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山秋水

1.

木子想換一把劍。

換的意思不是替換,而是交換。因為木子手中沒有劍。她只有一把刀,刀名斷腸,是師傅給她的。

木子沒斷過腸。所以她將刀名改為斷山。斷山刀,長五尺三寸,寬約半尺。木子把它斜背身後時,刀柄齊耳,鞘尖平於腳踝。

木子想換一把劍,不是因為斷山刀襯得她身形過於嬌小——至少她自己認為這不是主要原因——而是她習練的本就是劍法。

木子一直覺得師傅讓她用刀練劍,一定是因為沒錢買劍。她就沒見師傅拿出過錢。

師徒倆的一應吃穿用度全靠山下村民的接濟——在木子看來就是接濟。但村民卻說是供奉,說珍瓏大師是他們的大恩人,救過很多入山的獵人。

木子發現師傅不拒絕供奉,但從來不要村民的銀兩。師傅的解釋是要來全無用處。

木子卻覺得別的用處或許沒有,但至少可以用來買把劍。但木子沒敢告訴師傅這些。她第一次問師傅能不能換把劍的時候,師傅就明確告訴她:想換劍可以,但是必須拿斷山刀去跟人換。

木子覺得如果只是單純拿刀換劍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兒。畢竟這把刀先不論質地,光這塊頭、重量,就夠重鑄好幾把劍的了。

讓木子為難的是師傅還要求,換得刀的人必須珍惜這把刀。木子覺得一個人是無法去保證另一個人一定會怎樣的,即便保得了一時也保不了一直。所以木子的刀始終都沒能換出去。

2.

木子還記得幾個月前,她想換的第一把劍。

那天是木子下山的第十七天。天藍、雲白、風輕。木子的嘴角不自覺地牽起笑意。木子覺得,經歷十多天的懵懂和困窘,如今的她,已然是個「老江湖」了。

老江湖木子打起了換劍的注意。

第一個被木子盯上的是涼茶。因為他碰巧出現在木子行走江湖第十七天的路上。

當然,碰巧的原因還有一個——他腰間挎著把劍。

涼茶本是梁茶。木子問他名姓時,想當然地聽成了涼茶。木子當時還覺得他肯定是夏天出生,所以父母給他取了個清涼的名字。

梁茶自然不知道木子的想法。他不僅不知道,更覺得完全無法理解。因為木子要用刀換他的劍。

梁茶還記得當時自己一臉的茫然,但還是很快給出了否定的回復。卻不成想那女娃年年輕輕就老羞成怒——原諒他沒念過幾年私塾吧——拔刀向他揮來。梁茶頓時一驚,這是換不成改搶?!

木子的刀揮得很輕,斷山刀在她手裡像是一片飛羽。一片駕著風的飛羽,輕飄飄地,由左至右斜斬向涼茶。

木子覺得自己開始的問話有點唐突,應該先讓人家驗驗貨。驗貨的最好方法,當然是親身體驗。

梁茶卻覺得體驗糟透了。他先是受驚於對方的突然拔刀,而且是偌大一把刀!而後見這刀輕飄飄地,竟是虛有其表,又暗暗為自己方才的驚慌感到羞愧——居然被一把空心的玩具刀嚇到!

「還是不夠鎮定啊」,梁茶漫不經心地提劍格擋時,還不忘做個自我檢討。卻不料,手中突然傳來一股巨力,長劍幾欲脫手而飛。

梁茶猛然一驚,手中加力握緊劍柄,腳下一個錯步左移半尺,同時腰身一擰,保持正面對敵。一整套動作做得乾淨利落,不漏絲毫破綻。

木子見自己一刀居然差點將劍磕飛,心下也是一驚:最近力氣又見長了嗎?完了完了。看這增幅,體重不知跟著漲了多少!但是,自己剛剛只用了三成力啊!對手太弱?也不對啊,看這應變調整明顯頗具火候啊。

想不明白的木子決定再試一次,這次她用了五成力。所以可憐的梁茶還沒來得及作自我嘉許,就發現大刀又從自己左側飄了過來。

此時的梁茶早已收起了輕視之心,他覺得對方一定是在玩具刀上灌注了內力,才會如此勢小而力沉。於是,梁茶打起十二分精神,卯足了勁揮劍迎了上去。

迎到一半時,梁茶突然半轉劍柄,將劍身橫了過來。因為他突然於心不忍:這麼迎上去,她這把玩具刀怕是要被直接斬斷了吧?還是用劍背磕飛吧,給她個教訓就行了,畢竟是個女娃。恩。梁大俠就是這麼寬厚善良。

終於完成了自我嘉許的梁茶,眼看著刀劍就要撞在一起,不由得有些出神。等他聽到一聲脆響回過神來,料想中刀被磕飛的場景卻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他手中的長劍應聲而斷!

「我的劍!」

「我的劍!」

「是我的劍!我的!」梁茶的聲音透著說不出的悲憤和憋屈。

「呃......不好意思。你的劍,你的劍。」木子臉色微紅,有些愧疚地問,「你怎麼突然改用劍背來擋?不然頂多會被磕飛啊。」

「我......」梁茶一聽到「磕飛」兩字更覺欲哭無淚。但他迅速地收起悲戚,一臉淡然地撿起斷劍說,「我這把劍早該換了,但一想到它將蒙塵於高閣就於心不忍啊。這樣就好了,它死得其所,我也可以安心換劍了。」

「早說呀,你把它給我就不蒙塵了啊!」

「......」

3.

木子想換一把劍的想法一直沒有放棄。但她醒悟到真刀實劍的「體驗」似乎不太妥當,便改為更為文雅的方式。

但往往沒等她將刀的長短、重量、質地、鋒利度介紹完,對方一句「我是用劍的」就把她堵了回去。

但明月姑娘不是這樣。

木子是在灣城一個酒館遇見的明月,兩人相談甚歡。

木子遇見明月的時候,天上沒有明月。

「可惜今夜無月。」木子不無幽默地感慨到。

「天上有月的時候,我就不會出來了。這天底下,終是只能有一個明月的。」明月姑娘說這話時,眼睛痴痴地望著窗外,語氣更是充盈著說濃不濃說淡不淡的憂傷。

木子扭頭看了看窗外,只有一街燈火暈出點點的亮光,別的什麼也看不見。

木子理解不了明月的具體心理,但不妨她理解這種狀態。她自己就經常莫名奇妙的發獃,不過大多時候,她是在白天,盯著天上的白雲發獃。

天上有雲的時候,木子就特別容易安心。她盯著白雲看的時候,時常幻想自己就躺在雲上,比躺在一團軟軟的棉花里更舒服百倍。閉上眼睛,什麼也不去想——連換劍的心思也不想——隨著雲朵自由地飄蕩,被風吹來,又隨風而去。

木子有些詫異自己為何會覺得與明月相談甚歡——雖說自己理解明月怔神的狀態,但實在無法理解這憂鬱的語氣。她覺得明月似乎更該去大小姐的圈子裡吟詩作賦,而不是出來行走江湖。

但當木子例行推介斷腸刀時,明月的一句話解了這個疑竇。明月姑娘靜靜地聽完了木子的介紹,然後一臉淡淡憂傷地道:

「刀是極好的,可是我好像揮不動啊。」

4.

木子時常會想起明月。木子想起明月的時候通常會牽起嘴角。她喜歡所有簡單而可愛的事物,比如天上飄蕩的白雲。

木子想起明月,自然便想起了辭別明月後的第二天晚上。

那晚,星疏月朗。灣城西郊月亮灣里一灣荒草隨風起伏。荒草叢中,一個人在練劍。長劍在他手中,似和他整個人融為一體。三尺青鋒配以一席青衫,舞將起來,說不出的瀟洒飄逸。

木子站在灣外,竟看得有些痴了。這就是傳說中人劍合一的境界嗎?!木子心下火熱起來。

那人甫一收功,木子便飛身而至,激動地問出了心中猜測。

那人似乎早知道木子在一旁,對木子的出現並無半點意外。點點頭算是作了答覆。

果然像明月說的一樣沉默寡言呢,木子心想。但她還是一臉期翼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能教我劍法嗎?」

「你要學劍?」那人有些詫異,抬眼看了下木子背後的長刀。

木子感覺臉頰發燙。她無暇思考自己怎會突然這麼容易害羞,低著頭把自己本就是學的劍法,但沒有劍的囧境解釋了一番,聲音細如蚊訥。

好在那人似乎聽力不錯,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斷山刀,饒有興緻地問道:「能否耍幾式看看。」

木子抱了抱拳,道了聲獻醜了,便拔刀耍起劍法來。只見一柄大刀被木子單手舞起,明燦燦似雲開初露月,輕飄飄似飛羽又乘風。輕靈俊逸的劍法,配以偌大的刀身,形成詭異的反差。

「以重練輕,不錯的創意。」待得木子一套劍法練完,那人頷首道,「是上乘劍法,練法也頗為新穎獨到。除了看得出還缺乏實戰經驗外,我沒什麼別的可教你的。只是......」

「只是什麼?」木子聽得對方說不教自己劍法頗為沮喪,又聽得「只是」更是緊張萬分。

那人見木子一臉急切,不覺莞爾。笑道:「不用緊張。我只是想說,你需要換把劍了。你這把刀想必是極重的,如今你練『重』已然到了極限,再用此刀來練怕是難有提升了。若能換把真正的劍,去重返輕,無需多少時日,必有所成。」

「對啊,對啊。我一直想換把劍來著。」木子突然有種遇到了知己似的的興奮和欣喜,但隨即神情又是一黯,「但是,師傅說我想換劍,只能用這把刀換。還要找個真正珍惜它的人。」

那人點點頭,道:「那就有些難了。你可能需要找一個以劍練刀的人。」

「但是我去哪找這個人啊。一路上遇到的全都說自己是練劍的不用刀。」木子頗為苦惱。

「江湖之大,無奇不有。既然有你這般以刀練劍的,何妨相信自會有以劍練刀之人呢?」

「有倒是可能有,但肯定不多啊。你也說江湖之大,怎麼那麼巧遇到呢?」

「會遇到的。」那人篤定地說,「該遇到的人總會遇到的。」

木子發現那人說這話時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古井無波的臉上也泛起一絲溫柔的笑意,在月光下閃著動人的光。

5.

木子在灣城呆了月余。

每個有月的晚上,她都會來到月亮灣,與捕快一起練劍。

捕快就是那個人。初聽明月說起時,木子以為只是職務。但木子問他叫什麼,他說他就叫捕快,認識他的人都叫他捕快。

捕快確實是一個捕快,他是灣城有名的捕快。他拒升捕頭,拒調京城,只是安安心心地在灣城做一個捕快。

木子以指導實戰經驗為由,留在灣城月余。月余間,在捕快的指導下,木子的劍法愈發純熟。

指導木子練劍的第一天,捕快帶木子吃了一頓鐵板燒。鐵板燒在城南,一間不起眼的小店。

木子跟著捕快進去的時候,不由一愣。她從沒想過鐵板燒的老闆竟是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那天鐵板燒西施身穿一身粗布衣裳,腰間圍著一條藍底碎花圍裙,親自下廚招待了捕快和木子。

木子離開灣城的前一天,也就是捕快指導她練劍的最後一天,捕快又帶她去吃了一次。

木子覺得那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烤肉。灣城是她見過最美的一座城。

6.

「這回書咱們說的是——裂石驚濤秋水劍,穿針引線斷山刀!」

封城,風雪樓里的黑瞎子正在說書。黑瞎子說的書很多人愛聽,因為他只說江湖上的新鮮事。

「列位,今天說的這一刀一劍可不得了!先說這刀。刀名斷山,長五尺三寸,寬約半尺,重量不詳。據傳乃天外隕鐵所鑄,極為堅硬厚重。但用此刀之人使得卻是極俊俏的輕靈功夫。一柄大刀單手舞起,明燦燦似雲開初露月,輕飄飄似飛羽又乘風......」

「再說這劍。劍名秋水,長三尺三寸,寬約三指。據傳乃某種神秘金屬所鑄,質地堅硬重量卻又極輕。用此劍之人走得全然一副剛猛路子。一把劍使將起來,沉甸甸如泰山忽臨頂,轟隆隆似驚濤疊拍岸......」

不知不覺,木子浪跡江湖一年多了。一年後的木子終於真正成了老江湖。

此刻,木子正坐在風雪樓里聽說書人說起自己的故事,覺得甚是新鮮有趣,不禁莞爾。

但當她聽到黑瞎子說起秋水劍時,神情突然變得怪異起來,時而緊張、時而欣喜、時而若有所思。當黑瞎子一段故事講完,木子重歸淡然,不一會又止不住地大笑起來。

7.

該遇到的人總會遇到。木子在看雲的時候時常會想起這句話,想起捕快和鐵板燒。

那天,天藍、雲白、風輕。木子從封城的風雪樓出來,抬頭看著天上的雲,又想起這句話。

盯著天上一朵奇怪的雲發獃的木子,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光顧著看天上的雲去了。」撞到木子的年輕男子急忙道歉,「真的,那朵雲形狀太奇怪了!」

「不信你看!」男子見木子只是怔怔地盯著自己看卻不說話,以為她是不信,便要指給她看。

「我信。」木子笑道,「撒謊的人大底不會找如此蹩腳的借口。」

「那就好。」男子鬆了一口氣,忽而目光落在了木子身後的長刀上,驚嘆道,「你這刀看起來不錯啊!」

「刀確實是好刀,刀名斷山,開山裂石。」木子的語氣有些莫名的無奈,「你的劍看起來也不錯啊。」

「哦。劍也確實是好劍。劍名秋水,分水無痕。」男子竟也似頗為無奈。

「你說劍名什麼?」

「劍名秋水啊。」

「哈哈哈.......」木子大笑不止。

男子靜靜地看著木子笑。他覺得,笑彎了腰的木子,像極了天上那朵奇怪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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