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壯心未老關雲辭

天氣漸暖,張居正卻又犯了舊疾。他一則上了年紀,二則身患頑疾,心血有虧,三則自秉政以來殫精竭慮,這病養了數日不見好,只好向萬曆皇帝告了假。只是朝中一應公事,仍是一樁也免不了,不過是都挪到家中來辦。朝堂有什麼事情,皇帝也照舊派人遞條兒給他的「張先生」,請他決斷。張居正因學士府里人口眾多,不宜養病,歇在飲水園的時候居多。良宴也不戳破他,兩個倒真成了老來伴。

這日張居正靠在榻上讀公文,良宴閑著無事,又在桌上繪張居正的肖像。將要完工時,忽然停筆,獃獃地看了半晌,起身從架上取出此前所繪的圖來,展開一對比,不由得怔了。原來半月前的畫像上,張居正雙頰尚有些豐腴,今日再看,身形卻削減了足有兩成。她這些時候天天和張居正見面,還不覺得什麼,此刻看著兩幅畫像,心有所感,不由向張居正望去。

張居正察覺到良宴的目光,抬頭問道:「怎麼了?」

良宴見他頦下長須不住抖動,顯然是肌體羸弱的緣故,索性走了過去細細地瞧,只覺連這一叢長須也失卻了從前又黑又亮的光彩,便嘆道:「張大哥,你的身子究竟是哪裡不好?你連我也瞞著。」

張居正聽見這句話,瞅了她一眼,把頭一搖,又去看手裡的奏摺。良宴見他避而不答,只好悻悻回座,提筆描了幾下,說道:「你不告訴我,你可知道,我只要把游管家請來一問,那就什麼都知道了。」張居正一笑。他坐了大半個時辰,正覺有些不適,見浮生不在身邊,只好自己忍耐著將身子換了一個姿勢,說道:「看了半天我也累了,你坐過來,把剩下的讀給我聽。」

良宴果然坐了過去,從張居正指的地方讀起:「……亂兵與亂民未合,令亂兵討亂民自贖,擒民百五十人,佯召亂兵首予冠帶,密捕後斬之……」

張居正一邊聽,一邊點頭,說道:「嗯,你就寫『錄功,加右都御史』。」良宴知道這是為御史張佳胤平定二月里杭州兵變一事。皇帝已經賜假養病,這種早已塵埃落定的事,卻仍要呈報給首輔。算來萬曆皇帝該當十好幾歲了,首輔當國,等於是成年的皇帝失位。良宴心裡想著,這話卻不好和張居正說,只好先笑道:「替你寫兩個字,倒也不難。」說著提筆一揮而就。張居正拿過來看了,字形倒有七分相像,只是脫不了輕浮的毛病,無怪王相遠批評她寫字上沒有天分。

良宴把奏摺放在一邊,正要想個辦法,把方才的想法同張居正慢慢分說,卻見張居正皺著眉,雙手在床上撐了一下,像是要坐起來,卻沒成功,只一剎那,額間的汗便涔涔而下。良宴問道:「怎麼了?」張居正忍痛說道:「叫浮生進來。」

一時,浮生走來,見張居正這個模樣,忙伸手在腋下托著張居正,把他身子翻轉過來,在床上趴著,回身對良宴說道:「小姐,你請暫避,容小的看老爺的傷處。」

良宴見張居正這副形容,隱隱料到什麼,忙走到屋外,叫老董去請太醫。過了一會,只見游七帶著太醫趙裕匆匆而來。良宴叫道:「游管家,請留步。」游七向趙裕望了一眼,點了點頭,那太醫手提藥箱入內。

游七心裡憂急,說道:「小姐有什麼吩咐?」

良宴回頭瞧了瞧屋內,低聲道:「你老實說,張大哥究竟得的是什麼病?」

游七臉孔朝著屋內,有幾分心不在焉,也就不再隱瞞,說道:「唉,這病也是這一兩年才有了眉目,說是痔瘡。」說完後,又怕良宴嫌棄,瞅了良宴一眼,見她一臉關切,並沒有不耐煩,才續道:「這兩年比先嚴重了不少,雖說天天都用著太醫院的葯,也還是犯病的時候多,不犯的時候少。浮生每日倒凈桶,那裡頭的色兒不是發紅,便是發黑,總沒有正常的時候。」良宴聽了,眉毛一跳,眼望著游七,登時不說話了。

一時,趙裕出來,手裡捧了方子。游七接了過來,遞給良宴,良宴只是搖搖頭,游七便命去配藥,又問病情怎麼樣。良宴心裡迷迷糊糊,只聽趙裕說道:「下部熱病還和先一樣。這一回畏寒怯熱,卻是著涼之故,學生先擬了藥方,且用幾天。待穩定一些了,還是割去痔根為好。」

游七點點頭,正要帶趙裕離開,卻聽良宴在後重複了一句;「割去痔根?」

那趙裕聽見良宴說話,只道她是張居正的外妾,一眼也不敢向她望,只低頭回道:「正是。」

良宴這回真是吃了一驚,正色說道:「趙醫官,我有話請教。」趙裕只走到她身邊,說道:「不敢,請問。」

良宴說道:「趙醫官預備怎樣割去痔根?」不待趙裕回答,又說道:「你可想過,現在正是四五月間,天氣炎熱,傷口極易化膿,你貿然做手術,你……倘若發生意外,豈不是反而斷送了他的性命?」

趙裕萬料不到她竟懂得醫術,一怔說道:「一年四季,人的陽氣以夏日最足,何況只要找一通風陰涼之所,再加以施針用藥,傷口化膿自能避免。」

良宴因為張居正不在身邊,言語中不必避諱,索性說道:「施什麼針,用什麼葯?趙醫官不妨細說。何況張大哥的病不尋常,你一刀下去,當真能如願去根么?」趙裕不禁有些動氣,說道:「我趙某人割好的痔瘡,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怎能斷言閣老的病我便治不好?」

良宴脾氣也上來了,說道:「好,你既說你割了上百例痔瘡,那我問你,你治好的這些人里,又多少人是同張大哥一樣年紀的?」趙裕一時語結。張居正是一國首輔,病情自然格外重要些,平常人家到了這個年紀,多半是以保養為要,他也確實沒有在五十開外的人身上開刀的經驗,也因為此,治好張居正的心思才更迫切了幾分。

良宴見他不答,又問道:「張大哥如今瘦得幾近脫形,從來沒有聽說一個痔瘡能嚴重到這個地步。你治過的這一百人里,可也有這樣的么?」

趙裕低聲說道:「閣老久病,不思飲食,自然可以如此。」

良宴搖頭道:「胡說!張大哥心智超於常人,比別人更知道保養的重要。他如今這般厭食消瘦,你不怕是有別的原因么……」正說著,忽然身後有人咳了一聲。良宴忙回頭一看,卻見張居正由浮生扶著,站在門口,顯然已聽到了二人的談話。

良宴見此,一時有些遲疑,不知道是否該繼續說下去。猶豫了良久,喚道:「張大哥……」

比起她來,張居正顯得十分鎮靜。他示意趙裕退下,爾後兩道目光便投注在良宴臉上,靜靜地等待著良宴的下文。他一向很能猜中良宴的心思,但在這個時候,他忽然不知道,這個半是醫生半是知己的人,未說完的話究竟是什麼。

良宴獃獃地望著張居正。只見他雖然站著,但那抓著浮生的手不住抖動,顯然是在勉力支撐,眼中更是露出一種掩飾不住的,極為痛苦的神色。在這片刻之間,誰也不知道良宴究竟想了些什麼,也或者,她什麼都沒有想。

她很快就退讓了,說道:「好,你願意這樣治,我聽你的就是。」頓了一頓,說道:「可是有一樣,你須得在我這裡養病,由我照看你。」張居正見她如此,閉上眼睛,靠著浮生說道:「好。」

游七在一旁聽到這話,心道:「這飲水園下人短少,又不慣服侍,怎能養病?」嘴唇微微一顫,要說什麼,看兩人一動不動,都似渾不在意,又把話咽了下去,在旁邊站了一會兒,轉身退了出去。約莫一頓飯的功夫,他又悄悄地返回來,站在門口說道:「老爺,大少爺來了。」

張居正已由浮生扶回床上,聽到這話,頭微微抬起,就看向良宴。良宴輕輕哼了一聲。張居正說道:「進來吧。」

門一響,果然張敬修走了進來,躬身說道:「請父親安。」張居正點點頭。良宴不待張居正說話,便說道:「大公子,你不請自來,別的話但說不妨,只你父親養病的這件事,不許開口求情。」張敬修自進門始便隱約看到面前站著一人,他也不敢多看,只待向父親陳說如何不宜在飲水園養病,驟然聽到有人插話,聽口音正是去年曾經在學士府里露面的那女人,忍不住抬頭一看,登時吃了一驚,手指著良宴說道:「你,你……」

良宴微微笑道:「你好么?火爺可還好么?」

張敬修愣了半晌,才躬身拜了一拜,說道:「先生好。我前年曾去火爺家中喝酒,他同前一樣,就是脾氣更急了。」

張居正在旁聽著二人對答,微微驚訝。敬修前年離京一次,確實曾向他稟告過,說是探望舊友,張居正因為此是小事,也沒過問對方姓名。原來二人不知何時就已相識,還一同認識了這個「火爺」。他現在一心以治病為重,其餘小事都不必理會。敬修沒有召令就闖來飲水園,自然是放心不下自己在府外養病。料以良宴口才,敬修不是對手,便只聽著二人說話。

敬修心中,驚訝卻更勝父親幾分。他記得自己那年為良宴所救,那時她明明是薊州總兵夫人,身上還有先帝封的誥命,怎麼又住到京城來?又怎麼會和父親認識?父親近些年多在飲水園養病,原來竟是和她住在一起。這其中細情,他身為人子,不好再多揣測,忙收攝心神,緩緩說道:「父親,請聽兒子幾句話。這飲水園裡下人稀少,父親住在這裡,病情益重,已經要問他們一個照顧不周的罪了。現在又要在身上動刀用藥,這些人更不會伺候。再者,將來太醫院的人不免要住進府里,聖上派來探視的公公也要到了,這園子這麼小,怎能住人呢?」

良宴說道:「大公子,下人稀少,煩請你從府里派些老成的過來。太醫院的師傅們這裡也還都住得下,老董已經去安排了。這園子本來也沒有接待宮裡人的本事,兩府離得這樣近,請那位公公還歇在張府也未為不可。你埋怨我們照顧不周,大公子,當年你的性命是我救了一半,是也不是?李神醫雖已不是太醫,可醫術乃當世翹楚,是也不是?我師出李神醫,連火爺那樣一個脾氣,他開的藥方每張也都要請我過目,是也不是?你父親生病,全天下不會再有另外一個醫生,比我更盼他痊癒,是也不是?」最後一句話,卻是向著張居正而說。

張敬修被她一連幾個「是也不是」給問倒了。他想起來,當日火爺雖然不喜歡良宴的性子,說她「面熱心冷」,是天下第一等的無情無義,但也承認她的醫術確有獨到之處。眼見父親面相平和,只管望著良宴,張敬修心下瞭然,悄悄嘆了口氣,說道:「父親既然覺得這邊養病更好,兒子自當遵從。細節上的事,兒子和游管家商量吧。」張居正說道:「你看著辦。」張敬修連答了幾個「是」字,看了游七一眼,先退下了。

過了兩日,飲水園便源源不斷地添人進來。端午節一過,趙裕便親自在園裡沐浴焚香,爾後帶了兩名太醫院的醫官進屋為張居正割除痔根。敬修等知道時候還要久一點,都候在屋外的小亭內。只有良宴緊皺著兩道眉,在屋門口焦躁地踱來踱去。游七見敬修不安地看向良宴,便安慰他道:「大公子放心吧。這人,」說著悄悄沖良宴點了點下巴,「是有些無情,好在也有一點好處,只要她認定的事情,是決不會撒手的。閣老身邊有她,是閣老的福氣。」張敬修望著良宴,夏日裡的陽光照的哪裡都是,她卻恰好站在一片柱子的陰影下,整個人說不出的陰暗。

一直到午後,三位太醫才出得門來。那趙裕前襟後背都濕了一大片,見了張敬修和良宴,先拱手笑道:「蒙蒼天眷顧、聖上眷顧,一切順利。閣老已經歇下,至多一個時辰便可進屋探視了。」張敬修忙命人去取謝銀,趙裕搖手笑道:「不急,不急,且看三日內情形怎樣。」張敬修忍不住去看良宴,卻見她眼裡有一片陰翳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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