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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臥遊一瀟湘

「度支員外郎宋迪,工畫,尤善為平遠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遠浦歸帆』、『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好事者多傳之」。

——沈括《夢溪筆談》

自古以來,中國人追求天人的氣韻一道,因而山水便成了人們寄情寓懷、感托自我的好去處。山水畫典範的確立上可追溯到五代北宋時期,隨後便大範圍地流行了起來,至公元12世紀被高麗王朝所吸收,13世紀在日本有詳細的作品得以流傳,成為了以中國為核心覆蓋四圍的東亞文化景觀。

在這個傳播過程中,有一個引人注目的畫題出現了,那就是「瀟湘八景」。以往的山水畫以單幅為主,或立軸或長卷,人觀其中,彷彿漫步水岸,人行樹移,就像是電影中一鏡到底的長鏡頭。「瀟湘八景」則不然,它頗有節奏地玩了一把蒙太奇的手法,將八個以點為單位分散開來的景觀各自呈現出來,每幅作品都相對獨立,而整個系列卻又有內在聯繫,改變了山水畫原有的內涵容量。

元 張遠 《瀟湘八景圖》局部

瀟湘,是湖南的代稱,以橫貫而過的瀟水河和湘江命名。《山海經》中的「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於江淵, 澧沅風,交瀟湘之淵」便是其最初的神話記載。後來傳說中娥皇女英的葬身處,正是這萬頃瀟湘雲正深。瀟水深綠清幽,湘江平遠廣闊,遠古凄美的故事在後世的豐富下有了更具文人特性的含義,屈原的騷怨、范仲淹的遠憂、蘇軾的諷喻,都與這洞庭瀟湘的山山水水分離不開。

元 張遠 《瀟湘八景圖》局部

一邊是秀美出塵、見而忘憂的自然美景,一邊是追古撫今、兼濟天下的思懷胸襟,審美之逸趣與隱諫之風骨使得這八處不同時段、不同季節的自然風光脫離了特定實景的束縛,成為了約定俗成的文化意象。從最初宋迪八幅一套、四字一組的《瀟湘八景》,到南宋舒城李氏的《瀟湘臥遊圖》、元代張遠的《瀟湘八景圖》,再到朝鮮的《瀟湘八景圖屏風》、日本室町相阿彌的《瀟湘八景圖襖繪》,瀟湘八景有了更多、更具體的文化內涵,創作者甚至未曾親臨其景,便可藉此抒情,以神遊覽,落筆描繪內心景觀。

梁銓 《瀟湘八景》

這一繪畫母題流傳至今仍然經久不衰。畫家梁銓出生於解放前,是文革後首批留學國外的當代藝術家,厚重的成長經歷使得他對歷史和現代有著更沉著的思考。在親歷了西方抽象表現主義思潮之後,深受現代藝術、西方藝術傳統表現形式影響的梁銓,將更大文化景觀中的內容匯聚於心中,通過「瀟湘八景」這一山水典範形式轉化出來,賦予古老風景以新生。

展覽現場

在蜂巢(北京)當代藝術中心舉辦的《被遺忘的典範——梁銓創作與瀟湘八景美學傳統》個展中,梁銓的作品與諸多傳統文人山水畫一樣,並不建立在親歷景觀的真實摹狀基礎上,而是採取了臥遊神往的方式,甚至在表現手法上更為激進地使用了西方抽象的繪畫語言,超越了純視覺體驗的審美層面,從內心的經驗感知上對古老的美學傳統進行復現。

展覽現場

展廳空間充滿了傳統美學的特點,六百餘竹子與牆面隔斷一道將整個空間引導為曲折蜿蜒的幾個區域,有古典斗室,有茶席圍屏,穿梭間竹葉掩映、怪石嶙峋,置身其中,好似遊覽一座曲徑通幽的園林,一步一景,處處都有精巧地設計讓人讚歎驚奇,體現了梁銓「禪」的個人風格。

展覽現場

事實上,「瀟湘八景」作為隱喻性極強的山水畫母題,在流傳過程中早已呈現出禪宗文化的特性。早先士大夫憂國憂民的山水感懷,逐漸被個人化的人生感悟所取代,由「實」轉「虛」,思想色彩愈發深遠。十四世紀的日本宗教文化盛行,禪僧在各類文化活動中身影頻頻,「瀟湘八景」成為了他們表達回歸自然的禪餘墨戲。梁銓的「瀟湘八景」同樣與他對的禪宗文化的感悟有關。這些畫作不僅與傳統的瀟湘八景同樣沒有固定的取景地點,而且抓住了這一藝術母題中的時間、空間、光線特性,將其與藝術家的內心感悟結合起來,達成了天人合一、自然本性的境界。

梁銓 《瀟湘八景》

白居易在讀禪經的時候說過,「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餘卻有餘」。禪宗講究頓悟、性空,梁銓作品中的這分禪意也和他的個人內心修養分不開來。在他早年的《自述》中,有這樣一段話:「一直以來都以禪宗的信徒自居,但真正將之印證到自己的創作上,也就是這幾年的事。翻看十多年前的作品,如煙的往事虛無縹緲得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那些五彩斑斕的經營位置和年輕時的豪情壯志,遙遠得好像是別人的事。我已經從一個階段邁向了另一個階段。我的畫面不再固守於面面俱到的『滿』,而轉向對於『空』的追求,風格轉變之時,我的心情很平靜,甚至沒有任何心情。」

梁銓 《瀟湘八景》

瀟湘八景的意義不在於對山水的描繪,因而固然是不拘於形的,是有關歷史沉澱下的文人心性和文化意象。這種意氣上的貫通和內心抒發的自由度使得梁銓能夠不被禁錮在前人的創作維度中,以抽象化的方法來延續這一主題。點、線、面這些基本的構圖要素極簡化地組成了他的藝術圖景,以空寂表現萬象,以平淡表現豐饒,頗有點「大象無形」的意思。

梁銓 《瀟湘八景》

作品沒有採取傳統山水的皴擦手法,而是用更具有實驗性的方式獲得紋理、線條。傳統的宣紙不僅成為了與水墨相融的載體,也成為了拼貼藝術的一個細小局部,具有偶然性的撕裂口、茶漬、墨點被以一種理性而剋制的方式精巧地排列,細節與細節之間呈現圓融的生命狀態,達成了以繁馭簡的效果,一眼望去,人們不會直接被細緻的局部所吸引,而是被整體效果上的留白詩學震懾住,進入到藝術家所營造的精神世界。

梁銓 《天下》

煙寺晚鐘、山市晴嵐;洞庭秋月、遠浦歸帆。中國人寫景畫景的一大妙處便是將一幕之中最為醉人的幾樣拾掇出來說與你聽,卻又不告訴你這究竟是怎麼個擺放,叫人浮想聯翩。從古至今,瀟湘之景已經有了太多的演繹,雖說是八景,卻也只是個概指,在有限之中,涵蓋言語無盡,這種清遠空靈的氣質,最能平淡中現出真意來。

梁銓的作品不追求傳統的技法,而是把這些中國山水的氣韻抽取出來,營造出獨特的水墨世界,清雅疏淡的色澤與粗細排列的線條彌散著寂靜與超脫的禪宗意味。不過,文人也好,禪僧也罷,藝術創作無非是抒己之懷,感彼之情。在這些作品中,瀟湘之景以八種映萬象的玄機與抽象藝術以簡概繁的妙處不謀而合,讓人恍若夢境,遊走在精神世界與自然世界的和合之處。所謂天人合一,神遊物外,約莫就是這般景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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