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花還似非花

一場說走未走的旅行,使兩個通信長達19年的男女緣慳一面,給雙方留下終生遺憾,這是我讀《查令十字街84號》最直接的感受。

《查令十字街84號》號稱「讀書人的聖經」,我早聞其名,一直沒讀它,直到看了學姐王彥的《去伏爾加河找什麼?》。文中說,在戰後物資匱乏的年代,紐約作家海倫因訂書、買書,與倫敦馬克舊書店的主管法蘭克及員工書信往來20年。當海倫終於來到倫敦,來到查令街84號即將被拆除的馬克書店時,書店老闆馬克早已仙逝,法蘭克也人去魂滅……頗富傳奇色彩的故事,讓我頓下決心,從網上買了,花兩天時間看完。

我看的是譯林版的小說,海倫被譯作海蓮,法蘭克譯作弗蘭克,馬克書店譯作馬克斯與科恩書店,區別僅此。這其實是書信集,自然也可稱作書信體小說。小說的尾聲,是弗蘭克女兒的信,表示很高興得知海蓮的出版計劃,也同意並很願意提供這些信件作為出版之用。如果我沒理解錯,「這些信件」即海蓮寫給弗蘭克及其夫人諾拉的信,它們再加上其他的信件,編輯而成了這部小說。

兩個人的通信,起於1949年10月5日,終於1968年10月16日;兩個多月後弗蘭克病逝。為告知這一不幸消息,書店秘書於1969年1月8日致信海蓮。之後諾拉也致信海蓮,郵戳日期是同年1月29日。上述弗蘭克女兒回復海蓮的信,則是1969年10月寫的,因此,海蓮與馬克斯與科恩書店店員等的通信,長達整整20年!

海蓮無疑是愛書人,且有著鮮明的特點:愛英國舊版書,「喜歡扉頁上有題籤,頁邊寫滿註記」,也喜歡毛邊書,更重要的是,從不買沒看過的書,說那就像「買一件沒試穿過的衣服」。因這些特點,海蓮非常討厭「用慘白紙張和硬紙板大量印製的美國書」,故向遠在倫敦的馬克斯與科恩書店求助。弗蘭克堪稱懂書人,熟悉各種版本,知道孰優孰劣,為替海蓮找書,經常去倫敦鄉下,穿梭於舊世家、豪門間……

兩個人因書而遇,結一段書緣,情分越來越近,這從彼此的稱呼就看出端倪:最初稱對方「先生」、「夫人」,當海蓮提示「我希望在你們那邊,『夫人』的意思和我們這邊指的是兩碼事」時,弗蘭克改稱海蓮「小姐」。當海蓮再提示「只有我的『朋友』才可以叫我『海蓮』」時,弗蘭克說,「該是我們都摒棄無謂的『小姐』『先生』敬稱的時候了。之後都直呼其名:于海蓮,多用昵稱「弗蘭基」;於弗蘭克,則是中規中矩的「親愛的海蓮」。豪爽、開放的美國女人,與嚴謹、古板的英國紳士,都由此見出一斑。

海蓮的豪爽,通信不久就體現出。時值戰後的大蕭條,英國實行食物配給制,每戶每星期才配給兩盎司肉,每人每月只分得一隻雞蛋——多麼熟悉的情景!得知這些後,海蓮立即找了家設在美國的英國公司,專事海外代購的,買了六磅重的火腿寄去,當作書店員工的聖誕禮物。之後,不斷寄些雞蛋和罐頭等。這無疑是雪裡送炭。弗蘭克說:「我們已經太久沒能見到一塊完整的肉了。」受人恩惠的書店員工,報之以生日的贈書,和精緻的手工桌布,而最重要的回報是,邀請海蓮來英國旅遊,免費提供住宿。一場旅行由此預定。

有必要交代一下了,海蓮是單身,住在紐約的舊公寓里,稱自己的長相「大概就跟百老匯街上的叫花子一樣『時髦』」。這肯定有自謙的成分。弗蘭克已婚,是二婚,夫人是漂亮的愛爾蘭女人,同事塞西莉稱他「年近四十,長得很帥」。這就決定了,海蓮的英格蘭之旅,是一次友情之旅。當然,她那麼喜歡英國舊版書,喜歡這間「活脫從狄更斯書裡頭蹦出來的可愛鋪子」,喜歡倫敦的一切:柏克萊廣場、溫柏街、聖保羅大教堂、倫敦塔……而她來英國的目的,原本是「為了探尋英國文學」。

這樣的旅行,依然值得期待。海蓮已經在計划了,她告訴弗蘭克:「你得當心了,如果電視劇續簽,明年我就會殺到你們那兒去。到時候我會蹬著古董木梯,撣去你們的書架頂層的陳年積垢,順便也把你們的優雅端莊一併一掃而光。……」

然而,天不遂人願,弗蘭克健在時,海蓮的英格蘭之旅沒有成行。有兩次機會伸手可及,海蓮與它們失之交臂。一次原定在1953年伊麗莎白女王登基前。可是,幾個月前,海蓮發現牙齒一顆顆全壞了,要麼乖乖裝上牙套,要麼就得全部拔光。最後不得不去裝牙套,花了天文數字的診療費。之後,看著牙醫帶著嬌妻去度蜜月,海蓮恨恨地說:「旅遊費是我出的!」另一次是1956年,舊公寓要拆掉蓋新樓,拆遷戶海蓮收到搬遷通知,只好訂了間客卧兩用的預售房,之後,忙著四處張羅新傢具和書架、地毯,幾乎把錢花光。「至於英國之旅,只好等著有人招待我去了。」海蓮的遺憾溢於言表。

海蓮沒去英國和書店,她的朋友倒是去了。其一是瑪克辛,一個女演員,去倫敦演出。狄更斯與鋪子云雲,就是瑪克辛說的。她在書店呆了半個小時,「期待你的弗蘭克或是哪個女孩兒翩翩現身。」因是用餐時間,弗蘭克等都不在,未能見面交談。其二是金妮和埃德,一對新婚夫婦,海蓮的好友。他們對海蓮說:「被你知道了一定會被你臭罵一頓!——我們去了你的書店,我們一說出是你的好友,便被大家團團圍住,你的弗蘭克邀我們去他家過周末;老闆馬克斯先生特地從裡頭走出來,他說他一定要和『漢芙小姐的朋友』握握手……」漢芙即海蓮,全名是海蓮·漢芙。

這叫海蓮情何以堪?她對瑪克辛說:「我不想讓你以為我是酸葡萄,不過我實在不明白,你究竟是何德何能?老天竟任由你飽覽遍逛『我的書店』;而我為什麼就只得乖乖蹲在九十五大街的破公寓里,埋頭寫著這勞什子《埃勒里·奎因的冒險》電視劇集腳本!」整一個羨慕嫉妒恨啊!而隔著大西洋,弗蘭克也在說:「夏天又快到了,預料將會有更多美國遊客到英國來,然而我們所盼望的『那位美國遊客』卻仍獨獨叫我們望穿秋水。」

欲去不能,盼來不得,這於雙方,都是痛苦、失望和折磨。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海蓮說:「我不知道,可能對我來說去或者不去那兒已是無所謂了,我夢到那兒的次數太多了。我常常是為了看那些寬街窄巷才去看那些英國電影。」

書信往還中,海蓮最終接到弗蘭克病逝的消息。她對友人說:「賣這些好書給我的那個好心人已在幾個月前去世了,書店老闆馬克斯先生也已經不在人間。但是,書店還在那兒,你們若恰好路經查令十字街84號,請代我獻上一吻,我虧欠她良多……」語調非常平靜,讀來卻令人動容,悲戚,心碎!

《查令十字街84號》出版後,成為暢銷書。我想,如果僅僅是索書、找書、寄書,沒有海蓮這場說走未走的旅行,尺牘文字再好,恐都無法激起普遍的閱讀慾望,使這本書暢銷。海蓮和弗蘭克間幽暗未明的關係,無疑給故事加了一把味精:除了是書籍的買賣雙方,他們到底是友人,還是情人?表面上確實是友人,在書信的字裡行間,卻充滿著情人間才有的任性、刁蠻,特別就海蓮這方來說,怎麼分得清是調侃,還是調情?撒氣,還是撒嬌?請看——

弗蘭克·德爾!你在幹什麼?我啥也沒收到!你該不是在打混吧?

他手上有隻賣六美元的首版《大學論》,竟還問我要不要買?真不曉得該說他老實呢,還是憨?

這哪是佩皮斯日記呢?你倒是給我交代清楚!

我真惡毒。你為了幫我找書,忙東忙西的,我竟然不曾向你道過一聲謝,我簡直是壞透了。

大懶蟲!依我看若要等到你寄書來,我都不曉得要超度幾回了。我還不如乾脆直接衝進布倫塔諾書店,有什麼就買什麼,不管印得多糟!

你們店裡一直發行這麼棒的目錄,卻直到現在才寄給我!難道你還好意思跟我說你老是忘了嗎?汝等無賴!

夠了,夠了。連海蓮自己也於心不忍,她對書店員工塞西莉說:「可憐的弗蘭克,真是難為他了,我老是對他頤指氣使的。我只是在打趣他,不過就知道他會當真。」弗蘭克夫人諾拉,更是旁觀者清,她對海蓮說:「不瞞你說,我過去一直對您心存妒忌,因為弗蘭克生前如此愛讀您的來信,而你們倆似乎有許多共通點。」毫無疑問,這是一場精神戀愛。海蓮甚至說:「弗蘭基,這個世界上了解我的人只剩你一個了。」

其實,單身的海蓮遇到弗蘭克,因後者懂書、敬業、寬容,終因愛書而及找書的人,完全合乎情理。孤寂中的海蓮,將一腔情愫傾泄在弗蘭克身上,也是可以理解的。海蓮對這份感情拿捏得也很准,始終留有餘地,不去捅破那層紙。就弗蘭克而言,本是個拘謹的英國紳士,更有婚約在身,除了默默接納這一切,也許,只是夜深人靜時,放飛思緒到大西洋彼岸,想像中完成兩人的親密接觸……雙方都如此克制,這場戀愛才真正做到「發乎情,止乎禮義」。順便提一句,海蓮老姑獨處,終生未嫁。

接下來的問題是,男女間有無真正純潔的友情?或者說,這友情能否不摻雜一星半點愛意,甚至性幻想?我看很難。水至清無魚,情至清不長久。純潔的男女友情只是一時,總會在發展中遭遇本能,遭遇情慾,讓這份純潔半途而廢,有疾而終。這一點上,我是悲觀主義者。

當然,海蓮與弗蘭克最終未能一面,難言是真正的愛情。三十多年前,系友張新奇寫了篇小說,題為《比友誼多,比愛情少》。海蓮和弗蘭克也應是這種狀態:說是友誼多點什麼,說是愛情少點什麼;似是而非,似非卻是——到底是什麼,誰又說得清?

東坡詞云: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

改一字:也無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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