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香港江湖大佬的賭場沉浮

05-07

封面來自《江湖告急》中梁家輝飾演的任因久一角，之所以用他，是因為故事的主角和他氣質很像（長相除外），換句話說，雖然是不同的黑社會大佬，但都有相同的逗逼潛質。

香港黑社會魚龍混雜，門派眾多，一如香港這個包羅萬象的不中不西，既中又西的城市。從號稱幫徒數萬的和勝和，14K，新義安，到電影里虛構的洪興，牛欄山，哦不，是東興，再到被招安的無數Jimmy仔和致公堂。他們見證了這個神奇的小漁村是如何一步步變成殖民地，變成亞洲金融中心，變成特別行政區，變成盛產世界上跑的最快記者的東方之珠。

2008年1月11日，第一次見到華哥，中華煙的華，也是向華強的華，不知是他酷愛中華煙，還是真的能和向華強平起平坐，大家見到他，都尊稱一聲「華哥」。華哥長相不用形容，腦補一下程咬金，李逵，張飛什麼的歷史人物，你就對他有個第一印象了。他進賭場時經常穿一雙老北京布鞋或是酒店的拖鞋，他自己稱之為更方便接受來自大地的精氣神，能為他在賭桌上帶來好運。伴隨著他的美好願望，這艘來自法國STX造船廠的豪華郵輪不靠天，不挨地的游弋在廣闊的太平洋上，駛入公海，賭客們開始了自己的征途，他們無暇星辰，儘管已身處大海。

賭場里有很多華哥的傳說，最能嚇唬新人的莫過於說他輸錢時會砍荷官的手了，後來無數被華哥親自用指甲刀剪過指甲的荷官證實，所謂「手」就是指甲，所謂「砍」，就和修腳是一個道理，華哥不喜歡指甲長的荷官，他說那樣太鋒利，會殺掉他的錢。香港人迷信，華哥信奉著來自祖輩流傳下來的金科玉律，久而久之，這個砍手的傳說也在賭場流傳開來，成為無數新人的夢魘，盲目跟風去相信有時也是一種迷信，迷之相信。

華哥大約每個星期來一次賭場。VIP廳共有8張賭桌，VVIP私人廳的一張賭桌也隨時為他開放。但他不喜歡，他說一個人，一張桌，太孤獨，儘管他每次來都帶著自己的三個老婆，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專門為他洗碼的疊碼仔。世人笑他太瘋癲，他笑世人看不穿，確實看不穿，畢竟不是每個中國人都可以有三個老婆。

華哥的平均下注額在賭場里屬於Top.15，黑社會不算是最有錢的，有比黑社會更黑的，此處暫且不表，以後再說。和絕大部分亞洲人一樣，他也鐘意百家樂這個遊戲，這個遊戲源於法國，興於澳門，一shoe八副牌，押注庄閑兩家，每家按照規則最多發3張牌，點數相加取最後個位數，9點最大，0點最小。庄贏賭場抽水5%，閑贏一賠一，和局一賠八，對子一賠十一，玩法簡單粗暴，像極了那些渴望贏光賭場所有錢的瘋狂賭徒們。VIP廳一般最小注碼2000港幣起，最大注碼可以和賭場商議調整，一般不超過200萬一注。VIP廳有個特權，一shoe牌不用每把都押注，可以讓荷官空注發牌進行觀看，賭場稱之為「free hand」，賭客稱之為「飛牌」。牌路好的時候華哥飛幾把就押注一次，平均都在幾十萬上下，牌路不好的時候基本上就是飛，飛到荷官手酸的時候，就直接換新牌重新開一局。賭場里的牌都是特製的，用驗鈔燈一掃，會出現和紙幣類似的防偽水印，16美金一副，用一次就全部銷毀。8副牌，128美金，800塊人民幣左右，有時候一局下來，賭客一把不買，牌也要銷毀，對於賭場，這是生產工具，對於賭客，這是「單車變摩托」的階梯。

2011年9月8日，農曆八月十一，白露，宜祭祀，冠笄，會親友。這在華哥眼裡是好日子。每次進賭場，他都會查閱黃曆，請教大師傅，算出良辰吉日，這比自己結婚，生子，祭祖都認真講究。於是如懷春的少女一樣，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壞日子，華哥也是避之不及，去黃大仙求個簽，討個心靜。今晚，華哥帶了800萬的本金籌碼，意氣風發的坐在賭桌前，翹著二郎腿，把半穿的布鞋抖的和得了腦血栓的吳老二似的。桌上的中華煙還沒拆封，華哥叼起一根雪茄，旁邊的疊碼仔變魔術似的從兜里快速掏出一個都彭打火機，翻蓋，打火，冒煙……一切都像是排練過似的。身邊的三個老婆排排坐吃果果，身後的兒子拿著小本本在查看著最近放的高利貸。一切是那麼和諧，華哥很享受這種狀態，他稱之為天時地利人和，好日子，穿布鞋，一家人。在飛了8把牌後，華哥果斷的押了60萬庄，荷官把莊家的兩張牌發給華哥，他搓搓手，一點點的揉搓著掀起牌的一角，然後把牌橫過來看牌的花色排序。按照撲克牌的花色布局，香港人稱之為無邊，兩邊，三邊，四邊，例如黑桃5，上邊兩個黑桃，中間一個，下邊兩個，從牌的側邊一點點掀起來開的話，就會看到上下兩邊的各一個黑桃，看到兩個，稱之為兩邊，如果是6，就是三對花色並排，從側邊看能看到3個，就是三邊，以此類推。另外一組專業術語就是「吹」和「頂」，「吹」就是比如賭客想要一張4，但是看到的牌是個兩邊，他就會努力的吹，因為兩邊的牌只有4和5，吹就是把5的中間那一點吹掉就是4了。剛開始接觸賭場的新手很好奇為什麼香港賭客那麼費勁不直接翻牌看數字呢，一目了然多好，費那個勁又吹又頂的幹嘛。這就是資深賭客迷信加可愛的地方了，玩的就是這個刺激勁兒，他們相信自己的雙手可以感知牌面，通過自己的吹和頂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牌，有時候一個人看牌，後面的圍觀的賭客一起吹和頂，那場面，真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贏了就大聲歡呼，像打了個大勝仗，輸了就丟……（粵語罵人），尾音繞樑三日，不絕於耳。華哥看完牌後直接甩了出去，這是華哥的招牌動作，荷官攤牌，翻mark，按鍵，收籌碼，一套標準的流程，算是宣告了華哥的出師不利。大老婆忙著安慰說沒事沒事，二老婆遞上放在煙灰缸上的雪茄，三老婆則是有點怨氣的盯著荷官一言不發，兒子在後面盯著顯示牌路的屏幕，像是一個數學家在研究公式。華哥乾脆把鞋脫了光腳盤腿坐在椅子上，似乎，天時地利人和在這一瞬間都離華哥遠去。2011年9月8日，農曆八月十一，白露，宜祭祀，冠笄，會親友，忌賭博。這一夜，華哥輸了個精光。

輸輸贏贏在賭場是正常的事情，沒有人一直贏，卻有人一直輸，華哥就屬於後者。弗洛伊德曾說過人類是充滿慾望並受慾望驅使的動物，所以贏了還想再贏多點，輸了還想扳本，似乎這就是個死循環，周而復始，無窮無盡。賭客們經常掛在嘴邊的百家樂口訣：見庄跟庄、見閑跟閑、見跳跟跳、損三暫停、虧五贏六、止於五五，最終也不過只是個口訣，並不像乘法口訣表那樣能解決問題。而所謂的百家樂牌路：珠盤路、大路、小路、大眼仔路，最終也不過都是套路。華哥一個月賭4次左右，一次平均輸400萬，認識他5年來，幾乎沒怎麼見他贏過，即使贏了，下周也會連本帶本再輸回來。賭場最喜歡這樣的賭客，不怕你贏，就怕你不來，好吃好喝，免費海景套房，VIP service 24小時伺候著。華哥脾氣大，經常沖荷官和經理髮火，賭場就隨時備著人選用來替換被罵哭或是嚇哭的荷官。換上去的荷官被經理千叮嚀萬囑咐，不許這，不許那，需要這，需要那，有經驗的荷官還算鎮定，新手一般都是半走半抖的上桌，面對一個彷彿從《隋唐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里跳出來的人物，這也算是震撼教育了。

2012年10月29日，農曆九月十五，宜祭祀，開光，出行。華哥帶著大師傅，大師傅帶著法器，法器被門口保安攔下了。經過一番交涉，賭場最終同意華哥只帶著大師傅進去。華哥挨桌和荷官們打招呼：唔使驚，今晚唔玩（不要怕，今晚不玩）。荷官心中的石頭算是落了地，報以發自內心的微笑。華哥引領著大師傅，大師傅在華哥經常玩的幾張賭桌前緊閉雙眼，口中念念有詞，手時而合十，時而捻指，雙手在空中如打call般揮舞。VIP廳員工加賭客全部一動不動的盯著大師傅看，那一刻，空氣很安靜，大師傅彷彿化身成為TFboys，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右手左手慢動作重播。法事進行了大概10分鐘，華哥心滿意足的帶著大師傅，大師傅要回了攔下的法器，一行人直奔餐廳包房，為大師傅補一補發功喪失的真氣。

2012年11月29日，距離上次作法，華哥又輸了2000萬，比平常一個月還多輸了400萬，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接下來一年裡，華哥來賭場的頻率開始下降，有時一個月都不來一次，即使來了，也玩的比以前小多了。為此生意受影響的疊碼仔和荷官閑聊時也會埋怨幾句。從他口中得知，華哥自幼家境貧困，在飯店當學徒，後來混跡於江湖，經常手持兩把飯店後廚的菜刀與對方火拚，另對方古惑仔膽戰心驚，人送外號「菜刀華」。由於敢打敢拼，30歲的華哥就做了社團的話事人。華哥的社團相比於和勝和新義安之類的要小很多，偏安於旺角先達廣場一帶，周邊數碼產品商鋪最多，餐飲娛樂也是收入的重要來源。香港是免稅港，早期的數碼產品都會選在香港作為首發地，價格自然也比內地便宜很多，於是，走私，水貨，著實讓社團賺了很多錢。華哥把社團經營的有聲有色，也算是個小而美的公司。身邊又抱得三個美人歸，老大老二老三還其樂融融，小四口兒和諧相處，算是家庭事業雙豐收。

一個人的命運啊，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是也要考慮到歷史的行程。時間來到了2013年，隨著中國市場的不斷擴大，蘋果也開始在中國進行首發，國內的數碼科技產品更是物美價廉，港行，港貨輝煌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先達廣場的商鋪接連關閉，周邊的餐飲娛樂也不再像往日一樣人來人往，畢竟被稱為大陸客的遊客不再像以前那樣青睞香港了。港獨，佔中，大陸遊客和香港居民的不斷衝突新聞讓這個曾經熙熙攘攘的國際大都市開始有了一絲絲的冷清。華哥不是梁振英，一個小小的社團都已經夠他操心的了，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台戲，一台戲卻只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兒子卻沒有被父親寄予厚望當律師或醫生，而是放高利貸積累黑幫經驗，便於以後子承父業，延續社團香火。大環境的影響，造成社團的生意每況愈下，黑社會做生意也要按照基本法，華哥不得不逐漸放棄自己的賭博愛好，開始把重心放在社團經營上。

2013年11月7日，農曆十月初五，立冬，諸事不宜。那是最後一次見華哥，不是在賭場，而是在黃大仙。幾個月不見的華哥似乎蒼老了許多，脖子上的大金鏈子也不見了，手腕上經常戴的百達翡麗5270 G也換成了帝舵。孤身一人在黃大仙燒香祈福，他可能無數次來過黃大仙，但這次應該不再是為自己祈求賭運恆通。立冬的香港有點冷，黃大仙香火卻似乎比往常更多了些，這和美國經濟大蕭條時代電影院生意更好有異曲同工之妙，畢竟我等凡人，皆需心理安慰。

2017年11月7日，農曆九月十九，立冬，宜入殮，忌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