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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世界閱讀日,談談閱讀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世界閱讀日,其實這個節日和世界盃的性質差不多,每隔四年都會有一大堆偽球迷冒出來討論足球,閱讀日也是偽書迷的節日,聰明點的,應該把大部分在朋友圈和公眾號談論閱讀的人當成他們在過愚人節。

至於我,自認為還算有資格在今天這個節日談談閱讀這件事。這倒不是說,我是一個多麼精於閱讀的人,或者有什麼特別的閱讀體驗,只不過自我懂事以來,除了堅持看美女之外,唯一堅持看下來的東西也就是書了。

而如果把看美女寫成心得,擔心被視為低俗而刪文,再說好像也沒有一個世界閱女日,只好談談看書了。

簡單粗暴地說,這個世界的閱讀,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實用的,一種是不實用的。

實用的閱讀,如宋真宗的《勵學篇》里說的:「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這就實在讓我很羨慕,畢竟我現在還是個沒有千鍾粟、必須得為稻粱謀的窮鬼,住的也不是黃金屋而是出租屋,出門也沒有車馬還得擠地鐵,而且單身多年,從沒追到過什麼顏如玉。

人家說,讀書都讀到狗身上去了,大概指的就是我這種吧。

當然,宋真宗指的是讀四書五經、聖賢教誨,以取得功名,然後走上人生巔峰。現代人如果還追求類似的功用,應該讀的,大概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之類的,研究怎麼考上清華北大。

亦或者是為了習得某項技能,閱讀各種工具書,如何繪畫、如何說話、如何設計之類的,最基本的也可以買一本《養豬指南》之流,回家研究一下怎麼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的。

為學業計,而讀教輔書,我是絕對贊成的,畢竟在這個國家,改變前程、實現人生逆襲的最好方法就是科舉和高考。

我比較想探討的是,為了習得某項技能而讀書的閱讀觀。當然,一個人渴望學習某項技能總是好的,但我還是有幾點疑慮。

首先,學習游泳最好的方法永遠是下水,沒聽說誰讀了兩本《如何學會蛙泳(或狗爬)》就能游得好的。

我有一個朋友,上中學之後開始熱衷上攝影,也沒見過他買什麼教輔書,照樣把一個單反用得順風順水,後期修圖也是自己對著電腦摸索出來的。

我對這種閱讀的懷疑,就在於,其實很多時候,學習一樣東西是靠自己不停動手去摸索的,除了說像編程那種需要一定的計算機語言基礎的東西外,大部分技能是書本教不會的。就算是編程,在基礎知識掌握了之後,也是要靠自己不停動手去做,才能熟練掌握。

這一類書籍實在太容易被取代,而且還容易滋長某些淺薄之輩的自負——看了兩本書就覺得自己已經熟練掌握了某些技能。據我所知,對這種人,這種書只會有害。

其次,編寫這些書的人的資格也是良莠不齊。

不可能每一個教編劇的都是羅伯特·麥基,也不是每一個教寫作的都是多蘿西婭·布蘭德,所以我也不鼓勵人們盲目地撲進這一類書海里,誰知道你會不會直接觸礁呢。

當然,這都不是我最擔心的,我最擔心的是,一個人習慣了這種閱讀之後,會滋生出「讀書就是為了受教育」、「讀書就應該有用」之類的想法。

按照這種想法,看《三國演義》就要學會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看《射鵰英雄傳》就算學不會降龍十八掌,也要學習到「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高尚精神——我們現在已經出現了類似的作品了,比如《水煮三國》或《跟著<三國>學謀略》以及《金庸人物教你怎麼把妹》之類的。

我們這幾年整天在熱銷的名人傳記,從馬雲傳到喬布斯傳,背後都有這種心理作祟——大家都想看看,他們是怎麼成功的,並且試圖複製這種成功。很多閱讀這種書的人,就像武俠小說裡面找《葵花寶典》的人一樣,都是想學會怎麼天下無敵。

但就像看工具書學習一樣,馬雲和喬布斯的人生可不是看書就能學會的,而且我也很懷疑,一個人試圖克隆別人的人生,而不是想要獨立自主地決定自己的生活,背後總有一種奴性在作祟。

把閱讀實用觀或者說學以致用的觀念運用到工具書以外的書籍中,其實是一種很可疑的閱讀觀。

首先,它會把一本書變得很無趣。

如果我攤開《三國演義》,不是為了看到具有美學趣味的文字描述、性格鮮明的人物塑造、和吸引人的情節設計,而是把它當成學會如何運籌帷幄的教輔書或工具書,那我肯定喝多了。

其次,按照這種閱讀觀,大部分書對我是沒有意義的。

比如我沒有必要學會所謂運籌帷幄,因為我不是軍事家,按照上述閱讀觀,我就不應該讀《三國演義》。但我其實很喜歡這本書,至少小時候是如此,從書中我得到很多樂趣,如果一種閱讀觀是告訴我應該放棄閱讀樂趣而追求教育意義,我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第三,這種閱讀觀,如果大規模推廣,對藝術家來說,絕對是場災難。

我們現在隱隱流行的一種觀點,認為現在的網路環境很不純潔,很低俗,太多作品三觀很不正確,而我們只需要純潔高尚、三觀正確的作品來教育我們,所以現在這個網路環境是需要凈化的。

福樓拜當年就因為《包法利夫人》寫了婚外戀而受到類似的審判。按照這種流行觀點,《茶花女》(嫖客與妓女的故事)、《洛麗塔》(中年大叔誘姦未成年少女的故事)簡直就應該焚燒掉,作者應該投入監獄,坐穿牢底。

當然,我不是說我們現在已經有人能寫出類似的傑作了,但如果我們的閱讀觀還是必須學以致用的閱讀觀,那基本也就斷絕了這種產生的可能了。

談完了實用的閱讀觀,現在我可以談談不實用的——也就是我比較贊成的——閱讀觀了。

其實不實用的作品,種類相當多,但大家想起來,第一反應,可能還是文學——說實話,文學確實也是最沒用的閱讀品。所以雖然我沒學過文學,但還是打算從文學作品談起。

大家都知道,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很多故事的靈感來源都是小時候聽奶奶講的哥倫比亞傳奇;列夫·托爾斯泰寫了《戰爭與和平》,很多事情都來自他的人生經歷(比如參軍);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輩子都被癲癇症困擾,並且還是個濫賭鬼,總是在放縱和懺悔間徘徊,所以他筆下的人物也都是一個個掙扎的靈魂;福樓拜則直接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關於這一點,我是這麼理解的:對一個創作者來說,最重要的品質是真誠,而一部真誠的作品總是發軔於作者的個人經驗,以及這些經驗所形成的內心景象。

而通過深刻的表達,這些個人的經驗最終會超越於個人,讓讀者產生共鳴。

共鳴則來自感受的疊加:來自遙遠時空外的某個作者,通過深刻的表達,喚醒了讀者心中的某些感受——在我看來,這些感受就是人類的基本人性所在。在一切龐雜背後,我們的人性肌理卻是共同的,在根深蒂固之處,所有的人類情感都是共通的。

所以,一部深刻的作品,總是能幫助讀者探尋自己內心的隱秘感受,從而更加認清自己的內心。

我對一部作品的要求,首先就是,作者是在真誠地探究自我的,然後是表達得深刻,它需要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清晰的語言表達、承轉起合故事結構、性格鮮明的人物塑造等等,並且各方面都要足夠精確——每一個寫作者,都是試圖在讀者心裡,把自己的想法如建築般搭建起來,搭得好看、漂亮、堅固,並且各部位都落在最精確的位置上,才可能在讀者心裡立起一座豐碑。

豐碑的背後,就是人類的創造力所在,也是智慧所在。

所謂不實用的閱讀觀就是:對一部作品的要求,不是能給自己進行道德教育,而是要精彩、漂亮、好看,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不是道德高尚,而是充滿智慧。

今天是世界閱讀日,所以我最後還是要談談這種不實用的閱讀的意義。

十三歲的時候,王小波和哥哥一起從父親的書櫃里偷書出來看,哥哥還給他講述了古希臘人如何靠在一張蠟板上畫一條精美的曲線表達自己的智慧的故事。

長大後,王小波回憶起當初對那些書和那個故事的痴迷,說:

我到國外去旅行,在劍橋看到過使牛頓體會到萬有引力的蘋果樹,拜倫拐著腿跳下去游水的「拜倫塘」,但我總在回想幼時遙望人類智慧星空時的情景。千萬丈的大廈總要有片奠基石,最初的愛好無可替代。所有的智者、詩人,也許都體驗過兒童對著星光感悟的一瞬。

閱讀,尤其是閱讀那些最優秀的著作(不論是人文還是科學著作),對一個人來說,就是遙望人類智慧星空的路徑。

當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成為王小波、拜倫或者牛頓,大部分人最後註定都是普通人,所以,要談談閱讀對普通人的意義。

在許鞍華的《明月幾時有》里,方姑的母親,葉德嫻飾演的媽媽,原本只是一個亂世里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女兒去參加抗日工作的時候,她也從不曾深刻理解過這份抗日事業的意義和風險。

直到她替女兒部下送情報時,在藥店的後房,看到了那些為抗日事業而身受重傷的士兵的時候,眼裡開始出現了異樣,這種異樣,也是方姑背誦茅盾《黃昏》時臉上出現的異樣——「那是一種猛然觸碰到一個更莊嚴更宏大的世界時的表情,那種陌生感讓他們震動,同時也因為能和這種宏大有聯繫而讓他們感動。這是一種溫熱的理想主義,它是日常生活中一次不經意的仰望,然後生活看似照舊卻又本質上完全不同。」(梅雪風)

也許這就是普通人閱讀的最大意義:每一次深刻地對人類智慧星空的抬頭仰望之後,雖然生活還是那個柴米油鹽的生活,可生命卻因為這種仰望而有了本質上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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