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快餐店
辦公室在大多數時候都是這麼安靜,熒光燈不吵不鬧地照著一個又一個專註地看著電腦屏幕的腦袋,好像除了屏幕,這個辦公室就再沒有值得關注的事。
牆壁上的掛鐘已經走到10點多,嘉嘉終於把突然而至的Excel表填好,而她的胃府,仍然是空空如也。但她並沒有多少飢餓感,身體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無序可循的節奏。這裡不會有人來監督你是否按時吃飯,只有打卡機在記錄你是否定時出現。
乘坐大樓的觀光電梯下樓的話,這個城市的夜色將會被一覽無畏。斑斕的霓虹燈,連綿的車流線,搖擺的探射燈,如同為城市批上華麗的外衣、戴上閃爍的首飾,畫上迷人的妝容,散發著讓人傾慕、崇拜的誘惑。城市從來都是如此熱鬧繁華,但當你隻身俯瞰時,能感受到的,卻是孤獨,還有自己的渺小。在嘉嘉看來,城市的斑斕,並不能在這個寒冬里給人多加幾分暖意。炫目的燈光沒有絲毫的溫暖,不管如何璀璨奪目,也如同海市蜃樓的幻影,無法觸碰、無法感受。還不如老家裡,爺爺給她買的那盞老舊的檯燈,會散發出暖黃的光,坐在燈的旁邊,就好像被溫柔地擁抱著一樣。遺憾的是,那盞燈,在一個多月前,就是爺爺去世後不久,也壞掉了。這讓嘉嘉覺得,就連爺爺為她保留下來的最後一點溫泉都失去了一樣,心裡更加疼痛。
繁華鬧市的夜空,是一片沉寂的灰藍。嘉嘉曾經一度以為是這個城市的地理位置特殊的原因,所以夜晚才看不到星星,直到遇上一次大範圍的停電,她才明白,原來城市的燈光是如此霸道,可以把整個夜空的星光,全部扼殺掉,不留半點殘影。而沒有星星點綴的夜空,像只厚實的鐵鍋,罩著整個城市,充滿壓迫感。但嘉嘉還是抬起頭,仰視著這個一無所有的夜空,用力把嘴角向上揚起,就像爺爺會看到她的笑容一樣。
寒風肆虐著大街小巷,路人的身軀飽受著刺骨的冰冷。嘉嘉撐著傘,在飛雪中閃閃縮縮地前行著,看上去像是在荒漠里走失的遊人。來到車站前,沿路的商鋪都投射出冰冷的白光,照在車站站牌的金屬外殼上,反射出如刀鋒般鋒利無情的光斑,刺得人眼澀。唯有車站正對面的小巷子里,一小片暖黃色的光,從一間小餐館裡悠然地滲出來,像是荒漠寒夜裡的一堆柴火,溫暖著那些饑寒交加的流浪人。儘管時常在這附近吃飯,但嘉嘉對家餐館卻是毫無印象,它就像忽然之間就出現在這裡一樣。但面對這片暖黃的光,卻有一種莫明其妙的熟悉感,使她不由自主朝著那家餐館走去,而且步伐也比剛才快了許多,像是在海上航行已久的船,看到了燈塔的光芒。
一步入餐館,嘉嘉就馬上被暖黃的光完全包裹著,像是溫柔的擁抱,讓嘉嘉感覺到身體一點一點地暖起來。置身於其中,她更清晰地體會著這份熟悉感,記憶順著體溫的上升而漸漸清晰起來。這種色調,跟老家裡,爺爺買給她的那盞老舊的檯燈,所散發出來的是一模一樣。這種燈光,在嘉嘉的記憶里,總是伴隨著老家那簡陋的房間,乾淨的書桌和整齊的書本,還有爺爺時常出入倒水遞湯、閑聊關慰的身影,種種都如此讓人懷緬。這是嘉嘉近一個月來,第一次回憶起跟爺爺有關的往事,而沒感到多少傷感。
這間餐館的店面不大,寬約兩米,長約六米,從門口往裡面看,依次擺放著三套靠左牆的桌椅,右邊留出大半米的走道。桌椅的後面是深褐色的收銀台,在暖黃的燈光下,散發著一種古老又親近的鄉間泥土氣息。收銀台的背後,是一個被純色布簾遮著的門洞,估計裡面就是廚房。餐館沒有怎麼裝修,廉價的地磚上沒有一點圖案,抹了白灰的牆面上沒有半件裝飾。整個餐館乾淨得像沒有跟外界接觸過一樣。只有三盞吊燈齊齊整整的懸掛著,發出暖黃的光,烘培著整個空間。而此時,嘉嘉是這個空間里唯一的客人。
嘉嘉坐了下來,但收銀台里的服務員仍在專註地看著書,像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一樣。她瞧服務員打了個招呼,但對方並沒有回應,依然埋首在書里。嘉嘉把視線轉移到服務員的書上,看到封面上印著「解憂雜貨店」五個字。
「小姐,是要點餐了么?」服務員慢悠悠地把書合上,在嘉嘉準備打第二聲招呼之前,對她笑著問道。他這種沉靜的慢節奏,與這個浮躁的城市格格不入。沒等嘉嘉回應,他又轉身打開收銀台旁邊的木柜子,端出一套茶具,不慌不忙地來到嘉嘉的飯桌前。熱茶從茶壺中慢條斯理地傾出,一陣陣的水霧緩緩地在兩人之間展開。服務員隔著霧氣看到嘉嘉濕潤卻不清澈的雙眼,眼白上的紅絲交織著難以釋懷的疲憊,跟這個城市裡大部分的人一樣。
打開菜譜,全都是湘系的家常菜。這讓嘉嘉彼有一點驚喜,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個城市裡,遇到煮湘菜的快餐店。嘉嘉本來想要點一個辣椒炒肉,小時候吃肉比較稀罕,爺爺每次煮這個菜時她都會開心得活蹦亂跳。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手撕包菜,畢竟這是爺爺最常炒的菜。
服務員下了單,收起菜譜,徑直地進了廚房,店面里,就只剩下嘉嘉獨自一人。很多個夜裡,嘉嘉也是這樣一個人獨處,在沒有旁人的空間里,不由自主地想著去世的爺爺,心裡是連綿不斷的抽搐。但在這個餐館裡,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一些往事,並沒有那麼悲傷,還帶來了溫泉似的感動。她的手一直扶著杯子取暖,垂下疲憊的眼,身體放得如棉花般輕鬆,感受著這個安靜溫暖的環境。
服務員從廚房出來時,手上捧著熱騰騰的手撕包菜。包菜在暖黃的燈光映照下,色澤亮麗鮮明,額外誘人。那陣芬芳撲鼻的菜香味直衝胃府,讓人食指大動。菜剛放到桌面上,嘉嘉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去夾菜。
服務員又從廚房裡盛出一碗白米飯,回到嘉嘉的飯桌前時,卻看到嘉嘉死死地握著筷子,整個人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而她的臉上雖然毫無表情,卻掛滿了淚水。服務員小心翼翼地把米飯放到嘉嘉身前,生怕打擾到嘉嘉流淚的景緻一樣,同時臉上露出了憐惜的笑容。他這般從容不迫的反應,就像對這樣的場面已經司空見慣。
而此時的嘉嘉,卻沒有看到飯桌前的服務員,甚至看不見餐館裡的一切。這道手撕包菜像是星火,點燃了嘉嘉的味覺,舌頭吸收到的味道直衝大腦,激活了嘉嘉數之不盡的回憶。嘉嘉雖然安坐在這裡,但思緒卻在回憶里不停地穿梭。老家狹窄的房間、敞亮的客廳、簡陋的廚房,阡陌交錯的田間,琳琅滿目的菜市場,坑坑窪窪的泥路,樹木叢生的山野……她在一段又一段的回憶里穿梭著,每一段回憶,都有著特定的時間、空間及事件,唯一相同的,就是在所有被激活的回憶里,嘉嘉都能看到爺爺跟從前的自己在一起,或說笑、或爭吵、或耍鬧、或乖巧、或兇惡、或和藹。這些回憶嘉嘉偶爾也會記起,但如今伴隨這道手撕包菜的味道,回顧起來,才顯得有血有肉,真真切切,不只是影像,還有實實在在的感受。
而這道手撕包菜的味道一直沒有退卻,在嘉嘉的腦袋裡安靜地流淌著,繼續激活她的回憶,又在她的周圍溫柔地瀰漫著,給予她被擁抱一樣的溫馨感。
在這種溫馨的擁抱陪伴下,嘉嘉回顧了越來越多被激活的回憶,一幕又一幕往事在眼前展現。嘉嘉開始懵懂地意識到,原來一切都留守在回憶里,生命里那些離開了又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一切,都會留在回憶里陪伴著自己,就如同,一切都沒有離開過一樣。不管時間過了多久,只需要一個契機,它們又會從記憶里出現,給你慰籍與擁抱。
過了許久,嘉嘉才恢復過來,但凝聚在下巴的淚珠子仍然是滾燙的。她漸漸看清服務員的臉,又加清醒了幾分,尷尬地說:「不好意思,這個菜的味道,炒得跟我爺爺炒的味道一模一樣,讓我想起很多爺爺的事情。對不起,嚇到你了。」然後用衣袖抹過自己濕淋淋的臉額,又加了一句「好像這麼平常的菜,炒出來味道一樣也很正常吧。」邊說著眼淚又不停的湧出眼眶,衣袖已經濕了一片,但臉額半點兒沒幹下來。
服務員遞給嘉嘉紙巾,微笑地說:「炒菜的味道可以一模一樣,但感情和回憶是獨一無二的。如果沒有感情的支撐,再好吃的食物,都只不過是一堆美味的蛋白質、澱粉、維生素或者是卡路里吧。」
「嗯,是的。」嘉嘉接過紙巾,笑著應聲到。這時她這一個多月來,笑得最開心,最感動的一次。
2015年2月
繁星、朗月,在鄉間的夜空是常客,一點都不稀罕,真正稀罕的是那些遊子,一年到晚,就只能見得兩三回,那張悄然成長的臉還沒有被看清,又踏上了異鄉的路。冬雪在月亮的照射下,發出乾淨的光,如同鄉間的空氣一樣清新,但依然不減半點寒意。而花老爺在廚房裡,紅紅火火的,讓緋炎熱情地舞動,才教人溫暖。近幾年花老爺的身體越來越差,已經很少做勞動,下廚房。這大半夜的突然醒來,跑到廚房炒菜,讓花老太甚是費解。
「我夢到小嘉嘉想吃包菜了。」花老爺對花老太說到,但全然沒有看她一眼,全神貫注地炒著鍋里的那些包菜。他的笑臉被火光照耀著,是泛紅的喜慶。
「你這個老糊塗,小嘉嘉過兩天才回來過春節,要炒也等她回來再炒啊。」
「太久沒炒菜了,先練習一下。去、去、去,不要妨礙我,煮壞了怪你。」
花老太退去了,留下花老爺一個在廚房。他仍然專註地炒著菜,專註得,像跟這一鍋手撕包菜在傾述,把自己的感情,想法,情緒,往事都灌注給它。而花老爺灌注得越多,包菜的香味好像就越濃郁。
菜已經炒好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花老爺停下了手,卻沒有停下那顆專註的心。他像是有千絲萬縷的心情要告訴這鍋手撕包菜,或是有千言萬語的叮囑需要這鍋包菜去傳遞。
但生怕菜會涼掉,花老爺停止了思緒,趕緊轉過身去拿碟子盛菜,但把身子轉回來的時候,卻只看到一隻空空如也的鐵鍋,鍋里半片包菜也沒有。那道手撕包菜,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只是花老爺看著空空如也的鐵鍋,臉上泛起的,卻是欣喜的笑容。好像願望成真了一般。
傳說里有一家餐館,在五湖四海、神州大地上不停地漂泊,它的廚房鏈接這過去未來里所有家庭的廚房,把被家人灌注了情感的佳肴,送到那些遊子的飯桌上,讓他們通過味覺,擁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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