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連載】 父親 (一)
謹以此文獻給一位已故的兵團老人!
父親
我:明天周六和同學去博湖滑冰,後天洗衣服收拾行李,周一去烏魯木齊,周二的火車。
父親:不去滑冰好嗎?南疆的冰太薄,我不放心,答應我
我:不去了!
父親:「五九六九河邊看柳」,現在是五九,已經不適合滑冰了。不去就好,否則我明天一天都要心神不安。
父親越老越小心謹慎。
父親退休數年,年將七十。自從參加工作來新疆以來,由於時差的關係,和父親打電話很少,這樣簡訊聊天卻很多。父親是一個學校的文學老師,已退休數年,由於生性耿直,父親行政上未有大的建樹,但父親在學識上的造詣常人難及。
父親:行李收拾好了沒有?
我: 還沒有,晚上收拾。
父親:白天在做什麼?做事總是這麼邋遢,何時才能徹底長大,讓我不再操心。
我: 昨天晚上久久不能入眠,今天早上起的很晚。大家都回家的緣故,單位院子里冷冷清清,整個宿舍樓估計也就剩下一兩個人了,特別安靜。下午我一個人在宿舍一邊聽音樂,一邊看書。
父親:哦,晚上趕緊把行李收拾好,明天一大早就出發了。趁著年輕多看書學習,父母不在身邊,沒有人督促,一定要自覺。
我: 老牛自知夕陽晚,不用揚鞭蹄自奮!
父親:哈哈
讀中學的時候,我不喜歡父親。父親對我很嚴厲,他經常強迫我讀一些我並不感興趣的書;而且幾乎每天飯桌上,他都要要給我說一些文學典故和歷史人物,一開始他總是講的津津有味,自我陶醉,但當他發覺我心不在焉、無心在聽的時候,他總是把筷子狠狠的拿起,然後在空中停頓片刻,又緩緩的放下。父親想發怒又強忍住的無奈,總讓我幾乎禁不住要發笑。而當父親沉默不語,開始專心吃飯的時候,我和母親就開始了七長八短的聊天。儘管我對父親」飯桌上的培訓」很是排斥,但不可否認,父親日復一日的嘮叨還是讓我的知識面大大拓寬,對我日後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但參加工作以前,在表面上我對父親從來沒有表示過一絲一毫的感謝,而且與他的「抗爭」不斷。每次和他爭吵後,我總是能聽到他一個人嘀咕:」10歲之前很乖的,現在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我想不起來10歲那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10歲成了我在父親心中的一個轉折點。
儘管和父親爭吵的時候,他也經常火冒三丈,甚至拿出要揍我的架勢,但每每事後他總是會主動找各種理由來和我說話。而且多少年來,一直沒有改變的是,只要我在家,無論他從外面回來的多晚,他總是會輕手輕腳的到我的房間裡面來,給我蓋被子。我睡覺很輕,只要有輕微的響動,總會莫名其妙的醒來,很多次在父親推開門的瞬間,我就用腳把被子踹開,然後裝睡等他走過來給我蓋好被子。高考那年,父親讓我報考文理綜合性大學,我偏偏報考了理工科大學,填報完志願的那天晚上,餐桌上父親一句話也沒有說。但一個月後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一個教文學的老師突然間看不懂了中國文字,他反覆翻看通知書,不停的問這問那。而且,我印象中那是父親通電話時間最長的一天,他給他的許多朋友和同事打電話,從一個話題聊到另一個話題,就是不願意掛掉電話,直到對方問起我的高考情況。
父親:現在應該在車上吧
我:再有兩個小時就到烏魯木齊了
父親:注意休息,今天早上去超市購物,我碰見虹了…..
我:她還好吧?
父親:隔著貨架,她沒有看見我,比以前胖了一些
我:婚後發胖很正常,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三年過去了
我:車上信號不好,不發了,到烏後聯繫
虹以前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的初戀,也是截至目前我唯一的感情。在我和她訂婚的前一天,我們的感情走到了盡頭。虹是錦江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我感覺她一點都不漂亮,但她自己自我感覺非常好,她說,單論長相而言,她若要找個般配的男朋友,絕對比我高出好幾個數量級。她還告訴我,有個來自日本名古屋的留學生經常給她送花,當面向她表白。對於這些,我當作耳邊風,從不作任何回應。我一直堅信她能看上我,是兩件事情幫了我的忙。第一是她的拖沓,第二是她的善良。和她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天氣陰沉,她戴著比她實際的近視度數低很多的黑框眼鏡,陰天光線本來就不強,再加上她眼鏡的「不稱職「,稀里糊塗,當我主動去牽她的手的時候,她並沒有太多的拒絕。後來她更新了眼鏡,把我看清楚之後,她也並沒有轉身離去,我估計是她善良抑制住了她轉身離去的衝動,她願將錯就錯,不想傷害我脆弱的心靈。當然,這些都是我胡亂的揣測和調侃的說辭,具體我也說不清為什麼我和她能夠走近,而且一近再近。
我:已到烏,剛剛在賓館開了房間,現在準備去吃飯。附近有一家川菜館,水煮魚特好吃
父親:少吃點辣,我記得你們以前總因為吃辣鬧彆扭
我:其實不是因為吃辣鬧彆扭。唉,過去的就讓過去吧,以後不要再提了
父親:我總覺得虹這孩子挺好
我第一次帶虹回家,虹凈挑些父親喜歡聽的說,加上兩個人都是學文學的,聊得很投機。第一次見面,父親就對虹很滿意。後來我和虹分道揚鑣的事,給父親也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儘管他口頭上總是說,是我對不起虹,但我很清楚,在他內心深處他對虹是有成見的。可能做父親的總認為自己的兒子沒有錯,是別人家的孩子不懂得珍惜。其實,好多事情我從沒有對父親說過,分手的真正原因他並不知情。父親只知道虹和她的父母在訂婚前突然改變了主意。我知道父親「覺得虹這孩子挺好」是希望我能夠從心裏面原諒虹,其實,我在心裏面就從來沒有怨過虹。
我:好多事情我都沒有給您說,真實的情況不是您所認為的那樣
父親:這麼大的事你都瞞著,那真實情況是什麼樣子的?
我:不能怪虹和她的父母,其實怪我,我有時間給你往清楚里說。
父親:一定要說清楚,你竟然瞞著,真氣人!
我和虹相識是緣於暑期社會實踐。大三那年汶川發生了特大地震,暑假期間我和同學組織了實踐團隊到災區考察,恰巧遇上了也在災區考察的虹和她的同學。虹的大學所在的城市距離震中不遠,也屬於災區,地震發生時震感十分強烈。虹和她的同學也算得上是親身感受了地震的地動山搖和生離死別。不過,相比於她的同學,虹表現的尤為明顯,甚至有點神經質。每逢碰見地震造成的滿目瘡痍,或者遇見災區人民劫後餘生的悲痛淚水,雖然大家都心中無限酸楚,但大多時候表面上還都能夠保持平靜。唯獨虹,輕則胸膛上下起伏,抽噎不止,重則直接坐在地上,悲不能已。一次閑聊,我嘲笑她說,「汶川人民都已經從廢墟上站起來了,準備迎接新生活的曙光,而你,一個在千里之外只是被地震稍稍動了動發梢的女生,卻依然不能走出地震重創的陰影,準備一個人哭到天荒地老」。雖然很得勁地說了這句話,但說完之後我還是害怕了,我生怕她當眾罵我一句,那我就在同學面前把面子丟盡了。還好,她只是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起身就走了。瞪就瞪吧,瞪比罵要好很多,至於她以後會討厭我,我完全沒有放在心上,我喜歡的是那種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女生,我對不能控制自己情緒的女生向來沒有好感。
但幾天後的一件小事,讓虹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幾天後我們去一個偏僻又貧困的小山村考察,地震造成了山體滑坡,村民們的房屋幾乎都不同程度的遭到了破壞,重建工作正在進行。考察結束,我們回到車上準備離開的時候,車側前方的道路旁,站著三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他們穿著短褲頭、光著上身、手裡拿著從建房工地上撿來的碎木料,臉上蒙著一層灰,小嘴微張著,獃獃的望著我們。就在師傅啟動發動機,車門即將關閉的一剎那,坐在後排的虹突然大喊一聲,「等一下!」然後瘋瘋癲癲的就沖了下去。我知道這個不省油的女生準是下車去上廁所了。我心裡也隨之一聲嘆息:但凡有女生參加的活動,大多時候總會有人做事凌亂而浪費大家的時間。然而,隨後出現的一幕卻讓我震驚了,只見虹跑到那三個小孩的面前,從半鼓的書包里拿出來了兩瓶可樂和大大小小的好幾包餅乾,全部塞到那三個小孩的懷裡,然後拎著輕飄飄的書包跑回來了。等虹氣喘吁吁的回到車上,坐在前排的我,趕緊閉上了雙眼,同時我使勁把懷中還相當鼓的書包往裡壓了壓…….
父親:晚上早點休息,不要誤了火車。
我:我知道。過會兒我打算去書店買本書,明天火車上看
父親:還有,明天手機充滿電,把你和虹的事情詳細說給我聽,沒想到你連我也瞞!
父親:買本小說吧,小說適合在火車上看,故事情節吸引人,可以避免環境噪雜的影響,同時文字流暢,不需要細緻思考,不累人。
我:只要識字就可以讀小說
父親:讀和讀不一樣,你要認真看。
讀中學時,父親極力反對我讀小說,但我還是偷偷的把金庸、古龍、梁羽生和瓊瑤等的好多作品都讀完了。不過那時候的讀,還不能算得上真正的讀,大多時候我都是懷揣著一種英雄主義的夢想,看主人公如何歷經千辛萬苦,最後終於手刃仇敵、報仇雪恨,完全體會不到其中所蘊含的人生哲理,以及作者對人性以及社會的思考和批判。依然能夠清晰的記得,初三那年中考在即,一個周末我沒有去參加班級組織的春遊,而是呆在房間裡面一整天讀完了古龍的《流星蝴蝶劍》。晚飯時我興緻勃勃的講起書中的精彩情節,坐在我對面吃飯的父親突然「咳」的一聲,幾粒飯粒像散彈一樣從他嘴中噴出,其中一粒流星一般經在空中划過一道完美的弧線,非常精準的墜落到了我的碗里。我正低頭看父親發射過來的飯粒的瞬間,父親手中的筷子早已像孟星魂的劍一樣,刺中了我的額頭……這是我記憶中父親唯一一次動手打我,我和父親的「冷戰」也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之後沒幾天,母親告訴我,父親給我買了新書。雖然表面上我讓父親放在我桌子上的書,似乎紋絲不動地保持原樣了很長時間,但私下裡我還是認認真真的都讀了一遍。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以後,父親又極力希望我讀小說。我估計他是希望我通過閱讀來深刻的理解社會、理解自己。他時常說「沒有文學的人生太可惜」、「不感受一下托爾斯泰、卡夫卡等人的世界實在是一種遺憾」,而且他還希望我讀完之後能夠寫一點讀後感和他交流。雖然我幾乎很少寫讀後感,但每每讀完一本書,自己的感想我倒是都與父親交流了。父親文學書籍閱讀的很多,但凡國內外我所能知道的有名的作品,他幾乎都精讀了,而且他還很有見地。當然,這與他的職業有關,寫小說評論是他的工作,但我還沒從沒有見他自己寫過小說。
父親:買了什麼小說?
我:《父親》,很薄的一個小書
父親:是一本灰色封皮的小書嗎?剛出版不久的
我:是的
父親:這本書我剛讀完,寫的不錯,值得看。
我:啊!還有您這樣的老江湖「剛讀完」且「值得看」書
父親都「剛讀完」還「值得看」書,這本書可能還真不是一本一般的書,我隨即順手拿起床頭上剛買來的這本灰色封皮的小書,頓時感覺這本小書貌似比先前沉了一點。我趕緊起身坐在桌前,翻開了這本名叫《父親》的小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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