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性,或是大腦處理出的縹緲純潔的產物?

前天,大家在群里聊起噩夢。

原來很多人都有「經常做」的夢,比如,一片長滿紅色植物的沙漠,或是一個白色的大球,越變越大,長出刺來;或是,在一棟教學樓里怎麼都走不出去,走廊中的每一扇門,打開都是一個一樣的走廊,布滿一樣的門,再打開,又是新的走廊。我還聽過一個意象更豐富的經常做的夢,她夢見一座古宅,進門處有巨大的石屏風,裡面是一個漢白玉大水池,兩隻巨蛇在其中上下翻騰,水花四濺。

無論是怎樣的內容,他們全都稱之為「噩夢」,有些情景聽起來並沒什麼可怕,但在夢裡,總是伴隨著不安、恐懼。夢來源於海馬體,調動了枕葉區的視覺皮層,顳上回的聽覺區,以及感知運動皮層。如果你夢見的人沒有臉,可能是因為處理這部分的梭狀回及枕葉某些區域沒能調動起來,而你永遠在夢裡聞不到氣味,是因為嗅球獨立於其他這些區域,也未被證明其間有白質纖維束的鏈接。

除此之外,說到夢,人們一定會聯想到的事物有二。一是快速眼動(REM)睡眠,一是解夢。

1953 年,芝加哥大學生理學家 Kleitman和他的學生髮現,REM 是生動夢境發生的大背景。此時,眼睛快速前後移動,肌肉鬆弛,體溫降低,夢境隨之展開。然而,夢清晰的生理特點,是否真的能顛覆(例如弗洛伊德理論)對夢境粗糲、情緒化的解讀?我曾經讀到過一篇學者的閑散議論,將二者聯繫在了一起,並且,顯然,作者 Patrick McNamara 並不認為從認知角度的清新闡釋,就能說明夢只是大腦這種中立信息處理機器製造的空洞的、縹緲的、純潔產物。

Patrick 先是寫到了自己的一段經歷:

18歲的一次經歷,使我意識到夢和它無意識的性意味有著更深的奧義。當時,我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在波士頓貧民區里一家戒毒中心當護理員。我和另一個同事正給一位從街上拖進來「解毒」的老酒鬼除虱、洗澡。老頭坐在淋浴下,讓溫水緩慢地沖走他殘破身體上的污垢和塵土。我們扔給他一些肥皂,和一條毛巾,努力不去嘲笑那瘦削的軀殼散發出的陣陣惡臭。突然,這瘦弱脆弱的老頭跳了起來,直直地盯著我們,秀出他完全勃起的下身,然後掀翻了金屬桌子,扔到牆上,像唱歌一樣哀嚎著一連串的帶性意味的罵人辭彙。我和我的同事都嚇呆了,他就這樣在我們眼前崩潰了。

這位老頭當時經歷了一起戒酒引起的震顫性譫妄(DT),所以,其實他當時在演繹一段 REM 睡眠時產生的噩夢。

簡單來說,Patrick McNamara 認為男女夢境有進化意義上的差異,而荷爾蒙隨著REM睡眠和夢一同起落——例如,刺激睾丸的泌乳素在進入睡眠後就會迅速升高,並在受REM支配的凌晨3至5點達到峰值。如果睡眠剝奪,泌乳素的釋放則會受阻。類似的,與性行為有關的催產素和睾丸酮都會在凌晨4點達到峰值,這也是REM控制的時段。所有這些,都和fMRI下中腦的活動峰值吻合,尤其是負責愉悅、成癮和性的區域——而這一高峰,就發生在REM睡眠中。甚至,荷爾蒙、夢境內容還能與親密關係中的依戀類型對上號(具體文章請搜 was freud right about dreams all along)。綜上,REM、夢境、性意識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並且會影響我們清醒時的行為與慾望。

無論從文風還是行文邏輯上,這都更像一篇私人研究隨筆而非論文,滿足的更多是六、七十年代交界時,一個荷爾蒙漫天飛的年輕人在磕嗨了的狀態下,看到一幅扭曲著幾乎活過來的弗洛伊德畫像後(……「性解放正甚囂塵上,此位藝術家將鼻子描繪成男性生殖器,將臉頰描繪成女性臀部,眼睛畫成女性胸部。臉的一側是撩人的女性,將腿纏繞住另一側臉上面的陽剛男性。兩人的腦袋都像吃了致幻劑一樣誇張地向後仰著。」),心裡埋下的情結。

的確,任何機械原理都並不直接與更「懸」的解讀相悖。在 Patrick McNamara 的另一篇文章中,他又討論了夢境與宗教間的關係,其中的介質,當然,依然是 REM 睡眠。這次他側重強調了 REM 期間激素的一仗:多巴胺與乙醯膽鹼(後者與記憶有關)水平升高,大腦中所有處理情緒的區域——腹內側前額葉皮質、邊緣系統、杏仁體——都活動起來;同時,負責理性判斷與內省的部分——背外側前額葉,及負責自我控制的去腎上腺素和血清素則降低。血清素降低意味著興奮性神經遞質谷氨酸持續釋放,過度刺激大腦,為幻覺的產生打下基礎。

簡單來說,夢是神經化學製造出的情緒強烈的狀態,同時又對這種狀態下看到的圖景缺乏控制能力和理性反應。醒來之後,我們則可以隨意冥思苦想這些無窮無盡的意象、情緒與反應究竟代表了什麼——而問題的答案,McNamara 認為,勢必受到自我反省的影響。

於是,在這篇文章里,他從一個弗洛伊德的粉絲,變成了榮格的擁護者(我倒也不覺得非要二選一)。

榮格認為,意識未能獲得一種適度的連續性,它的脆弱與四分五裂,使得我們擁有「尚未有意識地注意到的時間」。榮格認為,它們依然位於意識的閾限之下。它們發生了,然而在我們還未意識到時,就在閾限之下被同化掉了。而夢,便是這些「意識閾值之下」時間湧現出來的方式之一種。

因此,解讀夢的幻象,無法手捧一本象徵意義的小辭典來解決。作為個體無意識的一部分,夢的釋義是非常私人、長期的。當然,文化、社會環境對夢及夢的解讀也有影響,即「集體無意識」。

所以,同樣的一種情緒,例如受到感召勇敢突破,我可能就夢見自己腳上綁著鉛球在一人多高的麥田裡追逃犯,而基督徒老徐則會夢見上帝走下神壇,與眾人擁抱,在驚醒的瞬間還能看見黑暗中一絲青煙散去。

Patrick McNamara 也講了個有趣的故事:

1745 年的一個夜晚,一位傑出的科學家在倫敦一家小酒館的隔間里吃飯,突然,他注意到坐在角落裡的一個男人,那男人顯然在對自己說話。科學家擔心那男人是否神志不清,便沒搭理,匆匆趕回家睡覺了。深夜,小酒館裡的男人出現在了科學家的夢裡,以上帝本人的身份揭示聖經的含義。這位科學家,當時 57 歲的伊曼紐-斯威登堡,醒來後寫了數本關於夢境中的揭示的著作,啟發了大量追隨者和新的宗教運動。在19世紀的美國,斯威登堡派的全盛時期,其麾下聚集了絕大多數新英格蘭先驗論者,包括拉爾多-瓦爾多-愛默生。

夢與宗教、幻象的聯繫可能比性更有說服力(儘管這一結論會讓信徒和無神論者都忐忑不安,心裡打鼓)。但無論如何,我願意相信精妙的自然不會讓人類無緣無故每天花數小時處於半癱瘓狀態,將自己陷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危險之中。無論是將其作為處理情緒的機制也好,還是天馬行空的探索也罷。

或許,僅僅是我們會對夢境有興趣這一點,就已經說明了,靈性與精神性深深根植於我們的生物性之中,它是我們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最核心的那一部分。

最後,跟大家分享幾個有趣的夢(其實還有幾個在這裡):

家裡購置了一個新水壺。好像是白色的,很大的水壺。

我第一次使用它,它不停地往外冒水。我把一切電源、開關都拔掉,終於停了下來。但是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冒水。

我感到一種與狀況不切合的恐懼——極為恐懼,將水壺放進浴缸里。水依然汩汩地湧出,浸滿了浴缸,溢了出來,不停,更快、更多地冒出來。

水的顏色漸漸變黑,在浴缸里旋轉起來。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終於形成一個大漩渦。

在漩渦的中央,是那隻新水壺,它變成了一隻巨大的黑烏鴉,從漩渦中央飛出,朝我衝過來。

還有一個是老徐的夢,忍痛割愛放上來。你們不要拿去拍電影。

全城的人在街上等著見剛出生的公主第一面。氣氛很莊嚴,有儀仗隊矗立在街邊,全城張燈結綵。兩人徐徐出場,王后和國王之間有種拉鋸,國王不太愛王后(做夢者有時會切換到王后的視角)。王后懷裡抱著剛出生的公主,公主被精巧的針織白紗蓋著,一掀開,居然是一個大土豆!眾人抑制不住地驚嘆、驚呼起來。

國王絕情地把土豆扔進垃圾桶。王后等國王走了,又趕緊把土豆/公主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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