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被我叫爸爸的男人真的特傻。
1.
「電腦太難用了，還是手機用著方便，想點哪裡點哪裡。」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正坐在電腦前進行駕考科目一的全真模擬練習。活到52歲了，這還是他第一次使用電腦，他笨拙地抓著滑鼠，粗魯地揮動，用力地點擊，彷彿滑鼠是他的仇人。
我說，怎麼會，電腦好用到飛起，你看，你要像我這樣用滑鼠，對，輕輕握住，食指放在滑鼠左鍵上。
他問我，什麼是左鍵。我說，左邊可以按下去這塊就是左邊，手機上你可以直接點擊，電腦上你要把游標移動過去再按左鍵才是確定，你記著這個就行了。
他抱怨說，游標太小了，根本看不清，也找不到在哪裡。
我沒好氣地說，那麼大的游標你都看不見，你是不是……好吧，你是真的不太看得清，你湊近點看。
發火的話都快說出口，又被我生生咽了回來，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他的眼睛是真的不太好使了，這個曾經背著我穿過田地和村莊，走過市集和城鎮的男人，他老了。
還記得我10歲那年生重病，他背著我去鎮醫院，一路小跑，雖然他的襯衫被汗水打濕，可他的步伐是堅定而有力的。
可現如今，我再伏在他的肩上，透過衣衫，我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的瘦骨嶙峋。從1樓到4樓的幾十級台階，就險些擊垮了他，讓他步履凌亂，氣喘吁吁。
歲月不饒人，對他更是尤其刻薄，摧殘了他的健康，也蒼老了他的身軀。
2.
「老爹，別做了，快來睡覺吧，明天再接著做。」
昨晚深夜兩點多的時候，我看客廳的燈還亮著，就朝客廳喊了一句。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和哥哥對他的稱呼就從「爸爸」變成了「爸」，再到現在的「老爹」。
他說，等我做完這幾個題再睡，年紀大了，記不住，做錯了好多，也不知道科目一能不能過。
我安慰他說，不怕，多做幾遍，死記也能記住了。
學車考駕照這事，媽媽是強烈反對的，可我和哥哥都看得出爸爸是真心喜歡，一年到頭要聽他念叨好幾次，就趁這次機會給他交錢報了名。
他一直很擔心自己過不了科目一的理論考試，從早到晚，一天要做十幾個小時的練習題。
我以為他是真的很愛開車，所以，才這麼努力，這麼用功。
我鼓勵他說，老爹，你好好學，等拿到了駕照，明年我給你買輛車開開。
他說，我一個農村人，都五十幾歲了，還開車做什麼，不要浪費錢給我買啦！
我詫異地說，你不開車，那你這麼積極地學駕照幹嘛？
他說，你女朋友和你大嫂都不會開車，你和你哥哥又要忙自己的事業，我就想著學個駕照，以後你們忙工作的時候，我能開車幫你們接送下小孩，也讓你們少操點心。
說到這個話題，他又一次催我和我女朋友結婚。
我說，我們年輕人戀愛談得好好的，不急著結婚生小孩。
他說，我和你媽的身體這些年越來越不好了，你們早點結婚，生個小孩，趁我們現在還帶得動，就能給你們帶帶小孩。大城市的生活壓力大，我們來帶小孩，能幫你們省點請月嫂的錢，也幫你們省點帶小孩的時間。
他憂心忡忡地說，你看你們倆，都見過父母的人了，我和你媽還有她爸媽對你們也都滿意，你們還不結婚生小孩！再過些年，我們身體不好了，沒辦法幫你們帶小孩的時候，你們可怎麼辦啊？
我鼻子有點酸，說話聲就帶了點哽咽。
我說，爸，那你們就更要保重身體了啊，有病看病，該吃藥吃藥，該打針打針，別心疼錢，這樣幾年後才能幫我們帶小孩啊！
3.
這是爸爸第二次來我這兒。
工作五年了，因為離家比較遠，爸爸只在最初我剛工作時過來看過我工作的單位和生活的城市。
前一陣子，我騎車摔倒，腳骨折了。秉承著出門在外報喜不報憂的原則，我並沒有告訴爸媽。
瞞了兩天，還是被他們知道了。爸媽心急如焚，反覆叮囑我要萬分小心，骨折的腳不能再落地了。
第二天，爸爸就來了。他一大早就起床，坐最早的一趟車過來。
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他問了我菜市場在哪兒之後，就出門買菜。買菜回來之後就一直在廚房忙活，給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我爸爸能做這麼多菜。在家裡，家庭分工一直是爸爸做重活累活，媽媽操持家務。這二十幾年裡，在家一直是媽媽做飯，爸爸很少進廚房。
我說，老爹，你以後不用做那麼多菜啦，我們就2個人，8個菜，怎麼吃得完？
爸爸說，你腳受傷了，要多吃點好的，補補營養，來，喝點排骨湯，骨折了就是要多喝點排骨湯才好得快。
之後的每一天，飯桌上都是換著食材和花樣精心烹制的8個菜，吃到嘴裡，滿滿的，都是幸福的味道。
4.
打從記事起，我就不再和爸媽同床，而是和哥哥一起睡。時隔多年，這還是我第一次和爸爸一起睡。
爸爸入睡很快，不多時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他的身體微微蜷曲，像一隻煮熟的蝦。
我幫他掖了掖被角，在燈光下看到他的臉像一塊擰過又鋪開的毛巾，已經不再平展。皺紋爬上了他的臉，就像溝渠侵蝕了田地。
過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背我上下樓，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對於日益老邁的爸爸來說。
但在我這兒，他總算能睡個好覺了。
在家的時候，他幾乎每天都要忙碌到夜裡十二點多才能入睡，第二天又要凌晨五點就起床。
他在家鄉小鎮的街上有一個攤位，售賣些炸洋芋這樣的零食。五點起床，生火把爐灶燃起來，再把東西都搬運下去，把攤子擺好，然後就開始烹炸洋芋餅，這是一種在家鄉很流行的早點，他必須在買早點的人們到來前就準備好足夠的量。
從早賣到晚，等到晚上收攤回家已經是七點多鐘了。吃完飯到八點多，他又開始清洗炊具、準備第二天的食材。把這一切都忙完之後，時鐘的指針已經指向了十二點。直到這時，他才終於可以沉沉睡去。
然後第二天，他又在五點的鬧鐘聲里醒來，周而復始地開始一天的勞作。
長期的睡眠不足和辛苦勞作，讓他的身體在時光的摧殘下迅速衰老，他的背脊變得有些佝僂，不再如往昔那般挺直，他的頭髮也白了許多，整個人看起來像老了十歲一樣。
事實上，他其實不必這麼辛苦的。
我和哥哥早已畢業，身為體制內的教師工作多年。我們的工資雖然並不多，但在小縣城也足以謀生。他和媽媽完全可以停止勞作，接受我和哥哥的贍養，安然地頤養天年。
可他們不願意停下來，不僅不要我們的錢，反而還一心想著多為我們攢點錢。
我說，老爹，你和我媽就不要那麼辛苦了，我們賺錢比你們容易很多，你們就好吃好喝地休息就好啦。
爸爸說，趁我們現在還幹得動，再多干幾年，多掙點錢。到時候你們要買房，我們多的也沒有，支持你們十幾萬塊，多少也幫你們減輕點壓力。
我說，我要買房自己會努力賺錢，你們掙的錢就自己拿著好好花嘛，我都那麼大了，能自己掙錢了，要你們的錢做什麼？
爸爸說，我們吃不了多少，也穿不了多少，掙了錢不給你們，還給誰呢？現在我們還有力氣，等過幾年，老了掙不動錢了，那個時候完全成了你們的負擔，你們上有老下有小，壓力得有多大啊！
「所以，你不用勸我了，只要還幹得動，我和你媽就要多干，多給你們攢點錢出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我聽到這番話時的心情，尤其是他說到他們老了會成為我們的負擔時。
5.
爸爸啊，你和媽媽含辛茹苦把我們撫養長大，這二十幾年來你們都從未覺得我們是你們的負擔，那我們又有什麼理由嫌你們是我們的負擔呢？
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更何況我們呢？
身為人子，本當護持你們，使你們免於辛勞，得享安逸，而你們卻仍以老邁之軀奔波勞碌在風雨中，為我們勞心勞力，還有什麼比這更讓我們慚愧的呢？
爸爸呀，你老是念叨著要趁現在還有體力多為我們做點什麼，只要還能動彈，你都不願意停歇下來。
可你已經為我們奉獻了你的大半生，我更希望剩下的日子，你可以為你自己而活啊！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說的不就是你嗎？你一直牽掛著我們，想幫我們攢錢買房，想幫我們帶小孩，孩子長大一點了還想幫我們迎接送往。
你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的男人，樸實得一如腳下堅實的土地。
你把我們的人生扛在你的肩上，替我們負重前行，走了一路又一路，一程又一程。
當我們逐漸長大，想要接過你手裡的擔子獨自前行的時候，你還不放心地問我們一句，孩子，我還能幫你做點什麼？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爸爸哎，你不用再幫我們做什麼了，你為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
你只要能夠平安、健康、舒適、快樂地生活，我們做兒子的就會心安，也就更有動力去迎接人生給予我們的所有洗禮。
爸，你真的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的男人，但你卻是一位偉大的、可敬的父親，因為你給了我全世界最好的父愛。
這份愛，給我力量，讓我溫暖，更讓我難以回報。
我只能笑著迎向你，大聲地喊你：
「哎，老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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