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物語】第四個故事 張燈彩

第四個故事 張燈彩  

  新年剛過,白龍館裡的節日氛圍卻並不濃厚。這些天店裡有些冷清,姬弘有些悶悶不樂,玲瓏與小白就處處謹小慎微,盡量少說話,連走路都輕悄悄的。

  與姬弘相處幾月,玲瓏對他的脾性已有了大致了解,他雖天性孤傲冷漠,平日里對玲瓏與小白卻也算和顏悅色,只是若碰上無事可做的日子,姬弘就煩躁不堪,稍有不滿,尖銳的話語便傾瀉而出。並且,閑下來的時間越長,他的脾氣就越差,連說話的口氣也冷嘲熱諷起來。好像那些閑適會在他身體里沉澱積聚,化成讓人痛不欲生的毒,必得找個出口發泄,否則他就渾身難受。

  姬弘在彈琴,不,說是在蹂躪那張琴更貼切些。

  日頭西斜,玲瓏忍受著越來越刺耳的琴聲,躲在一冊詩集後偷眼看他,大氣兒也不敢出。掐指算算,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從年前到現在,姬弘已閑了大半個月。

  「錚——」弦斷了。

  玲瓏閉了眼,不忍去看,她都能聽見姬弘把牙咬得咯咯響。

  一陣清脆的鈴音從院外傳來,玲瓏像得救了一般舒了口氣。白玉涼亭的懸鈴在響,那意味著,店裡來了人。

  姬弘把琴扔開站起來:「終於來了……」他抖擻精神,轉頭招呼道,「玲瓏,我們走吧!」

  客人是位清麗秀氣的娘子,十六七歲的樣子,名叫春姬,是「明夜樓」當紅的歌伎,為尋親而來。她說:「我自幼被館主收養,館主對我極好,但我仍想知道,自己原本的父母親人是誰,又為什麼與我分散。」

  「館主?」玲瓏打斷她,問道。

  「館主原只經營著一座酒肆,名叫『迷離館』,近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如今長安城半數的歌館都在他名下了,但他只叫我們稱他為『館主』,說是習慣了,聽著舒心。說起來……」春姬抬頭端詳姬弘的面孔,有些猶豫地說,「姬館主的容貌,看起來與我們館主很是相像,我剛剛還在猜想,二位是不是有血緣之親呢。」

  「哼,血緣之親?」姬弘面有慍色,挑眉嗤道。

  玲瓏慌忙打圓場說:「呵呵,應該不是,長得相似而已吧。」

  姬弘又問春姬:「你怎麼不問問他,當年是怎麼收養了你,對你父母的事可知一二?」

  她低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裡的光:「館主供我吃住穿戴,教我琴棋歌舞,雖非親人,卻待我如親人。我怕……」

  「你怕問你親生父母的事,他會傷心。」玲瓏輕蹙著眉,淡淡地說,「館主待你雖有千般好,可每當夜深人靜,你還是忍不住去想親生父母。」

  「他們是不是有什麼不得已的原由,才把你拋棄了,希望你能被好人家收養?還是因為太窮,將你賣了給有錢人做童僕,也好過一家子餓死?或者,只是帶你出來玩,在集市不小心走散了?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如果能找到他們相認,一家人其樂融融,是不是就能彌補小時候的孤獨痛苦了?」

  春姬看向她,含著淚點點頭。

  姬弘瞥了玲瓏一眼,不動聲色。

  他對春姬說:「沒問題,我會讓你找到他們。可作為報酬,你得把最珍視的物件給我。」

  她遲疑了一下,抬起手解下頸上的掛件。玲瓏幫著把它遞給姬弘,那是一把黃銅打造的鎖,小巧精緻,因被春姬貼身戴著,還殘存了幾許她胸前的暖意。

  「這是我從小帶到大的長命鎖,應是我親生父母留給我的。」

  姬弘掂掂手裡的銅鎖,眯了眯眼睛,又看向春姬:「你確定要去找親生父母嗎?」

  春姬點頭,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被拋棄了,就該對自己在父母心裡的分量有自知之明,幹嘛還要找他們,不是上趕著討人嫌嗎?」聽見姬弘莫名拋出的刻薄話語,春姬愣住了。玲瓏忙拽拽他的袖子,姬弘收斂了些,將長命鎖拋還給春姬:「無端抱著美好的幻想,最後失望傷心的可是你自己。我勸你還是把這東西拿回去,好好過自己的日子算了。」 

  玲瓏有些驚訝,成日盼著客人上門的姬弘,竟不想做這到手的生意,真是怪哉。

  春姬接過銅鎖,想了想,抬頭道:「我若不找到他們,就永遠放不下這樁心事。不論如何,還請姬館主幫幫我。」說著,竟拜了兩拜。

  「好吧,你可別後悔。拿來。」姬弘伸手要她的鎖。

  「館主,我有一事相求……」春姬握著長命鎖,說道,「這鎖是父母留給我的唯一物件,若無此物,怕是相認無憑。可否等我與父母相認之後,再……」

  「呵,隨你。反正到時你也不會再想留著它了。」姬弘眯著眼,懶懶笑道。他揮揮手:「你走吧,等我備好東西,叫玲瓏送到『明夜樓』給你。」

  春姬離開了,玲瓏一直沒說話,屋子裡靜靜的,有些不自然。姬弘轉頭看她,只見玲瓏咬著下唇,皺著眉頭,在想什麼。「咳。」姬弘清了清嗓子,玲瓏才回過神來。

  她看姬弘一眼,仍舊沒出聲。

  「你在難過什麼?」姬弘不解。

  「我沒事。」她扯出一個微笑,看看姬弘的臉色,掂量許久,才說,「只是……你對她說的話有點重,我想,她也許會傷心的。」

  姬弘嘴邊浮現一絲嘲諷的笑:「是你傷心了吧?你覺得,她和你一樣可憐,我說她的話讓你也傷心了。」

  玲瓏低頭,咬著唇沒回答。

  「我說的都是實話,可惜你們人類不愛真實,只願抱著虛妄的幻想一往直前,即使將來要把心摔得粉碎,現在也不會聽我的勸。」他不以為然地說,「也許春姬的父母給她戴上長命鎖時,還愛她疼她,但他們後來確實拋棄了她。我觸到銅鎖,就全看到了,玲瓏。你們都太小,還不懂得,人心是變化莫測的東西,若對人心抱了幻想,只不過是自尋煩惱。」

  「相比人心,我更珍視器物,就是因為封存在器物中的情感永遠鮮活明亮,不會腐朽變質。那塊長命鎖里有初生的父母之愛,也有他們拋棄她時的決絕狠毒,還有那小姑娘十幾年來的美好期盼,但這期盼最終會變成心碎。呵,牽繫著這麼多情感,它真會成為一份絕妙的藏品。」姬弘說著,眼睛亮亮的。

  他只顧說話,沒注意玲瓏的眼光。

  她默默看著他,驚異於他話中的冷漠。但她寬慰自己:姬弘畢竟不是人類,他不知道,越是真實的話,就越是尖銳無情,會傷人心;又或者,他都瞭然於胸,卻又控制不住自己,一定得把話說出來才痛快。

  他沒錯。

  錯在玲瓏把他當人類看待,才會被他的真實刺痛。

  玲瓏用力眨眨眼,甩開那些沒來由的失落,換上一副溫暖的笑臉。

  「今天是上元節,之前悶了好久,晚上去夜市看燈吧!」姬弘精神滿滿,一掃前些天的陰霾,他看天色已近黃昏,便拉起玲瓏,「我們叫上小白,一起去湊湊人間的熱鬧。」

  「好啊。」玲瓏每年都很期待元夕的夜市,沒想到姬弘也有興趣,她忙答應著,想了想又追問道,「小白也能去?不會嚇到人嗎……」

  他轉頭神秘地一笑,說:「不會,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等到天黑小白醒來,姬弘附在它耳邊說了幾句話,它蹙眉深思,像是有什麼不情願。

  「你究竟想不想去游夜市?不願變的話,我只帶玲瓏去了。」姬弘拉上玲瓏,假作要走。

  「唉唉,誰說我不願變……」兔子伸手攔他。

  玲瓏還在納悶,小白要變什麼,只見兔子在原地蹦了蹦,轉眼幻作一個小姑娘。這可把玲瓏逗樂了:「原來是要變人,小白竟是個女娃娃,哈!」

  「誰是女娃娃,不許瞎說!」小白嗔道。它嗓子尖尖的,裝作女孩,雖有些怪異,倒也能矇混過關。

  姬弘解釋道:「玉兔靈力不夠,變人有些為難它了。姑娘家好遮掩些。」

  小白變身的女孩雖有人樣,細看去卻滿身紕漏,且不說那過長的眉毛、裂了縫的上嘴唇,只一雙顯眼的長耳朵,就是瞞不過人眼的硬傷。

  「這耳朵怎麼辦?」玲瓏問。

  「看我的。」小白才開口,手裡就多了一頂帷帽。玲瓏幫它戴上,輕紗垂掩,隱去了所有的差錯,眼前唯有個亭亭玉立的姑娘。

  玲瓏打趣道:「小白,我看你變女娃娃很好嘛,以後就往這個方向努力吧。」

  話音未落,她竟被那小姑娘踩了一腳,吃痛地跳起來。

  姬弘看看小白的樣子,滿意地點頭:「好啦,我們走吧。」

  上元節不禁夜,長安城裡的男女老少全都涌了出來,大街小巷熱鬧非凡。

  茶坊酒肆燈燭齊燃,火樹銀花,金碧相射,錦繡交輝。街道兩側張燈結綵,布著長長的戲台,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喧雜,觀者不絕。人們結伴踏歌,呼喝狂舞,空氣里溢滿了歡樂,玲瓏也忍不住,身子隨歌聲搖擺,還伴著鼓點拍起手來。

  「好熱鬧啊!」玲瓏不禁讚歎。

  她激動地去拽小白,卻沒觸到它毛茸茸的爪子,只捉著一隻酥酥軟軟的小手。玲瓏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轉頭看,小白變化的小姑娘高高抬著頭,風吹起帽帷,哪裡遮得住什麼,好在也沒人注意。只見她一臉興奮,眼珠滴溜溜地轉,像是不知看什麼才好。

  玲瓏笑了:「平日里就屬你深沉,沒想到遇到燈會,竟也沉不住氣了。」

  小白瞪她一眼,但沒放開玲瓏的手。

  姬弘默默走在最前,分開擁擠的人群,跟在身後的玲瓏和小白才有一些活動的空當。玲瓏看他的背影,歡騰燦爛中一抹素白,淡漠寧靜,不染俗塵。不知怎麼的,她竟眼眶一紅,忙地低頭,不叫別人看了去。

  手上一緊,是小白,正激動地攥著搖她的手。她兩眼放光,抽動小巧的鼻子,認真嗅著空氣中的味道,口中蹦出四個字:「蘿蔔油餅!」

  玲瓏也聞到了,隱隱的煙火氣下,正飄蕩著各種誘人的香味。

  上元觀燈已是成俗,燈市也是最熱鬧的集會,精明的商戶當然不會錯過良機,他們在街邊巷角支起了臨時的小店鋪,販賣手工製作的玩具和各種新奇的小玩意。而路邊攤里,最多還是要數賣吃食的,烤胡餅的,煮餛燉的,也有人在賣早早就做好的糕點和果子。  

  小白敏銳地在周遭的混亂里鎖定了做蘿蔔油餅的小攤位置,伸手示意玲瓏去看。

  滾燙的鏊子,多下油,拌上蘿蔔絲的麵糊攤上去,煎得吱吱作響,真香!兩人幾乎是同時地,遙望著那餅攤,咽了咽口水。

  姬弘回頭看見二人痴饞樣,無奈地搖頭。

  「館主……」小白正要開口央求,姬弘徑自轉身,大步擠到餅攤前,竟掏出銅錢買了兩份。

玲瓏和小白也跟過來,直直立在攤子前,眼巴巴地瞅著攤主的每個動作。只見他朝剛煎好的大餅下刀,咔咔幾聲,斬出齊整的兩塊,又拈起事先裁好的小片油紙墊上,將餅子遞給早就迫不及待的兩個小姑娘。

  襯著油紙,餅子還是熱得灼手,玲瓏卻顧不得許多,急急咬下一口,好燙,她只得邊嚼邊大口呼氣。小白也給燙得直跳腳,卻沒見她停嘴。

  哦,真好吃。

  那餅子外皮被油煎得酥脆,內里包裹的蘿蔔絲也烤得軟熟,噴發出淡淡甜香,燙燙地吃下去,連肺腑也溫暖了。此刻世上絕無任何食物,能比手上這方油餅更美味。

  兩個小傢伙心無旁騖地大嚼,姬弘嗤笑道:「慢點,慢點,也不怕燙!瞧瞧你倆的吃相,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帶了兩隻饕餮出門呢……」平日里,他的調笑總能引逗二人反駁一番,可惜這檔子,誰也沒空搭理他。

  沒走幾步,姬弘被角落裡的一個小攤吸引了。

  玲瓏和小白都一心繫在油餅上,只默默跟著他,玲瓏趁著吃餅的空隙抬眼探究,見是個破破爛爛的地攤,只稀稀落落地擺著幾樣物件,還髒兮兮的。

攤主是個枯瘦矮小的異族老翁,身後藏著個鼓鼓的背囊,眼光爍爍,很是精明的樣子。

  「嗯……」姬弘瞧瞧攤子上鋪陳的東西,哼出長長的鼻音,背著手,有些玩味地眯了眯眼,「有點意思。」

  玲瓏吃完了餅,伸頭看是什麼讓子夏這麼感興趣。幾顆黑不溜秋的石頭蛋子,還有一些瓶瓶罐罐,裝著不知什麼東西,而靠近攤主腳邊處,堆放著一小捆曲里拐彎的樹枝。「都是些不起眼的東西嘛……」她小聲嘀咕道。

  那攤主聽了,捋捋花白的山羊鬍,不以為然地呵斥:「小孩子不懂別瞎說。」

  他又抬眼望姬弘,狡黠地一笑,眼放精光,「這位郎君不一樣,一看就是識貨的。」

  「雷公墨、建樹枝,這小攤子賣的不是凡間之物吶……」姬弘彎腰,撿起瓶子晃晃,又打開了一兩個陶罐,檢視其中所盛之物。沒看幾樣,便直起身來,拍拍手上的灰說:「其他的嘛,倒沒什麼可看的。」

  他挑挑眉,看向攤主身後的背囊,輕笑哧之:「既欲市之,又何必將真東西藏著掖著呢?」

  那老翁聽了,嘿嘿一笑:「好說,好說。」他打開背囊,露出一隻矮胖的綠色玻璃瓶,他拎著系在瓶頸的麻繩,將它取出置於攤前。瓶中盛著不明液體,透過圓鼓鼓的瓶肚,發著淡淡的黃色熒光。

  姬弘拔下瓶塞,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

  瓶中的液體發出一股濃烈的臊臭,玲瓏捂著鼻子,扯著小白退避三舍:「這東西好臭,是什麼呀?」

  「吼之溺,著體即腐。」攤主幽幽地說,「小孩子別亂碰哦。」

  姬弘塞上瓶塞,回頭解釋:「吼,是種異獸,僅長尺余,形如兔,可獅子老虎也害怕它。」他指指瓶子,「這就是原因,它的尿液腐蝕性極強,只一滴,就能燒穿皮肉。」

  小白哼了一聲,撇嘴道:「不知哪個膽小鬼給它起了這名字,其實它就是只兔子嘛,頂多是只尿尿有毒的怪胎兔子。」

  「咦……」玲瓏噁心地吐吐舌頭,「這是尿?」

  「玲瓏,咱們這趟來逛夜市真值,遇上好東西啦。」姬弘倒是很興奮,說著,「有了它,取骨就方便多了。」他指指玻璃瓶和毯子上的黑色石頭,「這些,還有那捆建樹枝條,我都要了。攤主可還有別的物件?」

  沒了玻璃瓶,老翁的背囊癟下來,他又摸出幾隻軟蓬蓬的金色毛球。那些小球毛茸茸的,在毯子上滾來滾去,甚是可愛,玲瓏忍不住捧起一隻把玩,柔柔軟軟的。

  「食人花的果子,倒也不甚稀有。」姬弘搖搖頭。

  「食人?」玲瓏忙扔了絨球,驚慌地看雙手。

  姬弘拍拍她的腦袋安慰道:「別怕,這花雖食人,但果子無害,館裡收著好多呢。」

  攤主抖抖空蕩蕩的背囊:「再沒什麼了。只剩一樣,我從不示人的,可今日難得遇到識貨之人,便給郎君瞧瞧。」說著,從懷裡取出一隻小木匣。

  他小心翼翼打開蓋子,露出一顆鮮瑩明潔的石頭來,神秘兮兮地說:「這是十幾年前,我從一游僧處得來的奇石。」

  「這算什麼?」一直默默觀察的小白突然開口,嘲笑道,「不過一塊破石頭,還當寶貝一樣地收著藏著,老頭兒你真可愛。」

  姬弘卻揚了揚眉,接過那盒子,將石頭拿在手裡細細撫摩,半晌才說話:「這可不是一般的石頭。」

  「哼,再不一般,也是石頭。」小白氣哼哼地跺腳,好像那塊石頭冒犯了它。哦,對了……玲瓏意識到:小白可是玉兔所化,區區石塊自然不放在眼裡。

  「呵,如今它落在我手裡,也是因緣際會……」姬弘嘆了一句,便跟小白解釋道,「當年女媧氏鍊石補天,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女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便是此石。它歷經億萬年,吸天地精華,遭山川磨洗,又經女媧鍛煉,已通了靈性,可變換大小形狀,來去自如。」

  聽到那石頭竟比自己來歷還大,小白一時沒了傲氣,閉著嘴,怏怏地拿腳在地上劃拉。

  姬弘掂掂手中奇石,嘴角流露一絲奇異的笑:「它既然自願淪落紅塵,必是欲經一番悲喜。我且將其收藏起來,撿個適合的時候,再投向人間最多事處,也算成全了它。」

  「唉,這位郎君,我可沒說要賣……」聽了姬弘的一番解說,那攤主老翁更是眼放精光,他搓著手,臉上掛著油滑的笑,想去接姬弘手裡的石頭。

  「你要是不想賣,幹嘛拿出來給我們看,我是不信。」玲瓏從前跟著主家,見識過商人的姦猾狡詐,早看穿了這攤主的心思,「只是你現在聽說它來歷不凡,就想坐地加價了。」

  「咳咳,小孩子怎麼胡亂說話,你這姑娘家家的懂什麼……」那老翁被說破了心事,慌得說不出全乎話來。

  姬弘讚許地瞥了玲瓏一眼,又看攤主:「瞧,小姑娘都說穿了。不過,這東西來頭雖大,卻也沒有什麼實在的用處,你若拿到別處賣,說破天去,也沒人信你,不如賣給我。」他將石頭還裝回小木匣中,遞給小白拿著,又對老翁說:「這隻石頭,加上剛剛那些,我給你出個價,你必不覺得虧的。」

  姬弘趁攤主沒注意,抬手到耳後扯了一根頭髮下來。「我用此物,與你換那些,如何?」他手攆著那根髮絲,伸到攤主面前。

  那老翁以為姬弘要給他什麼寶貝,滿面喜色地點頭。再一定睛,原來是根頭髮。他臉色一黑:「郎君說笑嗎?」 

  姬弘沒說話,只示意玲瓏伸手,將髮絲放進了她手中。誰知才剛落進手心,那根看似普通的黑髮就起了異動,變得通體銀白,泛著光芒,在玲瓏手裡伸展扭動,像是有了生命。

  玲瓏望著手中的銀亮,呆住了。

  小白終於找到了機會,便笑那攤主:「老頭兒,現在是誰不識貨了?」

  「龍……龍鬚?」那老翁驚得嘴張了老大,不可置信地看姬弘:「傳言龍鬚能興雲雨、通水道、定河渠,郎君從何處得來此寶,是真的嗎?」

  「呸,我們館主才不會拿假貨糊弄人呢!」小白跳腳。

  「呵呵,那是那是,是我老糊塗了。」攤主知自己失言,連忙賠笑。

  玲瓏伸手,要將它遞給老翁。那龍鬚卻不老實,在她手上翻騰著,像一條微小的龍一樣。一個不防,它竟一躍而起,飛了出去!玲瓏伸手去撲,那龍鬚躲閃騰挪,叫她抓了個空,就要往遠處遛走。玲瓏趕忙追上去,一邊擠開人群,一邊跳著捉它,那龍鬚也不飛高,彷彿故意逗著她,就只飄在玲瓏身前一尺處,偏又逮不到,真是氣人。

  姬弘喚她:「玲瓏,別追了,任它飛了也沒什麼要緊。」可那話聲淹沒在歡騰喧鬧中,玲瓏又一心牽在那狡猾的龍鬚上,根本沒有聽見。  

  玲瓏又是擠,又是跑,一會兒便熱了,腦門上也汗津津的。

  那龍鬚一直不曾飛遠,總是近在咫尺,像是有心看顧著玲瓏,卻又敏捷的很,總能從她手下逃脫。玲瓏氣呼呼地瞪它,它竟扭著纖長的身軀,洋洋得意地甩了甩尾巴。

  玲瓏咬牙切齒,我今天一定要捉住你!

  「滋拉——」正跑著,玲瓏聽見一縷微弱的聲響。

  龍鬚撞上了雜耍人手上的火把,被那焰心一燙,竟直直墜下來,玲瓏慌忙伸手接住。銀亮的身軀在手心蜷縮痙攣,好似經受著劇烈的疼痛,玲瓏仔細查看,原來是發尾被燒焦了。她蹭蹭鼻尖上的細汗,長舒一口氣,心疼地罵它:「也不看路,這下飛不動了吧!」

  玲瓏輕輕托著被灼傷的龍鬚,站定了回頭去找姬弘,卻沒看見他和小白。她打量著周圍不一樣的街道,和眼前陌生的人群,迷茫地低頭去看龍鬚,許是自己剛剛只顧捉它,被人流裹挾著,不知不覺走遠了。

  這下怎麼辦?她站在那兒,有些躊躇。

  「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玲瓏一個激靈,將托著龍鬚的手握緊了,藏到身側。

  回頭看,原來是春姬。

  她一臉驚喜,問玲瓏:「好巧啊,你怎麼也在這兒?」

  她真好看,玲瓏想。

  春姬的笑臉就像春夜裡的微風,暖暖潤潤的,真是人如其名。玲瓏眨了眨眼,笑著答道:「是啊,真巧。」

  「你叫什麼?」春姬柔柔地問。

  「玲瓏。」

  春姬一邊摟著玲瓏,護著她往人少處退,一邊說:「你怎麼一個人出來?夜裡雖熱鬧,卻也不大安全,萬一被人擄了賣掉,可就哭都來不及啦。」

  「我原是跟著子夏和小白一起出來的,可是街上人多,我走散了。」玲瓏解釋道,她有些焦急地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又緊了緊握著龍鬚的手,嗓音顫抖地說,「唉,都怪我,又要讓他們擔心了。」

  「我原只以為你是白龍館裡的一個小丫鬟兒,不過現在看來又不像了。」春姬有些疑惑地笑笑,「我之前就聽說白龍館的姬弘館主人很怪,一向冷漠孤僻,但我看,他對你倒很上心?」

  玲瓏想了想,一字一句認真地說:「他平素說話狠厲,不留情面,才會被人說成冷漠孤僻吧。我家裡遭了災,是姬館主收留了我,他待我一向很好,也從沒拿我當丫鬟使喚。雖然我認識他時間很短,但我覺得,子夏其實是很好很好的人。」

  春姬聽了,笑得很暖,眼神漸漸變得柔軟甜蜜,濃得化不開:「是么,你也是被收留的。看來,我們倆的命都很好,都遇見了很好很好的人。說起來,姬館主和我們館主長得也有幾分相像,我還在猜想,二位是否有血緣之親呢。」

  「血緣之親?」玲瓏想,若長安城裡還有其他的龍,子夏不可能不知道,她搖搖頭:「應該沒有,大概只是長得相似吧。」

  「可他們二位真的很像……」春姬輕輕皺眉,小聲嘀咕道。她又看了看四周,對玲瓏說:「那你現在怎麼辦呢?」

  玲瓏惆悵地搖搖頭,沒個主意。

  春姬想了想,說:「我也是陪我們館主出來散心,館主貪嘴,在小攤吃了東西,身上卻沒帶錢,擺攤的人多勢眾,圍住我們不讓走了,館主只好叫我回去取錢。這樣吧,你先隨我去明夜樓歇歇腳,等我把錢拿給館主,再送你回去,怎麼樣?」

  玲瓏有些猶豫,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點點頭。

  玲瓏從沒去過歌館,她想,那裡一定有許多像春姬一樣漂亮的女子,唱著歌,跳著舞,說不定比街上更熱鬧呢。

  可大名鼎鼎的明夜樓今日竟有些冷清,春姬說,館主給姑娘們放假,大家都出去看花燈啦,自然沒什麼人在。玲瓏睜大了眼四處打量,堂中裝潢華貴,擺設物件也都精美異常,整體看來卻落落大方,沒有一絲聒噪俗氣。她不禁好奇,春姬口中所說的館主,會是個怎樣的人呢。

  「咣當!」

  春姬拿了東西,二人正要走,卻被屋後的一陣喧雜引得收回了腳步。

  「我去看看怎麼回事。」春姬說著,轉身往屋後走,玲瓏也跟了過去。

  剛出後門,春姬就愣住了,那景象讓玲瓏也吃了一驚。眼前畏畏縮縮站著一個衣著破落的中年男人,那人腳邊還有一隻銀壺正在地上打轉兒。對面是一位壯實的婦人,一手叉著腰,一手握著擀麵杖在空中指點劃拉,彪悍地罵著。

  「一個全胳膊全腿的大男人,沒有點正經的營生,跑來偷咱做飯的傢伙什,你可真好意思!你睜大狗眼好好看看,這明夜樓是什麼地方,別說我們館主會怎樣待一個賊人了,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方夜叉的灶房能是你等蠹蟲鼠蟻敢來造次的?」

  「噗……」春姬忍不住笑出了聲,她對玲瓏解釋道,「這位是方雉大娘,我們明夜樓灶房裡的一把手,有她在,小偷小摸決不敢來。今天這賊人也是昏了腦袋,竟偷到夜叉娘的頭上了。」

  那廚娘見了春姬,對她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口裡依舊不停地挖苦那人:「你,抬起頭,叫咱們春姬姐兒看看,敢來明夜樓偷東西的人,能長著多俊的臉。」

  那方夜叉一咋呼,引得四鄰許多人來看,被抓包的男人臉上忿忿的,又不能發作,只忙得轉身跑,鑽進街上的人群里,看不見了。

  廚娘揮著擀麵杖追了幾步,才不甘心地停下,回身彎腰撿起地上的銀壺,嘴裡還罵著:「歹命!歹命啊!」

  春姬過去扶她,柔聲安慰道:「大娘彆氣了,犯不上為個小偷氣壞自己的身子。那賊人見識了大娘的厲害,必不敢再來咱們這兒了。」

  「唉,唉……」方大娘搖著頭嘆氣,「那人我認得的,他原先是個鎖匠,在東市有個小鋪子,當年我兒的長命鎖就是叫他打的。後來,他不知怎麼地賭了起來,鋪子房子賠光了,還差點鬧得家破人亡。現在竟還干起偷摸的勾當,真是歹命哦!」

  她緩了口氣,看著春姬,有些疑惑地問:「大傢伙兒都出去玩了,姐兒怎麼還在館裡?」

  「嗨,咱們館主吃東西沒帶錢,給人扣在攤子上了,我是回來拿錢的。」

  「呀!」方大娘驚訝地抬抬眉毛,「館主出門前不是剛吃過飯么,怎麼還饞小攤上的吃食?」

  春姬無奈地搖頭笑笑。

  「哦,姐兒快去吧,別耽擱啦!」大娘催促著送她們走。

  跟著春姬在人流中向前鑽,玲瓏有些氣喘。

  手裡出了汗,濕濕黏黏的,那隻龍鬚也不老實,一個勁兒得扭曲鑽動,彷彿一不小心就能被它溜走。玲瓏有些不放心,稍稍放緩腳步,另一手捂著,右手小心地張開一條縫隙。借著不遠處舞龍隊的火光,她從指縫看進去,卻只看見自己濕漉漉的的掌心。

  玲瓏心頭一緊,忙攤開手,那龍鬚果然已不在。她再回頭看來時的路,企圖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但那纖細的龍鬚早就無處可尋了。玲瓏眉頭皺起來,有些氣憤地鼓起嘴,囁嚅著:「還是叫你給跑掉了……」

  追著它跑了一晚上,到頭來卻是一場空,真沮喪。

  玲瓏在裙上蹭蹭手心的汗水,有些惆悵地抬頭,再去尋春姬的身影。還好,那一抹鮮亮的翠,在人群中很是顯眼。玲瓏正要招呼她等等自己,卻驚喜地看到了姬弘的面孔。

  「子夏!子夏!」她愉快地出聲,揮手跳著,企圖吸引他的注意。

  玲瓏擠到近前,他才看見她。他望著玲瓏,眼光猶疑,轉而又有一絲驚喜,他笑著出聲:「玲……瓏?」

  玲瓏奇怪地站住。

  這不是子夏,她心裡說。

  不管何時,姬弘總是以冷峻淡漠的面孔示人,即使面對玲瓏,偶爾微笑,也掩不住身上淡淡的落寞。而眼前這人,卻笑得那麼輕易,笑得……那麼魅惑……

  姬弘眼裡像有一座雪山,堆積著千年的涼。而他……玲瓏打量著他,他面容像極了子夏,眼裡卻有灼人的火,笑起來勾魂攝魄。

  「你是誰?」玲瓏被那笑容攪得心中慌亂,用力管住就要逃離的腳步,面無表情地問。

  舞龍的隊伍已逼到身側,火光皎皎,照亮那人身上一襲血紅的袍。他沒答話,雙臂仍是懶懶抱著,輕靠坊牆,笑著看她,樣子落拓又嫵媚。

  「你在這兒呀,我還以為你又跑丟了呢。」春姬的聲音響起,「館主?終於找到你了。咦,你也認識玲瓏嗎?」她眨眨眼,疑惑地看著默默對峙的兩人。

  「館主?」玲瓏轉頭去看春姬,帶著詢問的眼光。

  「這是我們館主,姓塗。」春姬說,「我說的沒錯吧,我們館主是不是和姬館主長得有些像?」

  玲瓏點頭,何止是有些像,面孔、身形、聲音,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是——又那麼不同。

  那人若有所思地瞥了春姬一眼,站直了,依舊笑盈盈的走過來。「我叫塗離九,你也可以叫我離九。」他彎腰在玲瓏耳邊低語,熱熱的鼻息呵得她有些癢。他伸手幫她把松落的髮絲挽到耳後,指尖滑過玲瓏面頰,若有若無的涼,卻叫她的臉燙起來。

  心驚。

  玲瓏惶惑地看他,那雙笑眼中似有妖魅的火,扎進她眼裡,深深深深,把她的腦子也燒著了。「嘶——」玲瓏手上刺痛,緩過神來,忙抬手看,掌心處有粒針尖大小的紅點,好像一顆新生的小痣,莫名地疼。

  「姬館主,好久不見啊。」塗離九直起腰,看向玲瓏身後,眼角始終帶著笑意,好似蒙著一層終年不散的霧。

  玲瓏忙回頭去看。一襲白衣近了,身邊跟著頂了帷帽的小白,果然是子夏。

  「還不夠久。」姬弘答道,語氣比平日還要冷些。

  塗離九笑著問:「姬館主好久不來賞光,迷離館的珍奇佳釀都無人欣賞,真是可惜了,不如改天送到白龍館,請姬館主品鑒一番?」

  「不用。戒了。」姬弘眼神越發深沉。

  「哦,戒了啊。」塗離九不住點頭,他看看玲瓏,又看看姬弘,笑容里像有迷題。

  玲瓏和春姬聽得面面相覷,誰能想到,這兩位竟是互相認得的。玲瓏悄悄問小白:「子夏和塗館主是怎麼認識的?」

  小白卻擺擺手:「不知道啊,我可沒見過這位塗館主,也從沒聽館主提起過。」

  姬弘捉起玲瓏的手,低聲輕斥:「以後再亂跑,當心被妖怪騙去吃掉。」  

  「是啊,當心被妖怪騙走,姬館主就看不到你長成大姑娘的樣子了。」塗離九向前一步,托起玲瓏的下巴,笑得幽深。

  玲瓏只覺手上一緊,姬弘聲音里結起霜劍,拉著她就轉身:「我們走。」

  「玲瓏,快些長大吧。」塗離九在身後輕輕地說。

  玲瓏跟著姬弘和小白走遠了,卻忍不住回頭去看。

  那人好像還在笑,紅袍被周遭火光映得瑩瑩,好似一滴血,墜進人心底里。

  姬弘一路上沒說話,玲瓏雖有疑問,卻也沒提起塗離九,只是低頭研究手心的紅點,這是哪裡來的?剛才還痛得很,現在卻沒感覺了。

  「怎麼了?」姬弘停下步子。

  「哎?」玲瓏笑笑,甩甩手道:「沒事。手心有點癢。」

  姬弘揪住她的手:「別動,我看看。」

  玲瓏看他和小白都沒拿東西,想起龍鬚的事,眼圈一熱,「子夏,我把龍鬚弄丟了。」

  「沒丟沒丟。便是丟了也沒什麼,它自己會找條江流棲身,協調一方風雨,也是好事。」姬弘搖搖她的手,「不過這回真的沒丟,你看。」他指指玲瓏手心的紅點,「它鑽進你身體里了。」

  這下玲瓏可嚇得夠嗆。她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姬弘。

  姬弘看她的樣子,趕快解釋道:「沒事的,玲瓏。它現在還小,你的精血會滋養它,等它長大了,就可以保護你。你說剛才手心痒痒了嗎?」

  玲瓏點頭:「嗯,剛剛我和塗館主講話時,有一點扎扎的疼。」

  「它能感知妖物,妖精鬼怪的靈力越強,龍鬚的反應就越大。」

  「你說塗館主是妖物?」玲瓏有些後怕了。

  「塗離九是青丘一隻九尾紅狐,天生妖力不淺,他靠近你,龍鬚的反應便會有些強烈。」姬弘安撫她說,「但你不用怕,有龍鬚護體,任何妖物都不敢輕易害你。你試著摸摸小白。」

  玲瓏另一隻手拉住小白,右手手心裡一陣痒痒。    

  「小白的靈力弱些,龍鬚的反應也會小一點。」姬弘說。

  想到那龍鬚在自己身體中鑽來鑽去,玲瓏還是不免惶恐。「子夏,你能把它弄出來嗎?」

  姬弘看看她,說道:「放心,它傷不到你。等過些時日你適應了,便可隨心驅使龍鬚,如果不想要它,到時找條江河給它安居便是。不過,還是有它在更安全些。」

  玲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接著又問:「現在龍鬚鑽進我手裡了,要拿什麼去換那個人的寶貝呢?」

  「東西已經買到啦!」小白搶著回答,「館主另給了他一根。反正他的頭髮多,拔不光的。」

  姬弘從袖中取出一物,是那隻玲瓏早就見識過的團扇,扇面上印著縮小的玻璃瓶、建樹枝等物。玲瓏笑了,這樣逛街也真是省力。

  玲瓏還有許多疑惑,都被她生生咽下了。可還沒走幾步,心裡便被那些問題搔得癢極了,她忍不住出聲:「子夏,你說塗館主是只妖狐,那春姬呢,她也是妖怪嗎?」

  「不,她是人類。」

  「哦,太好了。」她不知為何,感覺鬆了一口氣,「那塗館主為什麼長得和你這麼像?」

  小白插嘴道:「不僅是像,他的相貌和館主是完全一樣的。」

  姬弘點點頭:「沒錯。若不是你們熟悉我的舉止動作和說話習慣,也很難分辨誰是誰吧。」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精怪本體多是草木禽獸,它們雖然得天地靈氣,有了智識和妖力,可以變化,卻沒有確定的人形。鬼魂則不同,它們曾經是人,即使死了,大多也會以生前的人類形態出現。而精靈妖怪,就需要找一個具體的人,長年累月觀察模仿,記住每一個細節,照著他的樣子,才能幻出可信的人形。否則,就會像小白一樣,紕漏百出。」

  「塗館主是照著你的樣子變換出來的?」玲瓏恍然大悟,可是隨之又產生了更多的疑問。照這麼說,塗離九在化人形前,曾經和子夏有過長時間的接觸咯?他們之間究竟有過什麼恩怨?而子夏也並非人類,他從幼年起,就一直以人形生活,那這副人類相貌,又是從何人處得來?

  真是越想越頭疼,玲瓏甩甩腦袋,乾脆不再想了,只是笑著說:「其實,即便是陌生人,也分得出哪個是你,哪個是他。」

  姬弘抬抬眉毛,問她:「怎麼分?」

  「嘻嘻,人家塗館主長著副笑眉眼,我們館主呢……長了張冰霜臉!」

  「唔,女娃娃說的沒錯。」小白在旁邊一個勁兒地點頭。

  「再說,你穿著白衣,而那離九身上是紅袍,誰會分不清呢?」玲瓏狡猾地笑。

  姬弘被嗆得說不出話來,竟也輕輕笑了。  

  姬弘走到玲瓏面前坐下,將一盞素凈的方形燈籠擱到桌案上:「好了。」

  玲瓏面前攤著《詩經》,但與其說她在讀書,不如說是在走神。她低頭瞅著書頁,思緒飄飄搖搖,不知去了哪兒,聽見姬弘的聲音,才從發獃的狀態中驚醒過來,抬頭瞧他。

  「呀,真不錯。沒想到,它都破成那樣了,你也能修好。」玲瓏看著眼前的燈籠,不禁讚歎著。第一次見到這盞燈籠,是三天前,也就是上元節那夜,那時它破的只剩下支架,如今在姬弘手裡竟煥然如新了。

  那天剛從街上回來,姬弘就一頭扎進聚流離,他將團扇交給小白處理,自己卻破天荒地進了黑走廊里的一間屋。玲瓏因上次誤闖遇險,還心有餘悸,不敢進屋,只在門口站著。姬弘在屋裡翻騰半晌,才聽他驚喜地呵了聲:「啊哈!」玲瓏忍不住伸頭窺探,姬弘蒙頭垢面,衣上也蹭了許多灰塵,手裡還拎著什麼臟髒的東西,高興地向玲瓏揚了揚。等他繞過堆積滿地的物件,走到門口,玲瓏才看出來,那是一盞又臟又舊,沒了蒙紙,支架也有些變形的燈籠。

  「不是修,是重新創作。」姬弘高傲地撇了撇嘴,更正道。

  「重新創作?」

  「這原是件危險的作品。在它的光芒下,秘密無處遁形,人們本該擯棄芥蒂,坦誠相交,」他嘆了口氣,「可一切都失控了。」

  玲瓏問:「出了什麼事?」

  姬弘的目光沉痛:「是我錯了,我低估了秘密的重量。當所有隱秘的慾望、憎惡和背叛都被一一揭露展示,偽善被撕破,秩序蕩然無存,人們變得瘋狂……最後,一整個村莊竟化無烏有……」

  玲瓏有些驚愕地盯著那燈籠,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移了移。

  她的反應被姬弘盡收眼底,他緩和了臉色,安慰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現在一點也不危險。它已經在我手裡脫胎換骨,成了一隻仙音燭,一隻能回溯記憶的燈籠。來,我來教你怎麼用。」

  玲瓏抬了抬眉毛,好奇起來。  

  姬弘轉動燈籠頂部的小機關,再向上一提,內部的機構就整個顯露出來。機關連接了輪軸,軸上穿著幾重葉輪,在每片葉輪末端,用細若無物的絲線系著珠玉碎屑、金銀箔片等物。

  乍看起來,那些珠寶碎屑只是隨便拿來用作裝飾而已,但又好像每一片都經過精心設計,以隱藏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它們隨著姬弘的動作輕輕擺動,相互重疊、又分開,時而構成一些似像非像的圖形,時而又回歸散碎的表象,真是玄之又玄,讓人摸不清門道。

  輪軸最底部的燈座,插著半隻蠟燭。那燭體不知是用什麼做的,透著淡淡的粉色,仔細嗅來,還有一絲幽玄深沉的氣息。不知怎麼的,玲瓏有些恍惚,連姬弘的面孔也變得模糊了。

  這是什麼香味?玲瓏好像置身春日櫻林深處,埋在雪白混著緋紅的花瓣兒下;而在那清新甜蜜的味道下,還有一種濃烈潮濕的苦味,好像仲夏暴雨後被日頭熏烤出的草腥氣;緊接著,馥郁而乾燥的氣息又把玲瓏籠罩,她沉醉其中,耳邊似乎響起枯葉在腳步下輕輕碎裂的聲音;不,這氣味不全是美好的,還有一股凌冽在裡面,一種刺骨的痛楚,好像白雪覆蓋下的土壤,那是死亡之氣,腐朽之味,玲瓏幾乎要迷失其中。

  姬弘輕輕推了她一把。

  玲瓏用力地眨眨眼,迷惘地看著他:「怎麼了?」

  姬弘笑笑,說:「這蠟燭有致幻之氣,要集中精神,不然可會迷失在自己的意識中,走不出來呢。」他取下蠟燭,沒急著做什麼,而是把它遞給了玲瓏。

  「要點著么?」她有點猶豫地接過,細細端詳。

  「此燭無需用火點燃,只要集中心力盯著燭芯,它會與你的精神聯通,自己就燃亮了,你試試。」姬弘又叮囑了一句,「不管看見什麼,感覺到什麼,一定要記住,那些只是幻象,要記住自己在哪兒。」

  玲瓏點點頭,試著集中精神,她盯著那燭芯,用力地瞪它,可它就是沒有反應。

  就在玲瓏想放棄時,「呼」,伴著一聲幾不可聞的微響,火苗竄了出來,在那蠟燭頭上忽閃忽閃地舔動。玲瓏驚喜地看著燭火,那香氣越發誘人,幻象又出現了,但這次她已經有所準備。謹記著姬弘的叮囑,她在心裡默念:「我在白龍館,我和子夏在一起。我和子夏在一起。」終於,她抬起眼,穿過那些幻象,看清了姬弘的臉。

  姬弘點頭,語氣里似有一絲讚許:「對於一個人類來說,你掌握地很快。」

  他示意玲瓏把蠟燭插回燈座,她剛一離手,便見蠟燭上方的輪葉被熱氣驅動,緩緩轉起來,懸著的小碎片也被帶動,紛紛旋轉起舞。那些珠片玉屑迎著燭光,閃爍出奇異絢爛的色澤,在旋動中,金銀箔片與珠寶碎屑時而相觸,發出叮叮錚錚的悅耳聲響,好像唱起了歌。

  姬弘捻著機關,將輪軸沉回燈罩中。

  不知是不是錯覺,玲瓏感到燈籠的輪軸轉得更快了。

  透過素白的燈罩,珠玉和金銀碎片將五顏六色的光彩投射出來,伴著清脆的金玉撞擊聲,玲瓏的意識好像飛到了悠遠的天外,卻又好像同時被牢牢釘在她坐著的地方。

  這是種十分奇異的體驗,玲瓏還沒來得急讚歎,只覺四周光線變換。她抬眼,屋外夜色蒙蒙,可剛剛還是白天呀?更令她不可思議的是,眼前竟出現了小白的身影。

  小白在屋子裡飛快地移動,看樣子口中也在不停說話,但聲音比平日更尖細,讓人無法分辨,玲瓏獃獃地望著它,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是你的記憶,仙音燭把它投射在我們周圍,你能控制它。」身邊傳來子夏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卻莫名讓人有了力量。

  玲瓏努力讓小白慢一點,再慢一點。

  「女娃娃,你就別擔心啦,館主失蹤十天半個月都不是什麼新鮮事。勁頭一上來,他就鑽到不知哪間工棚里去鼓搗物件,等東西做好了,他就會自然出現的。」眼前的小白終於停了下來,它坐在屋子門口,伸頭看看門外,又抖抖耳朵,咂巴著嘴回頭來看玲瓏。

  玲瓏記起來了,這不是三天前的事嗎?子夏在聚流離翻出了破燈籠,就著了魔一樣奔了出去,連個招呼也沒打。玲瓏倒也想跟他一起走,無奈跟不上姬弘的步伐,竟被無辜拋在黑走廊前。她扯著嗓子把小白叫來,才免了迷路的危險。

  想起這,玲瓏不免有些生氣,但此刻的新奇遠遠蓋過了那本就微弱的一點怨氣,她不禁轉頭問姬弘:「子夏,你也能看見小白嗎?」

  這話還沒說完,她倒被嚇了一跳。就在玲瓏與姬弘之間,坐著另一個玲瓏,她雙手托腮,微微蹙著眉,一點兒也沒被小白的話寬慰到。  

  「蠟燭點亮時我就在你身邊,我與你的精神相連,你看見的,我也能看見。」姬弘對她大驚小怪的樣子有些無奈,「呵,還有人會被自己嚇到?」

  玲瓏沒顧上回話,只是著迷地看著「自己」。

  「女娃娃別怪館主有時忘記你,你要知道,他活了上千年,」小白湊到跟前,對三天前的玲瓏說,「這千年中,可沒什麼人陪他,館主早就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

  「嗯……我存在前,他就活著了,我死去後,他仍會繼續活下去……小白,我死以後,你會一直陪著他吧?」那個「她」臉上有淡淡的憂慮。

  玲瓏看到,子夏聽到「自己」的話時,蹙了蹙眉,神色一瞬間好像搖搖欲墜。

  她心裡堵得慌,忙伸手去捏機關,把轉軸提出來,一口氣吹熄了燭火。

  一瞬間,好像一直罩在他們四周的蓋子被掀掉了,夜色倏忽散去,小白沒了影兒,另一個玲瓏也無處可尋。她舒了一口氣,再偷眼看姬弘,他早恢復了平日里淡淡的神色。

  「你會用了。」他點點頭。

  姬弘吩咐她把仙音燭送去春姬處,玲瓏起身拿起燈籠要走,袖子卻被他拽住。

  玲瓏回頭,見他面色猶疑。姬弘眨了眨眼,睫毛緩緩覆蓋瞳孔,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叮囑:「玲瓏,那狐狸……塗館主,你還是離他遠些的好。」

  平日里,玲瓏幫忙取送物件,也與妖精鬼怪打過交道,但姬弘從未表現得如今日一樣不安。玲瓏看出他的反常,雖有些不明就裡,還是慎重地點頭道:「我記下了。」

  6、溯往昔

  明夜樓真不愧為長安城首屈一指的歌館,隔著兩條巷子,就有隱隱絲竹,軟軟潤潤,隨風入耳。

  玲瓏只在上元夜來過一次,但循著樂聲,也順利找到了樓下。正要進去,卻忽然感到一陣森冷,從背後傳來,好像有雙眼睛在盯著她似的。她慌忙回頭,卻沒發現什麼異樣。玲瓏搖搖頭,想甩掉腦中的不快,她故作輕鬆地大步進了門,卻總覺著有股陰氣黏著她,順著後脊往上爬。

  正緊繃著神經,玲瓏只覺有隻手拂過頸背,掃到脖子根,涼涼的。

  她頓時頭皮發炸,愣了一愣。

  「小娘子,來明夜樓聽歌,還是看姑娘啊?」一個有點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三分慵懶,二分妖嬈。

  玲瓏木木地轉頭,才意識到,剛剛那隻手的主人,就是那個頂著姬弘面容的塗離九。他散著黑髮,靠著一側廊柱,身上仍是一襲魅惑的紅。玲瓏剛剛太過緊張,只顧埋頭往前走,竟沒發現他。

  塗離九眼神迷離,似在瞄她,又似還在夢中,臉上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讓人看了飄飄忽忽的,心臟像踩著棉花,跳得亂套了。

  玲瓏剛才受了驚嚇,又見他這個樣子,像是有意調笑自己似的,她自然惱了他,可又有點怕他,就不知要怎麼回應才好。她慌慌說了聲「見過塗館主」,就想逃走。

  「我知道了,你既不是來聽歌,也不是來看姑娘的。」他笑眯眯地向前一步,低頭迫近她,「你一定是想阿九了,特意來找我的。」

  「阿……九?」玲瓏不禁退後一步,無意識地重複著他的話。離九連連點頭:「嗯嗯,我就喜歡你這麼叫我。」

  他笑得越發親昵:「小娘子,快說,你想我了么?」

  「我……嗯……」玲瓏窘迫地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只是連連後退,「塗館主……我……子夏說,要我離你遠些。」

  離九聽到姬弘的名字,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直了身子。他抱著雙臂,眯了眼打量玲瓏,饒有興味地笑道:「呵,姬弘這麼跟你說的?」

  她眨眨眼:「子夏說,你是九尾狐妖……你,你會吃人嗎?」

  「吃。」他歡快地回答,又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狡黠地笑道:「不過小娘子太瘦了,沒得啃頭。要等你長大些,才有肉吃。」

  玲瓏驚恐地瞪著他。

  離九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志得意滿地微笑。

  「咳,」玲瓏清了清嗓子,強作鎮靜,「塗館主,你既然沒興趣馬上吃掉我,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眉梢輕挑,離九眼中掠過一絲訝異,但很快臉上又鋪滿笑意,點頭贊道:「小娘子好生勇敢。可否容阿九問一句,你要往哪兒走呢?」

  「我來找春姬。」玲瓏說著,有些心虛地把燈籠往身後藏了藏。

  這點小動作如何能躲過離九的眼睛,他卻沒說破,只是笑盈盈地伸手示意:「春姬在樓上,玲瓏娘子,這邊請。」

  玲瓏聽了這話,如同得了大赦,終於舒了一口氣,匆忙轉走。玲瓏看子夏的態度,懷疑二人之間或有不快,本來還擔憂塗館主會有心刁難,誰料他輕輕鬆鬆便放過了自己,玲瓏心中便對離九生出些感激來。走到樓梯轉角處,偷偷回頭去瞧,離九仍站在原地,一手托著下巴,眼神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麼。

  春姬正在房中彈琵琶,玲瓏不忍打斷,就倚在門邊聽。一隻琵琶,竟也把《子衿》彈得婉轉動人,玲瓏聽得心也柔軟了。

  「玲瓏,你來了!」一曲畢了,春姬才發現她,忙放下琵琶迎過來。

  玲瓏笑笑,拎起手裡的燈籠:「我是來給你送東西的。」

  「喔。」春姬聽了,目光落在燈籠上,忘了反應,只是訥訥地側身,讓她進了屋。玲瓏學著子夏的樣子,向春姬講解了這仙音燭的用法,見她神色恍惚,不由伸手拽她:「春姬姐姐,你還好吧?」

  「嗯?」春姬緩過神來,抿抿嘴,才道,「我沒事。」她盯著仙音燭,峨眉輕蹙,那樣子卻美好極了。半晌,春姬拉住玲瓏,猶豫地說:「玲瓏,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玲瓏眨眨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燈籠,微微點了點頭。

  燭火燃起,仙音繞耳,春姬的記憶紛至沓來,投射在她們身旁。屋子裡擠滿了模糊的身影,和嘈雜的人聲,玲瓏看見許多個春姬,有的在走動,有的在讀書,有的在獨自起舞,屋裡還有許多個身著紅衣的離九,有的立在門邊說話,有的在教春姬彈琴,還有的就坐在玲瓏身邊,在陪春姬寫字。

  太多了,太多了,無數的記憶同時湧來,像潮水一樣將她們淹沒了。

  玲瓏見春姬的目光越來越迷離,好像就要迷失在自己的意識里,忙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喚道:「春姬姐姐!春姬姐姐!集中精神,別忘了,這些都只是記憶,你和我在一起呢。」

  春姬的眼睛重又有了光彩,她回過神,捏捏玲瓏的手,對她笑了笑。

  周圍的人影漸漸退去,現在,屋子中只剩下一段記憶。

  這時的春姬,只有五六歲的樣子,她緊緊依在離九身邊,衣裙不知為何,濕淋淋的,她眼睛紅腫著,好像哭過。離九安慰地伸手,摸摸春姬的腦袋,輕聲說著:「好了,好了。」

  玲瓏看向那個塗離九,有些恍惚。

  他沒在笑,他輕輕皺眉,看著春姬,眼睛裡好像有冰霜,又好像著了火,那樣子和子夏像極了。

  「你叫什麼名字?」

  她縮了縮脖子,小手揪著離九的衣襟不放,淚珠又啪嗒啪嗒砸下來:「小春。」

  「好了,別哭,小春。」離九彎下腰,伸手抹掉她臉上的淚水,「瞧你,都變成小花貓了。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女孩猛地搖頭,有些慌亂地哭喊:「不回家,我不要回家。」

  離九有些訝異地抬了抬眉毛,趕快安撫她:「那好,小春,那我們就不回家,你就待在我這裡。」

  玲瓏還在聚精會神地看著,那兩人卻定在了那裡,沒了動作和語言,好像時間靜止了一樣。身邊的春姬站起來,走到近前,伸手去撫摸小春的頭,卻什麼也沒碰到,唉,幻影罷了。她回頭看玲瓏,表情很是迷惑:「我……我不記得這些事……」

  「子夏說,即使早已淡忘、或被抑制隱藏的記憶,點燃仙音燭後,也會重被喚醒。」玲瓏想了想說,「你再試試,也許還可以看見更早的記憶,就能順著找到你的家人。」

  「我怕……」春姬眉間凝著憂慮,只聽她又嘆了口氣,說,「好吧,我猜了這些年,盼了這些年,現在也不是退縮的時候。」

  話音未落,小春與離九的身影又動起來,但奇異的是,他們的動作、話語全都是顛倒的。玲瓏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一步步倒著走出房間,沒時間多想,她提起仙音燭,和春姬一同跟了出去。

  還好沒再撞見塗館主,玲瓏慶幸地想。出了明夜樓,玲瓏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之前那種森冷的不快感又回來了,陰魂不散,如影隨形,真討厭。

  兩人遠遠追著幻影,走過幾條稍顯冷清的小巷。玲瓏望著塗離九倒退的身影,又看看春姬,心中不免好奇,她知道他是妖怪嗎?

影子在街邊停下來,春姬拉玲瓏一陣小跑,才到了近前,兩人都有些喘息。  

  春姬偷瞄經過身側的路人,壓低聲音問玲瓏:「他們都看得見嗎?」

  玲瓏搖頭:「點燃蠟燭時,只有我和你在一起,所以也只有我能見你所見。子夏說,這跟精神連接有關。」

  春姬聽了,放心地點點頭。

  再去看幻影時,她們才注意到,原本跟在離九身側的小春不見了,只剩下他一人。四周被濃郁的黑暗籠罩,好像已是夜半時分。玲瓏看看在黑暗中完全靜止的塗離九,納悶地抬頭,見太陽還懶懶地掛在西天,雖近黃昏,卻也還要一陣子才會天黑呢。

  這周遭的黑暗,必是仙音燭的投影所致。她想。

  春姬從玲瓏手上接過仙音燭,深深看進燈籠的光芒里,然後再抬頭看離九。一瞬間,眼前的一切不再是靜止的,離九眨了眨眼,接著有了動作。玲瓏能感到輕柔夜風,吹拂在她的面頰上,街邊樹上萌發的新葉,也在風裡相互觸碰,發出融融的輕響。

  不遠處傳來金吾巡察的馬蹄聲,而塗離九在深夜的街道上悠閑漫步,好像並不把夜禁當回事。

  是哪裡,有細碎的抽泣聲?離九的腳步頓了頓。

  他四下探尋,接著調轉方向,順著街邊水溝往回走,眼睛還不停向溝中搜索。排水溝里有什麼好看的,玲瓏好奇地向前幾步,也打眼去探究。那水溝足有一丈深,底下黑乎乎的,哪看得到什麼呢。

  「咦?」離九停住了,帶著些驚奇與不解,往溝里一處看去。春姬也好奇地湊近,順著離九的目光,她們也看見了,溝里有人。

  玲瓏心裡一沉,那不是小春嗎!

  溝邊猶見殘雪,看樣子正是初春時節,但溝底已有及腰深的流水。枯枝敗葉壘起一小堆,尖頂堪堪露出水面,此刻小春就倦縮著蹲在那裡抽泣,稍一動作,都可能栽進水裡。更危險的是,玲瓏發現這是個暗溝,前後不遠處的溝頂都被石板蓋上了,只有這小一段暴露在外。小春若是落水,就會被水流衝進石板下的暗溝裡,絕無獲救的可能!

  雖然春姬就站在身旁,玲瓏知道她最終是得救了,但看著眼前的景象,她的心還是繃緊了。玲瓏大氣也不敢出,只是盯著塗離九,盼他救救小春。

  可離九竟沒一點著急的樣子,他慢悠悠地招呼道:「喂,小娘子,別玩捉迷藏了,該回家啦。」

  小春聽見人聲,抹抹眼睛,抬頭看他。「你看不出嗎,我上不去。」她抽了抽鼻子說,一邊掙扎著站起來,但似乎蹲得太久,腿腳麻木了,身子搖搖晃晃的,看得玲瓏又抓了一把汗。

  「哦,這樣呀。」離九笑眯眯地問,「那你幹嘛要下去呢?」

  「不要你管。」她小小的眉頭皺成一團,鼓著嘴說,「你能拉我上去嗎?」

  他假裝為難,沉默半晌,等小春急得又要哭,才說:「好吧。」

  玲瓏眼前一閃,那襲深沉的紅竟躍入溝底,一晃,又躍了出來,把懷中的小春安安穩穩地放到地上。

  「不謝謝我嗎,小娘子?」離九戲謔著,勾起小春的下巴。玲瓏想,塗館主真是個狐狸精啊,對五六歲的小姑娘竟然也要調戲一番。

  小丫頭打開他的手,鼓著嘴退開兩步,好不容易才擠出兩個字:「謝了。」

  離九倒不惱,仍舊笑著問:「小娘子,你家裡人呢?」

  小春聽到「家人」,就像炸了毛一樣,眉毛擰著:「我沒有家人!我爹打我娘,我娘抱著弟弟走了,她不要我,我爹說我是賠錢貨,他也不要我。哼,我也不要他們了!」

  她撅著嘴,卻一邊說一邊掉眼淚,終於忍不住,抱著自己大哭起來,嘴角向下深深撇著,眼淚與鼻涕泡泡齊飛,那樣子傷心極了。

  離九先是覺得有點滑稽,忍不住偷笑。可小春越哭越難過,嗓子都哭啞了,他默默看著,笑容也一點一點落下臉龐:「好了,好了,小春,沒事了。」他走過去,抬手摸摸她,卻被小春一把抱住,揪著衣袍下襟,鼻涕眼淚蹭上去,真是一塌糊塗。

  「呀,你的手好涼。」離九摸到小春的手,不禁出聲,再去探她的額頭,他皺眉,「燒起來了。」

  「小娘子,先到我那裡換身乾淨衣服,喝點熱湯,好不好?」他輕輕問。

  小春哭得累了,嗓子也啞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軟軟靠在他身上,點了點頭。離九伸出右手食指給她握住,牽著小春,往明夜樓走去。沒走多遠,兩人的身影就變得淡淡的,倏忽消失了。

  周圍的夜幕也褪去,玲瓏眼前重又亮起來,她有些奇怪地轉頭,去看春姬。

  只見她輕蹙眉頭,背對幻影消失的方向,站在水溝旁,獃獃看著溝底的流水,一動也不動。

  「噯。」玲瓏喚她,她才回過神來。

  春姬看著玲瓏,眼底寫滿了猶豫和畏懼:「館主救了我,對我又那麼好,我卻一心執著,要追究這些陳年往事。現在我就要知道一切了,我卻好害怕。她說她的爹娘都不要她了,而她,就是我,她說的是真的嗎,我的爹娘拋棄了我?我又為什麼會落入水溝?」她忽然莫名地笑了,那笑容有些慘淡,「玲瓏,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不該去白龍館,不該去尋一個也許我自己都不願了解的答案?」

  玲瓏也不知說什麼才好,愣愣地杵在原地,她看著春姬,心裡升起一陣真正的同情。

  她幾乎完全能體會春姬的心情,她也曾日日夜夜,咀嚼過同樣苦澀的疑問:「為什麼我沒有父母?發生了什麼事?是我走丟了嗎?還是爹娘已經去世?或者更可怕,是爹娘親手拋棄了我?」那種非要知道不可的強烈慾望,和害怕真相太殘酷的提心弔膽,交織著,拉扯著,幾乎能把人撕成碎片。

  春姬用力閉上眼睛,身子有些搖晃,半顆淚珠懸在睫毛上,落不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再睜開雙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把目光凝聚在仙音燭上。

  「阿爹,別去!」遠處傳來一陣喧鬧。

  玲瓏抬眼看去,有個男子正往這邊走,他手裡抱著一隻木箱,身後還跟著個小丫頭,一路拽著他的褲腳不放。男子一邊罵著,一邊踢開她。

  那女孩從地上爬起來,又去抱他的腿:「不能拿它去賭!我娘說過,咱們全家吃飯都要靠這些工具呢!」

  「你給我閉嘴!」兩人就這樣拉拉扯扯,走到了玲瓏和春姬跟前。

  看見那小丫頭,春姬輕啊了一聲,那女孩正是小春。

  玲瓏覺得那男人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來何時見過他。他被女孩拉地有些煩了,氣沖沖地把手裡的木箱一摔,箱子蓋給摔開了,裡面的鑿子鎚子滾落出來。

  「你娘早就滾蛋了,還你娘你娘!你怎麼不跟你娘一起滾!」他惡狠狠地拽過女孩的胳膊,把她痛得大叫。

  小春眼裡泛起淚花:「我娘是被你打走的!」

  男人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吼道:「你跟你娘沒一個好東西!那娘們自己滾回娘家去,還把我兒子也給帶走了,就給我留了你這麼個賠錢貨,成天唧唧歪歪,就沒有安靜的時候!你這麼喜歡你娘,她怎麼不要你了啊?」

  女孩雙眼噙著淚水,抽抽噎噎地繼續勸他:「阿爹,你別去賭了,不然咱們家底都要輸光了!」

  「哼?」他臉色一沉,惡狠狠地瞪她,「你個掃把星,滿嘴輸輸輸!我才剛出門,你就開始咒我了,有你在身邊,我還能贏么!」他咬牙切齒地說著,眼神也越發陰鷙。突然,他擒起小春,往旁邊大跨幾步,站到了水溝旁。

  小春的衣領被他揪著,身體懸空在溝渠上,像一片乾枯的樹葉,搖搖晃晃掛在男人手中。

  玲瓏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她忙回頭去看春姬,她大睜著雙眼,愣怔地望著眼前的一幕,半張著嘴,用力地吸氣,好像就要窒息了。玲瓏趕快上前,握住春姬的手,卻感覺到她在顫抖。

  「阿爹?阿爹?」小春被男人嚇到了,紅著眼圈小聲喚他,他卻只是盯著她,咬著牙不說話。

  「阿爹,求你了!快放我下來!」她有些急了,驚恐地叫著,聲音撕裂。

  小春雙手扒著男人胳膊,試圖掙扎了一下,雙腳晃蕩著。那男人眼神幽深,著了魔似的瞪著小春,揪著她衣領的手緊了緊,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這時的小春,好像從自己的父親眼裡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竟一動也不敢動,張著嘴用力呼吸著,所有乞求都卡在喉嚨。而身下就是黑黑的溝渠,溝底的流水潺潺,泛著刺骨的涼。

  他鬆了手。

  「啊——」一聲微弱的驚叫自小春口中發出,她落了下去。玲瓏明顯感到,春姬的身體也晃了一晃,彷彿隨著年幼的自己,一同墜入溝中。那水溝,也不再是長安城裡一條普通的溝渠,而是結著寒冰的萬丈深淵。

  玲瓏忙撲過去,但她忘了,這一切只是幻象,她什麼也做不了。

  那男人低頭看看溝里,竟露出一絲得意的笑,便轉身走開。

  還好,小春沒有被水流沖入暗溝,她狼狽地爬上枯枝摞成的小丘,抬頭尋找父親的身影:「阿爹?阿爹?」

  那男人卻對她充耳不聞,自顧自收拾了地上的工具,抱著木箱,優哉游哉地走了。

  「阿爹,救我!」溝底的小春還在呼喊,帶著惶惑的表情。可她不知道,她的阿爹已經走遠了。

  春姬僵硬地站著,面無表情,看著眼前的一切。

  她看著小春踮起腳尖,小幅度地跳了跳,試圖自己爬出來,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她聽著她無助地呼喊求助,直到聲嘶力竭,卻也沒有人來;她看著天色漸漸變暗,而小春也一點一點用光了力氣與希望,最終泄氣地蹲作一團,顫抖著抽泣。

  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幻境中又看見離九的身影。

  玲瓏拉住春姬,她如夢方醒地回頭,慘白的臉上拉出一個笑容。仙音燭熄滅了,她們才意識到,太陽早已落山,而她們竟沒聽見催行鼓聲。她們在夜色中慢慢往回走,春姬低著頭不說話,玲瓏一旁跟著,也不說話,四周一片靜默。

  又是這種感覺。

  玲瓏猛地回頭,卻只看到空空的巷弄。可她不會弄錯,從下午開始,時斷時續地,這種腦後被人盯著的感覺就如影隨形,讓她頭皮發麻。她用力甩甩腦袋,可心裡的不安並未消失,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虛浮的雲朵里。

  前面飄來歌聲和人語,她們已能看見明夜樓的融融燈火,只剩一個轉角,就是那條繁華的大道。

  不遠了,玲瓏鬆了一口氣。

  「兩位小娘子,請留步。」前面一個人影擋住去路,聲音粗啞。玲瓏心裡咯噔一下,害怕的事果然還是發生了。

  借著遠處的燈火,大致能看清來人,他衣衫破落,鬍子拉碴。不知為何,玲瓏覺得他有些眼熟。「春姬娘子,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又見面了。」他挑眉一笑,手中銀光閃過,竟是把匕首!

  是他!玲瓏心中一亮,認出了他。

  上元那夜,她們在明夜樓后街見過他,那個正欲行竊,卻被方夜叉逮個正著的盜賊!玲瓏和春姬都緊張起來。

  「我聽說,春姬娘子是明夜樓的頭牌歌伎,若是被人綁架,你們館主必會出重金來贖吧?」他洋洋得意地說著,眼光一轉,打量起玲瓏來,「這小娘子又是哪位?」

  春姬把玲瓏攔到身後:「她只是個端茶送水的小丫鬟,你別碰她。」

  「呵呵,好吧,那就勞煩春姬娘子跟我走一趟吧。」他拿著匕首在空中畫圈,做指揮狀。她們身後的黑暗裡又走出一人,只是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他手持繩索,衝上來要捆春姬,動作卻又猶猶豫豫的。

  「好,好,我跟你們走。你們要想拿到錢,就別傷害我。」春姬沉著地說,一邊用眼神示意玲瓏不要輕舉妄動,「放這個小丫頭走吧,她剛好能幫你們送口信。」

  那個鬍子拉碴的中年人想了想,點頭對玲瓏說:「喂,小丫頭,回去告訴你們館主,要是想叫春姬活著,繼續給他賺錢,就得在明日午時之前,送百金到坊西狐仙廟贖人。」他瞥了眼春姬,殘忍一笑,上前幾步,逼至玲瓏身前。他拿匕首抵上她的咽喉,壓低聲音說:「不然,我就把春姬娘子一塊一塊地還給他。那可真是可惜這個美人兒了。聽清楚了嗎?」

  玲瓏只覺脖頸處一片冰涼,她看著那人陰鷙的雙眼,僵硬地點點頭。

  「兒,咱們走!」他向男孩招呼一聲,收了匕首,又揪住玲瓏,惡狠狠地向她強調,「記住,是百金。要是少一點,春姬娘子也要少點什麼。」說完,一把將她搡到地上。

  他們剛走,玲瓏不顧屁股疼痛,趕緊跳起來往明夜樓奔去。

  「塗館主在哪兒?塗離九在哪兒?」一進大門,玲瓏就揪著眼前的每個人問。

  「誒,怎麼,才一下午不見,就想我了?」離九原本倚在二樓欄杆上,看近旁一桌客人下棋,聽到玲瓏在樓下吵鬧,就探了身子出來看她。見她身上沾了塵土,臉上焦急的樣子,離九挑挑眉:「小娘子,你這是怎麼了?」

  玲瓏發現了他,便「蹬蹬蹬」地竄上二樓,撲到離九跟前,她跑得快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喝口水,慢點說。」他把手裡的水杯遞給玲瓏,瞥見那邊下了一手,忍不住出聲道:「呀,這手真妙,黑子輸定了。」

  玲瓏哪有心情喝水,她把杯子隨手擱到桌上,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塗館主,春姬出事了!」

  離九聽了,忙站直了身子,拉過她道:「你快說,怎麼回事?」

  「我和春姬姐姐回來晚了,就在明夜樓外,遇上了歹徒。他們把春姬姐姐劫走了,叫我給你說,要在明天中午之前,送百金到狐仙廟去贖人,不然就要殺了她!」

  他面色沉下來,眸子里燃起烈火,離九眯著眼,輕蔑地笑了笑:「呵,狐仙廟?」

  玲瓏點頭。

  離九冷笑:「敢動我的人,這幫人類真是越發蠢了。」他拉著玲瓏,「還等什麼明天?咱們現在就走,給他們送贖金去……」

  「噗呼!」耳邊輕響。

  上一瞬,玲瓏還站在喧嚷亮堂的明夜樓中,下一瞬,眼前就只有陌生的巷弄,和黑乎乎的夜色,她站在離九身邊,有些暈頭轉向。

  離九神秘地笑笑,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示意玲瓏不要說話。

  幾步開外是個破落的小院,其中傳來男孩生澀的聲音:「阿爹,我們不會被官府抓去嗎?」

  「哼,阿爹最了解這些商人,他們喜歡直接用錢解決問題,不會輕易報官。若是牽扯官府,有可能對他們的生意不利呢。聽我的,怕這怕那怎麼成得了大事。」

  「嗯,我都聽阿爹的。」男孩又問,「那明天拿到錢以後,那個歌伎怎麼辦,放了她嗎?」

  「我的兒,你傻嗎?明夜樓的老闆不會報官,她就不一定了。況且,這小娘們見過咱們倆了,留著她早晚是個禍患。」

  話音剛落,只聽一陣悶吞的嗚咽聲。

  「哦,春姬娘子,你放心,在我拿到錢以前,是不會碰你一根寒毛的。不過,拿到錢之後,可就說不準了,哈哈哈哈哈!」那男人笑得粗野。  

  那院子外牆已大半傾頹,木門也早腐朽,離九素手輕輕一推,門板便崩裂倒地,只剩個門框還勉強站著。離九牽著玲瓏,站在空蕩蕩的門口,對院子里的人笑得明媚。

  那笑顏如花,又如劍,玲瓏眼前的空氣都好像被刺透了。

  「什麼人?」男孩顯然受了驚,慌得站起身來。

  男孩的父親一時也有些慌亂,但顯然比兒子鎮定。他「嚯」地站起,從懷中掏出匕首,急急後退幾步,到春姬身邊,拿刀在她眼前比劃。

  春姬靠著破落的神殿牆根兒,雙手捆在背後,她被封了口,臉上還有淚痕,原本梳得水亮的髮髻,也亂亂墮在肩頭。仙音燭破破爛爛,扔在院角的瓦礫中。見離九破門而入,春姬的眼睛頓時亮了。

  離九轉轉眼珠,看到不遠處橫在地上的匾,冷笑了聲。

  他眨眨眼,瞳孔放出幽艷的綠光,不知哪裡來了一陣邪風,將那匾額捲起半空,往春姬旁邊的男人身上狠狠砸了過去,卻巧妙地避開了春姬,連她的頭髮絲也沒碰到。

  男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撞出一丈開外,壓在匾下哼哼怔怔。匕首也從他手中飛了出去,摔在石板上叮噹作響,最後停在春姬腳邊。那匾額原先倒扣著,現在翻了過來,玲瓏才看見上面的金漆大字——「九尾大仙」。她不禁笑出來,莫非這狐仙廟,是人類給塗離九建的?  

  「玲瓏,去幫幫春姬。」離九吩咐著,嗓音低沉。

  「好。」玲瓏的回答還懸在口邊,離九竟已從她眼前消失,瞬間飄至院子另一側的男孩面前,像陣血紅色的風。玲瓏愣了愣,才跑到春姬身邊,撿起匕首幫她鬆綁。

  那少年早已腿軟倒地,面對發散著不祥氣息的塗離九,不由抖似篩糠。離九一手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拽起至雙腳離地,然後幽幽地開口,語氣卻十分溫柔:「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呀?」

  男孩滿臉驚恐,半晌發不出聲來。

  「呵呵,」離九笑出聲,「舌頭打結了?那我只好向你阿爹請教了。」他轉頭去看壓在匾額下的男人,眼裡綠光越發幽寂,臉上卻掛著柔和的笑,彷彿是在詢問一個老朋友一般,「這孩子叫什麼啊?」

  春姬不敢置信地看著離九,眼前這個眼睛發綠光、還會妖術的人,竟然就是一手養大自己的館主嗎?

  「哎呀,看我,都忘了介紹自己。」離九挑挑眉梢,和顏悅色地說:「在下塗離九,你們綁架了春姬,我的養女,還拿她的性命來要挾我。好了,現在你們知道我是誰了,我也該知道你們的名字,這樣才公平,對吧?」

  「妖……妖怪!」那男人死死盯著離九,眼裡又是恐懼又是憎惡,開口罵道。

  「這樣稱呼別人,真是失禮啊。」塗離九皺皺眉,小聲嘀咕著。

  「快說,這孩子究竟叫什麼?我得知道他的名字,不然我是不會殺他的。」他抬起另一隻手,迅疾如風,向男孩的心臟處掏去。尖爪沒入男孩的胸膛,痛得他尖聲呼喊。

  「狗兒!」男人掙扎著推開身上的匾,一瘸一拐地站起來,好像要撲過去:「放開我兒子!」

  「謝謝。」離九揚揚眉,長舒一口氣,笑了笑。「誰會叫自己的兒子『狗兒』?這名字真蠢。」他一邊出聲嘲笑,一邊抬手,將男孩的心臟挖了出來,熱騰騰的鮮血揚起,潑灑在空中,也噴在離九的衣袍上。

  「啊!」那男人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跌倒在原地,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血滴也落在春姬和玲瓏身上,玲瓏驚得抱頭,縮在春姬身後。人血落在皮膚上,暖暖的,但很快冷了。春姬顫抖著去抹臉上的血,看著手上的紅,臉上滿是迷惑。

  離九看看那顆還在跳動的心,一臉嫌棄地鬆手,任它摔落在塵土裡。他在男孩的衣襟上蹭了蹭手,然後像丟一塊抹布一樣,將男孩的屍體扔到腳邊。玲瓏剛剛睜眼,便看見男孩濺滿血的臉,和他空洞無神的雙眼。

  這時,男人才如夢方醒,手腳並用地向男孩的屍體爬來。他渾身戰慄,口中低低地哽咽著。直到爬近了,伸出一隻手,握到男孩的腳腕,才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我的兒啊!」

  塗離九冷笑著瞥了男人一眼,跨過他的身體,往春姬和玲瓏身邊走來。

  「妖怪,你有本事也殺了我!你也殺了我啊!」男人轉頭喊道,他惡狠狠地盯著離九。

  離九卻連頭也不回:「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而我不喜歡殺無名小卒。唉,白髮人送黑髮人,可憐吶。」他搖頭,假模假式地嘆氣。

  「仲子……我叫齊仲子……」男人顫抖著,渾濁的眼淚砸到塵土裡,「你殺了我吧!求你殺了我,別讓我看著唯一的兒子死!」

  「真可惜,我殺人的心情已經過去了。」離九用遺憾的語氣說。

  可玲瓏分明看見,塗館主臉上掠過一絲心滿意足的笑,就像小孩子吃到甜食時的那種表情。

  「走吧。」離九向春姬伸手,她卻遲疑了,身體向後避去,剩下離九的手尷尬地頓在那裡。他皺皺眉,不解地問:「春姬,怎麼了?」

  「館主,你……是妖怪嗎?」

  塗離九眼中還殘存些許的熒綠,他轉轉眼珠,正要開口解釋,卻被一旁玲瓏的驚呼打斷了:「呀,那是什麼?」

  離九順著玲瓏的目光,只看見那男孩了無生機的面孔,他挑眉嗤笑道:「玲瓏,你跟著姬弘這麼久,不可能沒見過死人吧,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話音未落,他也注意到了一絲異樣,笑容頓時凝在臉上,眼中綠光愈盛。

  就在狗兒屍體所在的陰影里,有什麼在凝聚,在生長,並意圖向外潛行。

  玲瓏雖然看不見任何實體,可她感覺到了,在那個角落裡,有著什麼可怕的東西,正在散發不祥的氣息,一種莫名的恐懼穿透了她。

  狗兒的父親上一刻還神志不清地抱著男孩的屍體,下一刻也被這股隱形的力量逼得後退。

  一種純粹的恐懼壓迫在所有人心上。

  「狗兒……啊!」男人恐慌地盯著角落裡漸漸向外延伸的黑暗,他原本還攀著兒子的胳膊,卻突然怪叫了一聲,顫抖著甩開手,顧不上再去看塗離九一眼,便轉頭逃出了廟門。他一路跑,還癲狂地怪叫著,連滾帶爬,消失在院子外的黑夜裡。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離九沉聲說道,轉身來拉玲瓏和春姬。

  「啊!快看!」春姬指著離九背後,整個人僵住了。

  一股淡淡的黑氣從陰影深處游出,罩住了狗兒的屍體,像有生命似的,在他身上摸索搜尋。黑氣觸到了他胸前被離九挖出的血洞,便一絲一縷,從那裡灌了進去。

  忽然,死去的男孩像木偶一般,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站了起來。狗兒空洞的雙眼正對著三人,眨了一眨,這詭異的一幕讓玲瓏脊背發毛,縮了縮脖子。

  每個人都緊繃著神經,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誰料,狗兒並沒有衝上來對離九他們做什麼,只是動作飄忽地轉了個身,邁著顫巍巍的腳步,向角落裡陰影深處走去。更濃密的黑氣湧上來,纏繞住狗兒的四肢,漸漸籠罩了他。

  狗兒的身體在黑霧中飄升離地,若隱若現的簌簌聲傳來,像是千萬隻蟲蟻在啃噬食物,又像風暴中砂礫相互擦撞的響動。一呼一吸間,男孩的肉身腐化瓦解,被那黑霧吸取同化了,連一根骨頭也沒剩下。

  黑霧隱在陰影里,看不見它的全貌,但玲瓏幾乎能肯定,它變大了,帶給人的壓迫感和恐懼也越來越重。一縷黑氣遊離出來,將滾落在地的心臟捲入角落的陰影里,它並未停滯,緊接著向塗離九三人處蜿蜒而來。

  「退後!」離九伸手將玲瓏與春姬攔到身後,他指尖燃起熒熒的綠色火焰,向那縷黑氣擲去,打散了它。

  陰影里的那團黑霧激烈地翻滾,發出隆隆的悶響,好像在向離九咆哮著。

  塗離九佇立著,一動不動,臉上還掛著從容的笑,笑容下卻是一觸即發的猙獰,手裡的火焰驟然竄高,光耀灼灼。

  就這樣對峙了一刻。

  玲瓏的心跳得生疼,手心傳來尖銳的刺痛,原本在她身體里沉睡的龍鬚感知到當前的危險,也變得躁動不安。

  忽然,黑霧中捲起一條鞭,凌空破風來襲。

  離九投出狐火,將那鞭子打散,可散開的黑氣又瞬間凝聚,化作兩條鞭子,從不同方向急勁抽來。塗離九一再出手,可每打散一條,黑霧又生出兩條。那黑霧的攻擊沒有隨時間變弱,但也沒有急進強攻,只是在與離九糾纏,像是在有意消耗他的力量。

  離九儘力躲閃,卻又要護著身後的玲瓏和春姬,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鞭尾幾次險險擦過,形勢已是岌岌可危。

  那黑霧好像意識到了,離九在保護兩個女孩,便趁他不備,抽起兩隻黑鞭,向玲瓏和春姬刺來。

  他剛躲過幾次攻擊,發現對方的陰招,忙出手打散襲向春姬的黑鞭,卻再來不及祭出狐火,眼看另一隻鞭子就要抽中玲瓏。

  玲瓏來不及躲閃,認命似的緊閉雙眼。

  「呲嚓——」鞭梢的風掠過玲瓏的睫毛,有什麼織物輕輕拂過臉頰,她卻沒被擊中。

  「館主!」身旁傳來春姬的驚呼,玲瓏忙睜眼查看。只見塗離九一個旋身,擋在玲瓏身前,背心處生生挨了一鞭。袍上紅綃炸裂,黑鞭刺穿皮肉,他輕皺眉頭,跪倒在地,眼中卻滿是訝異。離九臉上浮現一縷安心的笑,他張了張口,卻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就倒在玲瓏懷裡。

  原本還在舞動的黑鞭匯聚一起,凝成一股粗壯的煙霧,朝著離九衝來,似乎要從那傷口灌入他的身體。春姬想也沒想,撲了上來,擋在煙霧與離九之間。那股煙霧像沒看見她一樣,仍舊直刺過來。

  煙霧近了!近了!離春姬已不到一尺。玲瓏抱著失去意識的離九,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逼近。

  「嘭……」一陣悶響,那煙霧忽的炸散開來,像是撞上了一堵透明的牆。

  「沒事吧,玲瓏?」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玲瓏還沒回頭,眼淚就落了下來。是他。

  是啊,還能是誰?

  姬弘一襲白衣,站在玲瓏身後,提著歧路燈,燈焰的紫色幽光給他周身罩上一種神秘而莊重的光彩。

  他向前一步,煙霧就被推後一步。

  「子夏!」

  「我感應到龍鬚的異動,知道你有危險,就來看看。」他向玲瓏點點頭,又看了一眼她懷裡的塗離九——他不知何時竟現了原形,變作一隻毛茸茸的紅狐狸,依偎在玲瓏的胳臂中,腦袋無力地耷拉著。

  那黑霧似是忌憚歧路燈的光輝,聲勢漸弱,默默退散,最後不知消失到了哪裡。姬弘沒動,仍舊警惕地盯著牆邊的陰影。

  「館主?!」春姬不可置信地盯著玲瓏懷中的小狐狸。

  姬弘瞥了她一眼:「沒錯,塗離九是狐狸精。你從小跟在他身邊,竟然至今沒發覺他是妖怪?唉,人類真是遲鈍啊。」玲瓏聽了他的話,忙假裝咳嗽,還好,春姬一心只在離九身上,沒注意姬弘說了什麼。

  玲瓏向春姬解釋說:「妖怪和人一樣,也有好壞之分。不是所有妖怪都會害人……」她轉念一想,塗離九剛殺了一個男孩呢,便頓在了那裡,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館主是狐狸啊。」春姬輕嘆。

  「沒關係。不管館主是人類,還是狐狸,都改變不了他救了我,還把我養大的事實。也不管他是好妖怪,還是壞妖怪,我都知道,館主不會傷害我。」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從玲瓏懷中接過狐狸,輕輕撫著它的小腦袋說。

  離九像是能聽見她的話,掙扎著醒了過來,眨眨眼睛,伸出小舌頭舔了舔春姬的手。

  「好了,這裡可能還有危險,我們該走了。」姬弘拉住玲瓏,他又轉頭問春姬抱著的狐狸:「你自己可以走吧?還是,需要我送你們一程?」

  小狐狸張張嘴,像是說了什麼,當然,玲瓏沒有聽懂。離九隻是眨眨眼,他和春姬就消失了。玲瓏瞪著眼,有些發懵。

  「嗯,看來那狐狸也沒什麼大礙。」姬弘解釋道,「九尾狐善用幻術,縮地也是其中一種,它既然還能使出縮地術,可見靈力沒受太大損傷。」

  「啊,太好了。」玲瓏舒了一口氣,引得姬弘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子夏,那團黑煙是什麼?」

  姬弘將歧路燈交給玲瓏,自己去撿仙音燭的骨架,他拂去燈上的塵土,抬頭看向茫茫的夜色,輕嘆道:「唔,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轉頭對她笑笑,不知為何,玲瓏竟從那笑容里看出一絲悲哀,卻又有一絲欣悅:「玲瓏,不是所有問題我都能給出答案。世上有千萬奇景,還有萬千異象,即使有千年時間,也難一一領略,不過,正因這些奇異之物的存在,生命才不至於單調無味吶。」

  「喂!」小白支楞著長耳朵,歪著腦袋看了玲瓏好久,忍不住出聲,「女娃娃,你在想什麼吶?想的這麼入神,這一整天都沒好好吃飯了吧。」

  玲瓏坐在廊邊,雙腿悠悠蕩蕩,心不在焉地回答:「在想狐狸。」

  在屋裡補燈的姬弘抬頭看了她一眼,沒做聲,又低頭繼續手上的活兒。

  「狐狸?」小白頓了頓,恍然大悟道,「你是說,元夕那夜我們撞見的塗館主?」

  「嗯。昨天春姬姐姐被人綁架,塗館主殺了那個人的兒子。他殺人的時候好可怕。我想他是生氣了,但他看上去並不是生氣,他還笑著,好像殺人很隨便似的。」

  姬弘哼了一聲:「妖與人,本就不是一類。對於靈力強大的妖怪來說,殺死一個人,跟人踩死一隻螞蟻一樣,並不是什麼大事。」

  玲瓏轉頭看他,皺眉半晌,才猶豫著問:「子夏也殺過人嗎?或者,妖精?」

  姬弘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開口:「我不願殺人,人卻因我而死。」他抬頭,深深看玲瓏一眼,那眼神飽含滄桑,看進人心裡,鈍鈍地疼。

  玲瓏輕咬下唇,轉開臉,不敢與他對視。

  「塗館主殺人,可他也救了我,我不明白,他究竟是壞人,還是好人?」玲瓏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臉上仍是重重困惑。

  小白也坐到廊邊,可它的腿沒有玲瓏長,短短的懸在那裡,悠蕩不起來。它咂著牙,故作深沉地長嘆一聲:「唉,誰又能確定自己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呢?嘖嘖,他殺了人,對於被殺的那個可憐蟲,他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而他又救了你,那對於你來說,也許他就是個大好人。」

  「玲瓏。」姬弘招呼她過去。原先被砸爛的仙音燭,在姬弘手裡,重又煥發了新生。「那個春姬,她還要尋親么?」

  玲瓏搖頭道:「我不知道。她看了以前的事,挺難過的。要是我的話,也許就不想繼續找了。不過,我還是去問問她吧。」

  「總之,記得要把她的長命鎖拿給我。」姬弘伸個懶腰:「我可是頭回重複做同一個物件,太無聊了,我真該向她多要一樣報酬。」

  第二天清早,玲瓏拎著修好的仙音燭,去了明夜樓。不知塗館主怎麼樣了?她想。

  玲瓏盼著離九快些好起來,卻又怕真的遇見他。她偷偷摸摸在門口窺探一番,沒見著塗離九的身影,才三步並兩步竄上了樓,卻在春姬的屋子外,跟他撞了個滿懷。

  「呀,玲瓏好熱情。想我了吧?」

  玲瓏慌忙退後,嘴裡嘟囔著:「誰想你了。」但見他沒有一絲傷病的樣子,她心裡不由地高興。想到那日他捨身相救,心裡有點歉疚,玲瓏看看他,又轉開眸子,小聲說:「那天,謝謝你救了我。」

  「是不是特別擔心我啊?」塗離九笑著揶揄。

  玲瓏瞥了他一眼,從鼻子出氣道:「才沒有。子夏說了,你是千年狐狸精,本事大得很,哪需要人擔心。」

  「館主,我不是讓你回去休息么,怎麼又和玲瓏聊起閑篇兒了?這個樣子被別人看見怎麼辦?」春姬雙手抱胸,站在門口,歪著腦袋看他,一字一頓地說,「快、回、屋、去!」

  離九縮了縮脖子,轉頭答道:「遵命,遵命。我碰巧撞上她,才聊了兩句,馬上就走哈。」

  他又回頭朝玲瓏吐吐舌頭,笑著小聲說:「哎哎哎,我不過是現了次形,她這兩天就像訓小貓小狗一樣,對我吆五喝六的。我好可憐啊,玲瓏你快安慰安慰我吧!」

  玲瓏被逗笑了:「你可是靈力無邊的大妖怪,還怕一個小娘子?」

  春姬還在挑眉瞪著塗離九,他只好撇撇嘴,縮著腦袋走開。經過玲瓏身邊時,悄悄抱怨一句:「就是小娘子,才可怕呢。」她看他離去的背影,大紅袍子下,隱隱現出蓬鬆的尾巴,隨著腳步一擺一擺的,玲瓏忍不住笑了。再看春姬,也憋著笑呢。

  「春姬姐姐,我把仙音燭拿來了……你還想繼續找他們嗎?」玲瓏提起手裡的燈,言辭閃爍,小心避開了「父母」兩字。

  春姬沉默了一刻,然後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她反手重重地闔上門,口中蹦出一個字:「走!」

  她們又回到了那段溝渠旁。

  幻象重現,春姬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切倒退進行:小春在溝底求救,小春被阿爹扔進溝里,小春一路拉扯著賭紅了眼的阿爹……玲瓏和春姬跟著幻象的路線後退,尋至一處冷清巷弄,幻影退進了巷口第二家的木門後。

  玲瓏轉頭看看春姬,不敢作聲。

  春姬盯著那扇門,好像要將上面的每條裂紋都刻進心裡。她將仙音燭遞給玲瓏,自己則解下頸上的鎖,攥在手裡。春姬走上近前,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門。

  一下、兩下。

  門裡靜靜的。春姬的父母會不會已經不在人世?玲瓏擔心起來。

  春姬抬起手,又要敲上去。正在這時,她們聽見屋裡響起拖沓的腳步聲,一步步走了過來。咔嗒,門閂開啟的聲音,重重敲在人心裡,春姬握著長命鎖的手攥得更緊了,玲瓏甚至屏住了呼吸。

  門開了。

  「是你!」春姬驚詫地後退,玲瓏也瞪大了眼睛。眼前這個披頭散髮,一臉憔悴的男人,不就是那天綁架春姬的齊仲子嗎!

  男人充滿血絲的眼睛睜大了,只怔了一刻,竟暴怒地撲過來,雙手掐上了春姬的脖子:「你!你這妖女!是你們殺了狗兒,還使了什麼妖法,叫我兒屍骨無存!」

  「你兒子不是她殺的!」玲瓏忙上前拉他,卻被他搡倒在地。

  他吼道:「你們和那妖怪是一夥兒的!」掐著春姬的手收得更緊了,一個發力,將她生生提了起來。

  春姬臉憋得通紅,雙眼圓睜,嗆出的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她大張著嘴,發不出聲音來,雙腿無助地踢打著。掙扎中,春姬手裡的銀鎖落了出來,齊仲子瞥到長命鎖,卻像觸電一樣愣住,手也不自覺地鬆了。

  春姬倒在地上,不住地咳著,眼圈紅紅的。

  「這、這鎖……你是從哪兒得來的?」齊仲子撿起銀鎖,捧著手裡,聲音有些顫抖。

  玲瓏扶起還在大喘的春姬,白了他一眼,正要說話,卻被春姬拽住袖子。玲瓏有些疑惑地看她,春姬給了她一個眼色,搖了搖頭。

  「咳……你認得這長命鎖?」春姬掙扎著說話,嗓音嘶啞。

  「呵,認得?」他雙眼盯著小鎖,扯出一個慘笑,「這鎖是我親手打的,是我親手給我女兒掛上的,我怎麼會不認得?」

  玲瓏察覺到春姬的身體一抖。他若是她父親,那晚離九殺的就不是隨便哪個可憐的男孩,而是她的親弟弟!

  仙音燭還在燃著,玲瓏和春姬還能看見幻象。在男人身後,木門大敞,屋中是年輕的他,對一個婦人拳打腳踢,炕上的小春縮成一團,閉著眼無聲抽泣,身旁的小男孩哇哇哭著。春姬看著這一切,連呼吸也顫抖著,終於,她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轉開視線,那幻象才漸漸隱去了。

  齊仲子抬頭打量春姬,眼睛越來越亮,半晌才問:「你……姑娘,你多大了?」

  她平復了呼吸,不咸不淡地回答:「十六。」

  男人一顫,臉上悲喜交雜:「我那走丟的女兒,到今年也十六歲了。春兒……?」

  「你女兒走丟了?」玲瓏和春姬對視一眼。

  「嘿嘿,我女兒頑皮,有天跟我出門,半路上走丟了。」他轉轉眼珠,嘆息道:「我那婆娘也死得早,只剩下我和狗兒相依為命,現在狗兒也沒了,誰給我養老呢?慘,真是慘!」

  「不過老天有眼,」男人的臉上有了光彩,親熱地握住春姬的手,「我女兒是明夜樓的頭牌,哈,春兒,老父我終於能享享清福了。之前綁架你,是為父錯了。你看,這家裡啥也沒有,我跟狗兒是為了生計,才出此下策,你不會跟為父計較吧?」

  她扯出一個禮貌的笑,將手硬硬地抽回,後退一步說:「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女兒。」

  玲瓏看她一眼,春姬臉上掛著微笑,目光卻很冷,好像流淌著雪水的溝渠,泛著涼氣。

  齊仲子一臉疑惑:「可你名字里就有一個春,你和小春也是一樣的年紀。」

  「呵,長安城裡十六七歲,名字里有『春』的女孩子多得很啊。」春姬挺直身子,淡淡笑道。

  男人臉色一變:「哼,你必是看這家中窮困,嫌棄我吧?唉,街坊鄰居,大家都來看看啊,我們家的小春,當了歌女,有錢了,出息了,就嫌棄起自己的親爹來!」

  他大呼起來,引得四鄰圍觀。

  「你倒是說說,你要不是小春,這長命鎖是怎麼來的?」男人晃著手裡的長命鎖,目光陰鷙:「哼,你個不孝女、白眼狼,還認賊作父,跟那妖怪一起殘害你親弟弟!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一個心軟,留你在那溝里自生自滅,要是早早弄死了你,我的狗兒也不會死!我早就知道,你跟你娘都是一路貨色,賤胚子,欠收拾!」

  想到無辜死去的弟弟,春姬臉上閃過一絲不忍。

  但齊仲子的咒罵字字如刀,戳進她心裡,將最後一點憐憫也砍殺殆盡。春姬的眉毛扭曲著,像是在抑制怒火,又像是在努力忍住淚水。她從他手裡奪過銀鎖,冷笑著狠狠地說:「你想知道這鎖是怎麼來的?好,我來告訴你。」

  「很多年前,有天館主帶我出門,回家時經過一處溝渠,發現溝底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已經奄奄一息。那時天很冷,她在溝底被雪水泡著,館主試著救她,她卻還是死了,這長命鎖就是她身上的。我一直帶著它,是為了提醒自己,如果不是館主收留我,我也可能早就凍餓而死。」她揚眉,厲聲道,「如果帶著這鎖的是你女兒,那她早就死了!」  

  齊仲子忽然安靜下來,眼中滿是疑惑,甚至還有一絲傷痛,他訥訥地問:「小春死了……真的嗎?不,你一定是在騙我……」

  春姬卻一個字也不再說,決然地看他一眼,轉身跑開了。

  玲瓏慌忙撿起仙音燭,追了上去。玲瓏默默跟了一路,直到她們走到那條溝渠旁,才猶豫地開口:「你為什麼騙他說,他女兒死了?明明……你就是小春啊。」

  春姬站住了,她漠然地看著水溝,緩緩開口:「我沒有騙他。小春已經死了,就在那天夜裡,凍死在這溝底了。」

  她轉頭看玲瓏,慘淡地笑著:「姬館主說我會後悔,他說得對。我寧願什麼都不知道,抱著那些猜測和幻想,渾渾噩噩地活著,也好過現在。現在,我全都記起來了。」

  春姬指著仙音燭,眼裡含著淚光,聲音卻冷了下來:「這盞燈籠,讓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我記起了,那天我有多害怕,溝底的水有多冷,我一個人在溝里等了多久,最終也沒等到阿爹回來。他把我扔在那裡等死,我的確死了。」

  玲瓏蹙眉看著她,咬著下唇,不知該說什麼。

  「我的命,是館主給的,和那個『爹』再沒有任何瓜葛。」春姬長舒一口氣,抬起袖子擦擦眼睛,放下手後,臉上竟又是晴朗的微笑了。她走過來,把小銀鎖放到玲瓏手中:「長命鎖你拿回去,給姬館主吧,他說對了,我現在不想要它了。」

  春姬轉身,向明夜樓的方向走去,步子輕快。

  「春姬姐姐,仙音燭你不帶走嗎?」玲瓏在身後喊她。

  她頭也沒回,只是舉起一隻手擺擺:「不用啦,過去的事,就留在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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