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

【一 初見】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片面積不大的草地上。

第一反應是起身,但才剛剛半支起身子,腰部和腿部的劇痛牽著我不得不重新躺了回去。這次是誰負責調試機器參數的,等我回去之後看我不收拾死他。

「喂,有沒有人啊?」我虛弱地呼救了幾聲。獨自一人躺在這種荒郊野嶺的地方真的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更何況我也不知道這裡有沒有野獸出沒,萬一待會兒從哪裡冒出一隻狼,我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不是死得太冤枉了。

喊了好幾聲之後,也沒有聽到周圍有絲毫動靜。我努力動了動脖子想要四處張望,才發現四處只有草地樹叢和灌木,莫說人影,連只蚊子的影子都見不到。

該不會要在這個鬼地方躺一天吧。我絕望地想道。

反正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我索性眯起眼睛進入夢鄉。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見我跟著一大群人去北極科考,他們一個個裹得嚴嚴實實,而我卻穿著一身夏裝。一隻長相憨厚的小北極熊跑過來問我冷嗎,我說當然冷,凍得內臟都要結冰了一樣。它又說那把它厚厚的毛借給我好不好,我說當然好了,話剛說完,它就一溜煙跑了,還喊著什麼「如果你,追上我,我就給你我的毛、毛、毛」。我開始一路狂追,越跑越累,越跑越覺得冷,終於冷得受不了了,我一睜眼,醒了。

奇怪了,頭頂上艷陽高照萬里無雲,我怎麼會覺得這麼冷呢?

「睡醒了?」

什麼?有人過來了?我趕緊在地上拱了幾下,把腦袋挪向聲源那裡,一抹潔白從我的眼前划過,反射著陽光讓我頓時睜不開眼睛。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湊到了我跟前,這時我才看清,剛才的那抹白色原來是他身上袍子的顏色——他不僅袍子是白的,手裡拿的雞毛撣子也是白色的,甚至連頭髮都是白的,那個詞叫什麼來著,鶴髮童顏,用來形容我面前的這個人再恰當不過。他身上唯一的一抹黑色,恐怕就是袍子前頭綉著的太極圖了,我盯著那個太極圖看了一會兒,迷糊之間好像覺得它自己轉了起來,越轉越快。

「旁人都說得道之人面容上顯不出蒼老,我倒覺得你這個怪人才是幾十年容顏都未曾有過改變。」他眯著眼跟我說道,打斷了我的思緒。奇怪了,我們又不認識,但他的語氣好像是在跟許久未見的老友交談。

「你怎麼不起來?」他問我。

「起不來。」我稍微一有動作就又牽動了全身的痛神經,痛得擠眉弄眼地回答道,「摔了一跤,渾身疼,站不起來了。」

他笑著搖搖頭,沒有說話,然後趁我分心的時候突然拽著我的胳膊發力,使我整個人站了起來。

這傢伙看著弱不禁風朽木將折的,沒想到力氣這麼大。

他拽我的時候我還顧不上喊疼,等到完完全全站起來之後,我才終於嗷嗷地叫了起來。

那傢伙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然後伸手甩出他的雞毛撣子,在我腰間和膝蓋旁邊掃了幾下。感覺痒痒的,又有些酥麻,還挺舒服的,等麻的勁兒過去了之後,我發現身上也不疼了。

「哇,你的雞毛撣子這麼厲害?」我佩服至極,沖他伸出大拇指。

那傢伙像是強忍住笑,說道:「胡言亂語,這是貧道的拂塵,哪裡是什麼雞毛撣子。方才解你疼痛的也不是它,而是被它擋住的我的手指。貧道方才打了你的腎俞穴和委中穴,壓制了你的腰痛和腿痛。」

「那,謝過道長了。」我也不知道怎麼作揖,只是胡亂比划了一下。

道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嘆氣道:「這次你怎麼又穿著奇裝異服,跟我到道觀里尋一套換上吧。」

他的意思是我之前來過?我怎麼不知道?這個人難道是個自來熟?

我把疑惑一股腦跟他問了出來。

「上次你過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副這也不認得那也不識得的模樣。」道長淡然答道。

「不過我確實有點冷。」我老老實實跟在他後邊往道觀的方向走去,準備添幾件衣服,「話說回來,今天天色這麼好,我怎麼一直覺得冷?」

「無雁林里本來寒氣就重,貧道的道觀也是陰氣極重的地方,再加上你在地上躺了那麼久,自然覺得寒冷。」

我看明明是你身上陰氣太重。這句話我只是在心裡念叨了一遍,終究還是沒敢說出來。

「你的道觀陰氣重?為什麼?」我沒話找話地問道。

「問問你的心。」

我跟著他在林子里繞了沒多久,就看到了他所謂的道觀,青瓦白牆,大門上掛著的匾額上書「玄清觀」三個大字。道觀其實離我剛才躺著的地方也不遠,只是有樹木遮擋才沒有被我發現。

「你是這個玄清觀的頭目?」我好奇地問他道。

也不知道是嫌我問題太多,還是不滿「頭目」這個稱號,道長一臉寫滿了不耐煩,但還是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跨進道觀的大門,我才想起來這個重要的問題。

「揣著明白裝糊塗。」道長低聲嘀咕了一句,但還是回我道,「貧道道號子虛。」

按照常理,這時候他該問一句我的名字,但我愣在原地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問出這一句。

「喂,道長,你怎麼不問問我的名字?」

「因為貧道知道你的名字。」

「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又沒告訴你,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貧道與你見過好幾次了。」

「我不管,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可是……」

「快問我我叫什麼,不問我就不往前走了。」

「你叫什麼?」

「既然你叫子虛,那我就叫烏有好了。」就為了鋪這麼一個梗跟他啰嗦了那麼半天,搞得我都覺得口乾舌燥了。

我剛想問他偌大的道觀里怎麼不見個人影,旁邊就有個跟子虛道長打扮得差不多的人走過來,他瞧了我一眼,然後激動道:「什麼風把烏公子吹來了?」

「你認識我?」我大惑不解。這裡怎麼人人都好像跟我很熟一樣。

「你又要裝作不認得子虞了?」子虛道長反詰我一句,然後對子虞說道,「你別理他,他裝糊塗。」

子虞偷笑一聲,轉身欲走,子虛道長又叫住他囑咐了一句:「子虞,你徒弟又把陰陽鐲子亂丟亂放,說了多少遍了是丁戌格,別老放在丙戌。」

「我回去交代他。」子虞說著走遠了。

這時子虛道長從柜子里翻出了幾件衣物,丟給我,說道:「這幾件拿去換上。」

我接過來看了幾眼,遲疑道:「可是,這是你們的道袍啊。」

「你還嫌我玄清觀的道袍。」子虛不滿道,「比你身上的好看多了。」

「我可不敢嫌丑,我是說這道袍是純白的,我這人又不老實,成天竄東竄西的,弄髒了還得你幫我洗,多麻煩。」

「這裡只有道袍,你說怎麼辦?」子虛問我道。

「你騙人。」我趁他沒留神,一把把他推開,然後從他後邊的柜子里翻出了幾件不是白色的衣服,上面還隱約有股淡淡的青草香,質問他道,「那這是什麼?你以為我沒看見嗎?」

「那是我的衣服,你還我。」看來子虛情急的時候就顧不得自稱「貧道」了。

也不知道是之前的點穴給我提供了活力,還是子虛一把年紀不方便活動,他在後邊追了我半天也沒有追上,最後只好無奈地喊道:「算了,就當是貧道贈給你的。」

可是,這怎麼穿啊?

我從一堆顏色各異衣服里抽了一件白色的出來,看不懂這種衣服究竟是什麼構造。這時那邊的子虛突然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再次朝我衝過來,一邊跑一邊喊著「這件不能給你,這是貧道的中衣。」

我才不管,拿到就是我的。我又一溜煙朝道觀的後院逃了過去……

「……往東走不遠就是平安縣,雖比不得皇城汴梁那些大城市,但平常也稱得上熱鬧非凡,你想要想玩的都能找到。平安縣理應沒什麼害怕得罪的主兒,但你這四處橫衝直撞的性子也收斂些,萬一衝撞了闕知縣惹上麻煩貧道可顧不上救你。這隻烏鴉你帶著,遇上解決不了的事就放它回來……」

「等一下,」我打斷他的嘮叨,「我以為你們修道之人都是養仙鶴的,再不濟養只白鴿什麼的,哪有養烏鴉的?」

「不是貧道自己養的,是從黑烏鴉那裡搞過來的,貧道看這隻鳥聰明、通人性,就趁他不注意……」

「喂,你堂堂玄清觀道長,居然干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子虛無視我的話,繼續絮叨:「還有,碰上一個穿一身黑還蒙著臉的人千萬別招惹,他隨手喂你個藥丸你就九死一生了;平安縣裡有個叫拜月樓遺迹的地方,千萬不要靠近,經過的時候如果聽見歌聲就趕快堵住耳朵,再好聽也要忍住……」

「你說的太多了我根本記不住,你跟我一塊過去不就得了。」

「道觀里多少事務等著處理,貧道無暇分身。」

這個迂腐的傢伙。

我不等他繼續啰嗦,三下兩下就把他拽出了道觀。

按理說他明明能夠反抗的,但只是順從地被我拉出門了。

口是心非。

子虛沖著道觀里喊了一句,要師弟子虞幫他照料一天,然後撣撣衣袖跟著我向平安縣走去。

「既然你只能呆一天,就抓緊時間把想去的地方去了吧。」

我心下一驚,問他道:「你怎麼知道我只能呆一天?」話音剛落我才發覺自己說漏了嘴。

「全天下的事,貧道都知道。」子虛露出一個天真無害的微笑。

我指著頭上的藍天白雲,挑釁道:「那你知道,明天會下雨嗎?」

「會。」

「你怎麼敢這麼肯定?」

「反正明天你就走了,還能與貧道理論一番不成?」

這傢伙真不講道理。

「哇,糖葫蘆!」我拍拍旁邊的傢伙,「我要吃,你去買。」

「貧道什麼時候由得你隨便使喚了?」子虛不滿道。

「我身無分文嘛。」說完我一把將他推了出去……

【二 第二次初見】

再次睜開眼睛時,我首先摸遍自己的全身上下,確認沒有地方殘缺,沒有地方疼痛。

還好,一切完美。

上次回去之後渾身疼了好幾天,這次幸虧我長記性,出發前記得叮囑他們一聲,檢查了好幾遍機器上的所有參數。

只是這地方怎麼這麼熟悉,我不會來過這裡吧?我四下張望一番,看到的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樹叢、灌木、還有腳下光禿禿的土地。

「這位小兄弟……」

背後突然有人叫了我一聲,我警覺地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容。

我果然來過這個地方。

「抱歉,是貧道認錯了。」那人正是子虛,只不過頭上不是銀髮而是黑髮,手裡握著的也是比上次小一號的雞毛撣子——不對,那個東西叫什麼來著,拂塵?

「你長得很像貧道的一位故人。」子虛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跟我說話,「不過他身材比你要瘦小一些,臉上沒有疤,也沒有這個紅色的框,穿著也沒有這般奇怪……」

身材的問題,是因為我這段時間吃胖了;臉上的疤是因為上次亂跑的時候受了傷,紅色的框架是因為我這幾天不想戴隱形眼鏡;至於穿著,我這次怎麼忘了換成當時的衣服。

「跟我聊聊你那位故人吧,說不定就是我呢。」

子虛聞言,不禁莞爾道:「都忘了遇見他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子虞恐怕還是個屁大的小不點。那年貧道跋涉至平安縣附近,四處打聽得知這裡已經鬧了好久的旱災,正值貧道準備離開,尋別處落腳的時候,碰上了那個自稱只是個遊人的人。他將貧道接引至這片無雁林里,說這裡建起道觀再合適不過,然後還神秘兮兮地告訴貧道多久之後這裡就會下雨,待到那時貧道就會被平安縣的百姓當作救星。貧道未曾想到,在他說的那個日子果然下起了暴雨,貧道也的確陰差陽錯地被平安縣百姓當成了救星,從那以後貧道也便在無雁林的玄清觀立下了足,只是可惜,之後就再也未曾見過那位故人。」

我莫名感到一陣好笑,但還是強忍住,然後笑意盈盈地打量了他一番。

他似乎是被我盯得不自然,動了動身形,開口道:「貧道失了禮數,還未曾自報家門,貧道乃……」

「我知道,你乃玄清觀的道長,道號子虛。」我想都不想,搶話道。

子虛聽了我的話後一臉狐疑,然後眯起眼睛把我打量了一番。

「我就說吧,沒準我就是你的那位故人呢。」

我能想像出自己當時說話的時候臉上那半是調笑的得意表情。

「你呢,你叫什麼?」子虛問我道。

「烏……烏臾,烏鴉的烏,須臾的臾。」我信口胡謅了一個名字,須臾是我過來的時候乘坐的時間機器的名字。

「貧道不喜歡烏鴉,但玄清觀里養了一隻。」子虛自言自語道。

「還愣著幹什麼?帶我回玄清觀里換身衣服,然後領我去平安縣逛逛。」我反客為主道。

子虛點點頭,乖乖地領我向玄清觀走去。其實用不著他帶路,我自己也能大概摸索出方向。

一路上我邊走邊四處點評——

「剛才那片地怎麼光禿禿的,種些草,看著綠油油的,才好看嘛。」

「樹林里不該種那麼多柳樹的,應該再多種些楊樹,楊樹高,擋住玄清觀,才顯得神秘。」

「起碼也修條路出來嘛,這去玄清觀的一路上又是鑽樹叢又是跳石塊的,又臟又累的。」

這回的子虛好像比上回的那位有耐心得多,我抱怨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回。

「到了。」子虛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玄清觀。

這玄清觀哪裡看上去不對勁?

「紅瓦也太難看了點。」我又開啟了評論家模式,「再說這麼張揚的顏色也跟你們這清閑寡慾的道觀不符啊,有時間換成青瓦吧。」

子虛點點頭,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去幫我找身能穿的衣服吧,然後帶我去平安縣。」

子虛點點頭,轉身就走,我又突然叫住他,囑咐道:「不要道袍。」

「可是這裡只有道袍。」他一臉的懵懂。

「那就把你的衣服拿給我穿。」

子虛流露出幾分不情願,但還是轉身走過去。我想了想還是叫住了他,說道:「算了,還是道袍吧。」

這次在平安縣就比上次輕車熟路多了,我從子虛身上順了一點碎銀子,然後不管他的引路,自顧自亂闖了起來。

轉了好幾條街之後,終於看到了我的最愛。

糖葫蘆。

我不知道怎麼跟你們形容,那個時候的糖葫蘆比現在能吃到的要美味得多。純天然綠色的山楂,配上外面那一層焦脆的糖衣……

我的口水!

沒注意到周圍的人都正往四處逃竄,我直奔賣糖葫蘆的小攤而去,路上不小心撞到一個人,一個貴人。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面前的這個人穿著明顯有別於旁人的綾羅綢緞,腰間還別著五顏六色的配飾,在我看來這人倒有幾分像一隻花花綠綠的孔雀。

「沒長眼睛嗎?」孔雀倒沒說話,他身邊的一個人高馬大的侍從沖我怒吼道。

「是在下不對……」我低頭唯唯諾諾地道歉。

「這麼寬的路,你怎麼走的啊?」那個狗東西沖我沒完沒了地吼道。

原本沒吃到糖葫蘆我就有些慍氣,經他這麼一激我更是直接翻臉,回敬道:「這麼寬的路,你們也可以繞開走啊。」

我好像說錯話了。

因為我話音剛落,周圍嘰嘰喳喳的人群瞬間安靜了。

時間彷彿靜止了,我能嗅到人群中瀰漫著的恐懼。

我還沒來得及多想,那個侍從直接走到我跟前,拉著我的衣領直接把我拎了起來。

我想說話,想求饒,但領子勒得我說不出話來。我看不到自己當時什麼表情,但我猜只有兩種可能,要不是勒得發紫,要麼是憋得通紅。

「外頭熱鬧什麼呢?」一聲冷冰冰的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這聲音我有些耳熟,但想不起來何時聽過。侍從聞言鬆手,我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這時我才看清,來人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面容英氣逼人,身上一席鵝黃色的袍子,上頭綉著錦鯉,手裡緊握一支笛子;女的就是剛才說話的人,身上裹著黑斗篷,看不清裡面的衣物,臉上蒙著一層白紗,雖然看不清容貌,但聽著這優美無比的聲音相貌絕不會差。

「見過王爺。」蒙面女子沖著孔雀行了個禮,但這禮行得慵懶又鬆散,容易看出她並不懼怕孔雀這一行人。

孔雀帶著一群手下似乎是準備收手,我也打算謝過這個姑娘的救命之恩,但我話還沒出口,她又說道:

「王爺若是要教他規矩,還請移駕往別處去。拜月樓里唱歌跳舞的,怕擾了王爺的心思。」

孔雀聽後沖身邊人一抬手,我就又被拎了起來,只不過這一次是從後邊拎起我的領子的。

孔雀一行人拐到一條小巷裡,把我扔到牆角,然後剛才那個壯漢侍從飛起一腳直接朝我臉上踢過來。

哎喲!

正好踢中那道疤痕,疤痕重新裂開,劇痛無比。

「你們也一塊上吧。」孔雀淡淡地吩咐其他幾個侍從道。

「手下留人。」一聲平靜如水的聲音從小巷一頭傳了過來。

子虛這小子,終於趕過來救我了。

「臭道士,休要多管閑事。」

壯漢侍從不管他的話,又抬腳準備踢我,那邊子虛輕蹋地面幾下就飄了過來——我的動詞沒有用錯,的確是「飄」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子虛揚起手中的拂塵,剛好捲住壯漢侍從抬起的腳,他又往後用勁一扯,壯漢侍從登時摔了個人仰馬翻。

倒地的壯漢侍從哪裡受過這樣的屈辱,他立馬起身又朝子虛沖了過去,幾個他的同伴也緊隨其後。子虛臉上沒有露出一絲的驚懼,白色的身影從容地穿梭在幾個身形比他高大許多的人之中,時而運拳運掌,時而揚掃拂塵,他練的本就是這般以柔克剛的功夫,因此不一會兒幾個侍從就悉數倒下。

孔雀身後還有幾個看上去更陰冷的侍從,他們這時似乎按捺不住也想加入戰局。子虛倒也不戀戰,他用拂塵捲住我的身子把我拉了過去,然後順勢將我接在他的懷裡。

「王爺,多有得罪,還望海涵。」子虛抱著我用腳尖點了幾下旁邊的牆壁,直接升到了屋頂上。

我用餘光瞥到了巷子里的孔雀,他似乎一點也沒有生氣,只是眯眼笑著望著我們離開。

「貧道就差交代你一句莫要亂惹禍端,你就鬧出了這麼大的亂子。」

子虛是真的生氣了,不管我一直喊痛,硬把藥膏往我臉上的傷口塗。

「我要是早知道他是王爺,早就跪下磕頭求饒了。」我一面躲著他抹了藥膏的手指一面回答道,「疼死我了,你這是什麼葯啊?」

「問問你的心。」子虛耷拉著眼皮回道。

子虛下手太重,我實在受不了,就逃到了房間一角。

「你給我,我自己塗。」

「誰稀罕幫你。還有你身上的,也一併塗了吧。」子虛說著就把藥瓶擲給了我,說完就轉頭準備出去。

「喂!」我情不自禁又叫住了他。

「還有什麼事?」他不耐煩道。

我一時也不知道有什麼話好說,就脫口而出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句話:

「呃……Nice to meet you。」

「啥?」子虛揉了揉耳朵。

「沒啥。」我搪塞道,「很高興認識你。」

子虛像看瘋子似的看了我一眼,出門的時候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但我還是聽到了,他說的是:

「你確實跟他挺像的……」

【三 真·初見】

睜眼。檢查渾身上下。

好的,沒有問題,沒有傷口,也沒有穿錯衣服。

果然時間旅行這種事是需要一次一次積累經驗的。

看到四周熟悉的景象,我知道自己無疑又來到了無雁林。但這個地方與無雁林又有很大的不同,這裡的樹木全都是即將枯死的,周圍死氣沉沉,全然不像之前兩次無雁林的生機勃勃。

根據以往的經驗,子虛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了,我傻站在原地等了好久,也沒見有人過來。

怎麼回事?

好在我還記得去玄清觀的路,我在枯樹林里憑著記憶繞了幾圈,然後果然看到了——

一大片空地。

什麼情況?這裡應該是玄清觀啊。

不過我沒多久就想清楚了個中緣由,我這次來到的是玄清觀建成以前的無雁林。

這下可好,這一天沒人管我死活了。

我只好一個人怏怏地向平安縣那邊走去,剛出無雁林的時候碰見了一個農夫打扮的人,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望著天發獃。

「兄台,我有些口渴,能賞口水喝嗎?」我想了想,問他道。

農夫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回到茅草房裡端了一小碗水出來,遞給我道:「省著點兒喝,百姓都渴著呢。」

「那你怎麼還把水給我一個外人喝?」

「就是因為是外人,才不能失了禮數。」

喝了這點水之後我反倒更加渴了,但我還是忍住,把碗還給他,問道:「兄台怎麼稱呼?」

「我姓桃,是這平安縣旁邊桃源村的村長。」

「你這麼年輕,居然是村長?」我脫口而出。

「你呢,小兄弟?」

「我姓烏,打從外地來的,很遠的外地,很遠很遠。」我強調了好幾遍,「桃村長,這旱災鬧了多久了?」

「怕是有三年了吧,一滴雨都未曾下過,糧食都好久沒有收過了。」

「朝廷也不管嗎?」

「皇上要想盡辦法對付沈王爺,無暇顧及……」桃村長話說了一半,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生生止住了話頭。

還是我來幫你們看看吧。之前有一次時間旅行的時候我被淋成了落湯雞,有了那次的教訓之後,每次穿越我都會帶著氣象預報儀,沒想到這次派上了用場。

我背過身去偷偷看了眼懷裡的機器,發現不出兩月後這裡就會下一場大雨。

「放心吧,桃村長。」我拍拍他的肩膀,「用不了多久就會下場雨,結束了這場旱災的。」

「借你吉言。」

作別桃村長,我在平安縣裡逛了幾圈,如我所願吃到了糖葫蘆,也去還沒成為遺迹的拜月樓欣賞了離月歌的歌喉。但沒了子虛,總好像缺了什麼似的。

覺得肚子餓了,我又逛到了號稱薈萃天下美食的第二樓。被旱災這麼一鬧,有點兒湯水的菜品幾乎都標上了天價,好在我這次帶了足夠多的銀兩,還算是品嘗上了一頓佳肴。

將要離開時,我無意之中往二層瞥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我發現了一個一直惦記著的身影——

子虛道長。

雖然沒有身穿那一席標誌性的純白色道袍,但我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我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了二樓,直接一屁股坐在子虛的對面。

子虛吃驚地望著我這個不速之客,我也得以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次的子虛要年輕上好多,還是那張熟悉的臉龐,但明顯是稚氣未脫的樣子;至於身上穿著的袍子,怎麼覺得好生熟悉?

對了,是我之前穿過的那件。

我使勁嗅了嗅。

「你身上有股青草香味。」

「可能……可能是用的皂角的味道。」子虛唯唯諾諾地回答道。

「走吧,帶我去玄清觀。」剛說完我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玄清觀?那是哪裡?」子虛不解地問道。

「沒什麼沒什麼。」我擺了擺手,「話說回來,你認識我嗎?」

子虛老實地搖了搖頭。

「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嘟囔了幾句,「看來我猜對了,這是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

「啥?」

「沒啥。」我口渴之際,懶得跟他費口舌解釋,「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我跟你都算是老朋友了。」

「啥?」

「哪兒那麼多啥啥啥的。」我奪過他的筷子吃了幾口他盤裡的魚,怎麼覺得比我那盤好吃,這店家欺負外地人,「你是個道士,你叫子虛,對吧?」

「你怎麼知道?」子虛驚訝不已。

「全天下的事,我都知道。」我得意洋洋地糊弄他道。

子虛沒有回話,因為他突然咳嗽了起來,越咳越厲害,我從旁邊遞了個毛巾給他,他對著毛巾咳嗽了幾聲,毛巾上頓時染上了鮮紅。

怎麼回事?他咳出血了。

我走過去拍了幾下他的背,沒想到不僅沒幫上忙,他反倒還更加難受。這會兒他不但不住地咳嗽,而且腹部還痛得厲害,整個人在椅子上縮成了一團。

這時我剛好注意到不遠處一桌的客人鬼鬼祟祟地起身,迅捷地往門口逃去。我注意到他的一身黑衣,想起之前子虛警告過我的一句話:

「碰上一個穿一身黑還蒙著臉的人千萬別招惹,他隨手喂你個藥丸你就九死一生了。」

我指著門口問子虛道:「你快看那個人,是黑烏鴉嗎?」

子虛強忍著疼痛看了一眼,「應該是他。」

「你跟他有什麼過節嗎?我看八成是他下的毒。」

「沒有過節。」子虛痛苦地搖搖頭,「不過,黑烏鴉下毒從來都不需要理由的,他可能只是突然看我不順眼,或者只是為了試試新制出的毒物的功效。」說完他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起來。

「這麼嚴重。」我一時著急,不知道如何是好,「最近的醫館在哪裡,我帶你過去。」

「沒用的,毒宗黑烏鴉下的毒,一般人解不了的。」

「那就找二般人三般人。」子虛像是耗盡了力氣,一頭栽了下去,我蹲在一邊剛好接住了他,「你的同伴呢?你的師兄弟們?他們在哪兒?我去找他們,他們應該比我有辦法。」

「青塘客棧。」子虛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青塘客棧離這裡好幾條街呢,等我跑過去再跑回來你恐怕幾條命都沒了。

無論如何,今天也不能讓你死在我手上。

我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我見過幾十年後的子虛!

這說明今天子虛一定不會有事。

但我看看懷裡面色蒼白的子虛,又對這個觀點產生了嚴重的懷疑。

算了,死馬當活馬醫好了,反正我知道子虛今天不會死。我掏出隨身帶的小型醫療包——沒錯,之前幾次積累的經驗——挨個翻看幾種藥物的功效說明。

「咳嗽、發熱、有痰……」不是這個。

「眼睛紅腫、酸痛……」不是這個。

「跌打損傷……」什麼鬼東西。

「腹部疼痛、噁心、腹瀉……」不是這個——不對,是這個。

我慌慌張張地倒出幾個藥片塞到子虛手裡。

「快吃了。」

子虛狐疑地看了看手裡的小白片,「這是什麼東西?」

「少廢話,快吃了。」

也不知道他哪來的對我的信任,經我這麼一說直接就把藥片吞了下去。

又在我懷裡躺了大約半小時的工夫後,他的臉色漸漸紅潤了起來。

「感覺好點了嗎?」

「我沒死?我沒死!」子虛高興地坐了起來,「你給我的小白片是什麼東西,這麼靈驗。」

「諾氟沙星什麼之類的……我也不懂,看著是那回事就塞給你了。」我撓撓後腦勺,「治療急性腸胃炎的,沒想到真的有效。」

「什麼炎?」

「急性……哎,算了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

「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沒什麼,你也救過我一命。」我立馬回道。

「我救過你?」

「你現在還不知道,過段時間之後你就知道了。」我回道,「等你感覺好受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貧道現在就覺得好受了。」

「不行,再休息二十分鐘。」

「什麼叫分鐘?」

「哪兒那麼多廢話,叫你休息休息便是了。」

跟古代人交流真是費勁。

我四下張望一番,剛好看到黑烏鴉之前坐過的那個位置那裡留下了什麼東西,我走近一看發現是一個鳥籠,裡面關著一隻遍體漆黑的烏鴉。

「黑烏鴉那個老賊膽敢害你,我就拿走他的小寵物。」我把鳥籠拿回子虛這裡。

「你從哪兒拿來的?」子虛問我道。

「黑烏鴉忘在這裡的。」我回答道,「你知道嗎?烏鴉是智商最高……呸,烏鴉是最聰明的鳥,這隻烏鴉又經過老毒物的調教,拿來當個寵物肯定不錯。」

「貧道不幹偷雞摸狗的勾當。」子虛義正言辭地說道。

「又沒讓你偷,我偷了,送給你,還不行嗎?」

子虛堅持搖頭。

「這是你救命恩人說的話,你聽還是不聽?」我只好耍無賴。

「那就先拿上吧。」子虛顧左右而言他,「貧道身體好了,你要領貧道去哪兒?」

「一口一個『貧道』,念著不難受嗎。」

「你帶我到無雁林幹什麼。」子虛環顧四周,問我道。

「你是不是帶著你的門人在找地方落腳?」

「你怎麼又知道?」

「全天下的事,我都知道。」我回道,「就把你的道觀建在平安縣吧,無雁林里。」

「這裡?這裡都快要旱死了,好多本地人都遷走了,我和師弟們本打算明日便啟程離開這裡的。」

我指給他一片空地,「平安縣的旱災不出兩個月就會被一場暴雨解決的,你把玄清觀建在這裡,只消熬過這一兩個月就好了。到時候你還可以編出一套說辭,讓這裡的百姓相信是因為你和你的玄清觀,旱災才得以解決的,那你就成了他們的大救星了。」

「真的假的?」

「你的救命恩人,還能騙你不成?」我著急道,「你答應我,就定居在這裡,我給你指的這個地方。」

「好。」

「你別敷衍我,誠懇地答應我。」

「出家人不打誑語,貧道說了同意自然就不會悔改。」

「你一個道士,幹嘛學和尚說話。」我揶揄他道。

「我有個問題。」子虛猶豫了片刻,問道,「你會離開這兒嗎?」

「當然會,我是個遊人,四處漂泊才是我的宿命。」我回道,「怎麼?你不想我走嗎?」

子虛支吾了一聲,沒有回答。

「走吧,回平安縣,你還對那裡不熟吧,我帶你四處轉轉。」我猛地轉身,卻不經意閃到了腰,痛得我「哎喲」一聲。

「閃著腰了?」子虛關切地湊過來,用手指在我腰上戳了幾下,熟悉的酥麻的感覺。

「剛才我打了你的……」

「腎俞穴,我知道。」我搶著說道。

子虛愣愣地看著我,好像真以為我什麼都知道。

回城的路上,子虛沉默了好久,最終還是忍不住問我道: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烏山宇。」

「什麼魚?」

「不是魚,烏山宇。烏鴉的烏,青山的山,宇宙的宇。」

「我不喜歡烏鴉。」

「我也是。」

「你是打從什麼地方來的?」

「問問你的心。」我向他露出一個天真無害的微笑。

(完)

(其實還沒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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