物。

2、破住

不住法不住　　住法亦不住

住時亦不住　　無生云何住　

事物不能安住。這個是三相的其中一相，生，住，滅。

如果說，有事物可安住，請問安住在哪？

已住的事物，不需要再次住。

未住的事物，怎麼住？未住本來就是無住，無住你非讓他住，這是不可能的。

正在住？如果是正在住，正在住的住是存在還是不存在。

存在，那麼已經住了，怎麼住？

不存在，既然不存在，也無法住。

並且生住滅，是一個邏輯鏈條，生我已經破斥了，還有住和滅嗎？

若諸法滅時　　是則不應住

法若不滅者　　終無有是事　

所有一切法　　皆是老死相

終不見有法　　離老死有住　

而正在滅的事物，也不能住？因為滅和住也是矛盾的，有滅無住，有住無滅。如果說，不是正在滅的事物，可以住。實際上，也不行。

因為，一切有為法都是生滅變壞的，都是無常的，怎麼能安住呢？

註：實際上龍樹前面已經破斥了生，如果生都不存在。那麼事物就不存在，事物不存在，還談什麼三相啊。

很多人讀不懂中論就在這，既然龍樹，已經破了生，滅，那麼既然已經破斥了運動，怎麼又用運動來作為證明。這就是龍樹的論證方式，因為對方認為這個世界有三相，我就依照你的思路來，結果按你的思路，最後導出自相矛盾的結果，那麼你的原命題就被破了。並不是說，龍樹自己認為這個世界有生滅。

這是讀中論，甚至大乘經典很擰巴的地方，為什麼佛教說空亦復空，空是非空，為什麼這麼說？如果你能真正明白中論的思想，你也能說這種滿擰的話。其實道理非常簡單。我們全部留待最後來講。總之，龍樹的存在，就是破到讓你懷疑人生的。

住不自相住　　亦不異相住

如生不自生　　亦不異相生　

因為生不存在，生自體（已經存在不再生，未存在不能生），生他體（要麼想生就生，要麼因緣而生，因緣而生又陷入第一篇論證）都不能存在。住一樣，住不可能使得自體和他體安住（住哪？住已住之地，不可能。住未住之地，不可能。）

3、破滅

法已滅不滅　　未滅亦不滅

滅時亦不滅　　無生何有滅　

既然，生不可能，滅也不可能。

如果已經滅了，那麼都已經滅了，還談什麼滅不滅？

如果正在滅，也不可能。因為無生，如果無生，相對應的滅，也是不存在的。

法若有住者　　是則不應滅

法若不住者　　是亦不應滅　

而如果事物，已經存在了。存在了，就不可能滅了。

如果事物不存在，都不存在了，還談什麼生滅？

是法於是時　　不於是時滅

是法於異時　　不於異時滅

如果一個事物存在，那麼他就有自體，這個自體是永恆存在（類似於巴門尼德的存在，存在是不能變化）的，因此事物變化只能兩種可能性。

其一、脫離自體而變化

其二、保留自體而變化

如果是第一點，脫離了自體，那麼就不是原來的東西了。比如種子，種子的自體是種子，如果脫離了這個自體，那麼還能稱之為種子嗎？就不能。那麼我們說種子變成大樹，種子都不存在了，他還怎麼變成大樹啊。

如果是第二點，不脫離自體。那麼不脫離自體，自體是永恆存在的，他還怎麼變啊？

註：解說中的自體也可以換成自性。

4、總論

如一切諸法　　生相不可得

以無生相故　　即亦無滅相　

所以一切法，不可能生，沒有生，也就沒有滅了。

若法是有者　　是即無有滅

不應於一法　　而有有無相　

如果事物，是存在的。就不可能有滅。因為滅和存在是矛盾的。什麼是滅？從有的狀態變成無的狀態，是為滅。存在就是有。可是滅，是要事物，既有又無，這是悖逆的。

所以如果存在某個事物的話，他就不可能無相（等價於滅）

若法是無者　　是即無有滅

譬如第二頭　　無故不可斷　

如果，事物是不存在的，那更不可能滅了。不存在的事物，還怎麼滅啊。

就如同說，人有兩個頭（當然不可能），說那第二個頭斷了。

根本就沒有第二個頭，還斷什麼斷？胡說八道嘛。

法不自相滅　　他相亦不滅

如自相不生　　他相亦不生　

因此，生不可能生自體，也不能生他體。換言之無生。同理，無滅。

生住滅不成　　故無有有為

有為法無故　　何得有無為

如幻亦如夢　　如乾闥婆城

所說生住滅　　其相亦如是　

所以，三相，即生，住，滅都不存在，所以沒有有為法。有為法不存在，那麼無為法也不存在。

他們就如同幻夢一般啊，好像乾闥婆城（比如如夢一般），雖然在夢中有生滅變化，其實哪裡有啊。夢裡的假象，能當真嗎？

最後，雖然這一品是破三相，其實是破變化。

我們其實無需關心，生，滅，住三相是什麼？

我們只要知道，這是三種狀態。而如果三種狀態存在，那麼就不可能再變化了。

因為狀態要麼脫離自體（自性），要麼不脫離，無論哪一種，都是不可能的。

其實在這裡，龍樹已經告訴你，什麼是空了。

最後，說一切都不存在是不是惡取空呢?

不是的。大量的人連惡取空是什麼，就來指責。

等我們講到唯識的時候就知道什麼是惡取空了。所以在龍樹這裡，根本就沒有惡取空的概念。全是後人曲解龍樹的思想。認為一切不存在不可能吧，所以搞出什麼因緣生滅導致空。真是荒謬至極。

凡是認為因緣生滅變化（注意，認為因緣和合導致空是對的），所以沒有一個常一不變的本體，這就是空。有一個算一個，都沒讀懂中論。為什麼呢?在邏輯上就是自相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