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芸

明嘉靖年間,皖南某地鄉里有一秀才姓杜字鳳遠。鳳遠鄉試多年未曾中舉,到了三十齣頭卻依然還是個生員,便從此打消了功名之心。平日里與一幫好友醉心山水,以花鳥寄情,詩書縱酒為樂,倒也是落得逍遙自在。

杜家家道殷實,鳳遠為人亦慷慨樂施,在鄉里頗有孟嘗之風。妻子范氏,閨名玉貞,賢淑而文靜,蕙質蘭心。平日里玉貞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街坊鄰居無不交口相贊。范氏常規勸鳳遠擇友須有覺察,莫要結交了佞徒損友,壞了家中清譽名聲。鳳遠每每聽到此都不以為然,笑她乃是婦人之識。

一日鳳遠於酒肆中結識一人,名為鹿子隱,這人生的隆鼻圓目,滿頭黃髮,當是奇人之相。其在席間豪飲高談,好不神氣。鳳遠與之言談投契,一見便覺恨晚,便結為莫逆之交,至此常在家中設宴款待子隱。

某日家中宴飲酒酣耳熱後,子隱見滿座皆醉,便掩口對鳳遠私語,言四十里外藏牛山中有座綠水庄,莊主袁某是自己父親的知交,此人好客善飲,喜愛結交文人墨客,家中有酒窖中藏有百壇名為百里醉的珍釀,更豢養著十多個仙子般的歌姬美女,不如擇日去山莊拜訪於他,鳳遠心生嚮往,便慨然應之。

翌日清早鳳遠與章子隱拜別妻子范氏,言數日即歸,望妻子勿憂。范氏垂淚掩面,執手叮囑鳳遠,早日歸來,切勿因貪戀風塵美酒,而忘了家中妻兒。

約莫半日光景子隱與鳳遠來到山中,山中小道崎嶇幽深,行走良久方看見樹林深處山坳中有座青磚綠瓦的莊園。山莊門前有條綠水青溪淙淙流過,幾個貌美如花的女子正在溪水旁浣衣洗菜。女子遠遠看見子隱和鳳遠循山路而來,便急忙跑回莊裡,稟告主人有佳客來訪。 袁莊主聽聞後急急提衣奔出門外,作揖施禮相迎,莊主是一白頭長須的老叟,個子雖矮卻精神矍鑠,臉頰上生有一塊長得白毛的黑痣。莊主請二人於廳前上座,又吩咐下人煮茶溫酒,備下菜肴款待。

席上滿是山中野味珍饈,食之異常美味,那百里醉也如山泉般清冽可口。袁莊主如子隱所言慷慨好客,席間頻頻舉杯相邀,不覺鳳遠便飲多了幾杯。推杯換盞中鳳遠忽覺席間個陪酒婦人對他目含春色,內有柔光。鳳遠看那女子生的眉眼如畫,艷若桃李,一雙妙目顧盼流離的悄悄瞥著他,鳳遠不覺愕然。莊主起身敬酒看他呆然張口而坐,不覺莞爾。女子察覺鳳遠痴顧於己,不禁赧然,起身便走回後堂。

楊莊主笑語鳳遠道,女子名為小芸,乃是他新買的侍妾,但尚未圓房。若杜公子有意,當割愛以贈新友。 鳳遠惶恐驚起,一再推辭。莊主言語堅決,又令下人喚回小芸。小芸羞澀躑躅前來,莊主笑令小芸於鳳遠身旁而坐,小芸羞然,側身而坐,不敢與鳳遠相對,眾座皆笑。

至月上中天酒席方才盡興而散,莊主執意要將小芸許於鳳元為側室,鳳元力辭不得,汗出如漿,青衣長衫盡濕。莊主又令婢女送新制絲質長衫到鳳遠歇息的客房,鳳元拜謝莊主再三。 回房片刻後,鳳元酒力上頭,不覺卧下昏昏而睡。

次日醒來已到中午時分,鳳元聞客房中香薰如麝,見滿屋布滿芝蘭異草,嗅之覺心身俱悅。起身方驚覺身旁側卧一半裸女子,女子面帶桃花杏眼含春,雙瞳剪水巧笑倩兮,正是昨晚莊主許配於他的小芸,想是昨夜醉後一夜春風雨露,鸞鳳和鳴。

鳳遠心料事已至此,只盼回到家中能得夫人寬允。這時屋外有婢女扣門,言莊主請杜公子去前廳吃酒。鳳遠起身尋青衣長衫不得,小芸伺候其更上莊主相贈之黑色絲質長衫,言舊衣已被送去漿洗。

前廳中鳳遠梳洗後俊秀清朗,長眉入鬢。小芸雨後桃花,明眸善睞。莊主連連撫掌稱好,自誇成了件美事,二人皆羞赧垂首。

酒過三巡後庄主正色稱有事托於鳳遠與子隱二人,二人不敢推辭起身相諾。莊主雲京城裡有故友相邀,須去盤桓數日。離去之後這山莊里的美眷佳釀無人照料,故心有顧慮,還請二人在山莊中多住幾日,好有個照應,鳳遠本想推脫,卻被子隱一口相許,也只得聽隨他意。

莊主走後鳳遠與子隱就在這綠水庄中每日飲酒賦詩,彈琴下棋,真是好不自在。那小芸方經雨露沾顧,自然夜夜婉轉承歡於鳳遠,不覺六七日的光景就如白駒過隙。日子一久,鳳遠些許挂念夫人,小芸見鳳遠面有難色,知其牽掛家中,便時常寬慰於他,枕席間更是百般溫柔,言只待莊主一回,自當與鳳遠歸家,跪拜大姐。

須臾又待了幾日,鳳遠忽覺氣力大減,面目枯槁,形容憔悴,想是對這山中水土有些不適,只盼莊主早歸,好攜小芸告辭。而莊主留下的這班歌姬竟時常以言語身形挑逗於他,鳳遠雖非柳下惠,卻做不得這般下作腌臢之事,只當未見未聞。

鹿子隱每每飲醉後便狂態萌發,摟著莊主的歌姬美女肆意調戲妄為,這班歌姬美人少了主人看管,即變得放蕩不羈,輕浮恣肆。鳳遠眼見於此,頓生鄙夷之心,便常常借故不出客房之門。若不是礙於應諾主人,早一走了之,如此也只得每日愁眉不展枯坐房中,苦等莊主歸來。

小芸見鳳遠對這般歌姬色誘巋然不動,不覺心生敬意。而這鹿子隱卻越發的狂放輕佻,竟於白日里與這般歌姬暄酒縱淫,鳳遠對其鄙夷不屑更甚。便私語小芸欲攜其先歸,待莊主回來後再來請罪,小芸聽後面有懼色。

當晚鳳遠邀子隱於前廳飲酒,酒酣耳熱之際鳳遠言離家數日,恐家中娘子忐忑,故欲請罪先歸。

子隱已酩酊大醉,輕撫身旁兩位歌姬仰面長笑,胡言亂語道,此中之樂神仙難比。那袁莊主年老體衰,怕是不耐羈旅之苦,想來必定是要客死他鄉。如此這般好的山莊與佳人,正好相贈於你我,豈不快哉。

鳳遠忿然擲杯而立,朗聲言,吾本當爾摯友,卻不料爾竟是貪圖他人侍妾家產的宵小之徒,杜鳳遠結交都是輕財重義之人,絕非爾等好色貪婪之徒。言罷便攜小芸之手欲走,不料腳下踉蹌,如有千斤縛於腿上,頭暈眼迷中足不能立。鹿子隱與一班歌姬掩口竊笑。小芸眼中含淚,口中啜泣,面上滿是驚懼猶豫之色。須臾,鳳遠昏倒於地。

及鳳遠醒後,已是次日早晨。身上所著長衫內衣盡被褪去,手腳被繩索縛於床欄之上,而數名歌姬盡數圍坐與旁,依次挑逗與之交媾宣淫。鳳遠呼天不應,苦不堪言,心念當死於此地,只憂家中賢妻不知。

夜闌蟲寂,一般歌姬盡興而去後,小芸淚眼婆娑而來。以刀解鳳遠手腳之縛。跪而泣語,公子乃正人君子,那鹿子隱乃是奸惡兇險之人,倘再留此地,必遭荼毒。此刻其正於歌姬處酣睡,公子當速離此地,萬勿再來。

鳳遠更衣後攜小芸攀柴房之窗逃脫,小芸登窗失足踢翻柴堆,驚見柴堆中匿一乾屍,形貌竟似鹿子隱一般。

二人急奔出庄,逃至庄外綠水溪邊,忽聞身後有人高呼追趕而來,正是那鹿子隱飛奔而來,這廝步履飛快,幾步之間便騰躍到二人身前。

小芸驚懼不敢移步,那鹿子隱笑臉相勸道,你我是至交相知,何故不辭而別這神仙快樂之地。

鳳遠掩小芸於身後言,道不同不相為謀,君自當快活,鳳遠去意已決,勿再贅言挽留。

那鹿子隱面生凶色,握住鳳遠手腕便往山莊處拖行,其力大無比,手腕之上滿是黃毛。

鳳遠奮力一踹而脫,鹿子隱更生兇相,翻手露出一枚匕首,便往鳳遠心口刺去。

鳳遠暗念,我命休矣。

雷霆萬鈞之際,小芸如乘風飄來一般,輕輕落在鳳遠身前,那鹿子隱收力不住,匕首從小芸胸口貫穿而出,小芸嬌呼一聲,血染白衣,當刻口吐鮮血倒地不起。

正當鹿子隱因誤刺小芸而恍惚之時,鳳遠舉起身旁一塊大石,猛擊其首,鹿子隱頹然而倒。鳳遠上前又猛擊數下,那鹿子隱頭顱碎裂滿面鮮血淋漓,終是沒了氣息。

鳳遠反身抱起小芸,忽覺小芸身體輕如鴻毛,陣陣青煙自白衣下泛出。小芸淚眼婆娑,哽咽言道,與公子緣分只到如此,望公子珍重,速歸家中免生事端。

青煙散盡,鳳遠手中只剩下小芸那白色血衫,衣衫之中還有幾根白色孔雀翎羽。

鳳遠長嘆一聲,此刻方知這小芸原是妖異所化,可惜其一片真心對己,重情重義卻落得如此下場。

再看那鹿子隱的屍身,卻哪裡是什麼人類,只見一個穿著長袍的黃鹿倒在地上,鹿首滿是鮮血,想來是個鹿精幻化為人形,蠱惑於他。只是那一身黃毛沒法變化,所以頭頂手腕上皆是黃色鬚髮。

這般變故令鳳遠心中生悸,便裹了小芸的衣衫,攀山越嶺往家中趕去。

山路崎嶇顛簸,然鳳遠心憂家中恐生禍端,便不故那山路艱難。雖跌破手腳,割破面頰,亦絲毫不顧,次日晌午終趕至家中。

方進院中便見婢女小紅正在漿洗衣衫,鳳遠問其夫人何處。小紅告知,夫人正在後院書房為公子研墨,鳳遠心奇,知道還是生了事端。

鳳遠從卧房中取出佩劍,急奔後院而去,剛進後院就見夫人正笑顏如花的往書桌端上一杯香茶,一男子端坐於桌前提筆作畫,另一隻手正握著夫人之手,眼中滿是淫猥之色。

這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杜鳳遠自己,所著長衫也正是當日出門時所著青衣。

鳳遠猜著一二,提劍沖入房中,仗劍便刺。怒斥道,妖孽,暗敢化成吾之容貌,納首受死。

青衣鳳遠眼中露狡黠之色,亦正色斥道,何等妖孽,敢化成吾形,娘子勿憂,待我取他命來,遂於黑衣鳳遠纏鬥起來。

眼前之事令玉貞驚慌愕然,夫君幾日前就已歸來,何故今日又來一個夫君,這等奇事真是聞所未聞。

兩個鳳遠纏鬥良久,黑衣鳳遠雖多了佩劍,但那青衣鳳遠身形卻好是靈活詭異,在那書房中騰挪躲閃甚是矯健。未幾,黑衣鳳遠力刺不中,已時滿面汗流,氣喘吁吁。

那青衣鳳遠愈發得意,口中輕嘯一聲,翻手一抓,黑衣鳳遠臉上被撓出五指血印。

忽然玉貞端起桌上硯台往那青衣頭上擲去,青衣鳳遠未曾料及,被打個正著,墨汁四溢遮住眼鼻。黑衣鳳遠見機挺劍一刺,正中那人咽喉,青衣鳳遠口中發出幾聲嗚咽,捂喉而倒。

一陣青煙過後,只見地上卧著一個身著青衣之白色馬猴,馬猴下巴上有一塊長著白毛的黑痣,應就是那袁莊主之原形。

鳳遠長吁一口,執夫人之手,握衣袖拂去玉貞滿臉汗水。語夫人言道,夫人安知吾非妖物。玉貞笑言,妖孽必使你耽於安樂中大方而來,豈有知你在家中安坐而貿然前來頂替之理,況其觀我眼中滿是淫猥之色,故能知其真偽。

鳳遠滿面愧色長嘆雲,真愧不如吾賢妻。

翌年,玉貞產下一女,乳名小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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