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小說】像杜義這樣的人
剛過完年上來,市場部門就有兩位同事提出離職。人來人往原本是公司里的常態,但同事間相處久了難免會有一些不舍和別離。在公司內部,小職員們經常在私下互相打聽那些離職員工的去向,以及猜想他們為何離開。這天中午的時候,大夥又圍在一起聊到這個話題。
現代社會,一個人會一輩子只待在一家公司里,直到退休那天嗎?
「能」在座者中有一人點頭肯定。
「不能」剩下的人全部一致否決。
接著,大夥分不同情況闡述了理由,從興趣愛好、意志自由、薪資結構,以及行業發展,公司前途、企業氛圍等等多維度做了論證,最後得出的答案就是一個人無法長期只守著一家公司,普通人的職業生涯至少要跳槽10次以上,更換3-5個不同行業,最後才會安安心心的直到退休。
可是,那個持肯定態度的同事不幹了,他激動的說,
「我身邊就有不少一輩子只守著一份職業的人,他們在二十齣頭的時候選擇了做泥水工,直到五十多歲仍舊活躍在建築工地,對於這種事又該怎麼解析呢?」
坐在他對面的同事反駁到:
「那是因為上一輩人的思維固化,他們太過實誠,膽小怕事,被各種條條框框限制住了手腳。現在的年輕人可精明的狠,沒有誰會願意長期只待在一家公司里,但凡稍感壓抑或者不適,就立馬辭職走人」
旁聽者們哈哈大笑起來,看來這個觀點早已深入人心。
可前面那人並不服氣,繼續道,
「照你這麼說,一個人就該頻繁更換職業,更換老闆,這難道就是好事嗎?」
「沒錯。總不至於讓我們一輩子只待在一家公司里,十年如一日般煎熬,最後鬱鬱寡歡的拖死在職場上吧」
關於忠誠雙方各執一詞,為此爭論不休。
這時,有一個人,原本並沒參與討論,此刻卻突然開口說話了,
「一個人是否應該對公司忠誠我不確定,但要說到頻繁跳槽,我倒是認識一個人,他的人生經歷或許可以拿來給各位當做參考」
周圍人暫時停下來,朝他望去。
他像個老者回憶往事一樣,不急不緩的說,
「我想你們身邊肯定也有這樣一類朋友,他們在年輕的時候喜歡四處遊盪,不安分守己,不固定在某一個城市,不守著某一份工作,甚至還行業都經常換著做。他們沒有人生目標,也無職業規劃,工作總是跳來跳去,在三十歲之前,生活完全都是由著性子來,自己喜歡什麼就去做什麼。他們像個遊子一樣,在中國這片廣袤大地上走南闖北,居無定所,走到哪算哪。他們從深圳跳到上海,又從武漢換到北京,沒有一刻停歇,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這樣的人生才算得上是真正自由哩。
我相信這樣的人在社會上多著呢,他們並非想要謀取一份職業,而只是對那些自己未曾接觸過的新鮮東西倍感興趣,然後不計後果的去追求體驗。他們的眼裡唯有自由二字,受不了丁點委屈和無奈。我的大學同學杜義就屬於這一類人。
他在二十一歲的時候開始遊走中國,從一個城市跳到另一個城市,不斷的更換行業,更換公司,從沒有在哪一個地方待了超過半年時間。他總是不斷的折騰自己,只為了去試圖順從內心,追尋所謂的怦然心動。可是他到底想追求什麼,可能就連自己也未必弄得明白。
他完全是受了當下自由思想的蠱惑,一心想著過那種隨心所欲的生活,尤其在80後這代人身上,更加體現的淋漓盡致。在三十歲之前,杜義不停的變換城市,更換公司和行業,沿途交往形形色色的人,或許只是因為好奇,因為體驗,也夾雜著我行我素,放蕩不羈,總之他幾乎就沒有安靜過。
我跟杜義原本是大學同學,在湖南農業大學念書,學習電子信息工程,可杜義一畢業,就跑到長沙本地一家文化傳媒公司去面試編輯了,用他的話說,他喜歡跟文字打交道,願意為這份事業奉獻青春和熱血。我們並不看好這份職業,都認為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果然等到第五個月的時候,杜義就離開了那家公司。
緊接著他又去找了幾份兼職的活兒,包括幫展會公司發放宣傳單和派遣物品這類計時工活。這些瑣事他又幹了兩個多月,之後就覺得索然乏味。過年之後,他聽信朋友的建議,南下去了深圳,轉行去做房地產銷售和汽車業務經理,專門跟有錢人打交道。這段經歷開闊了他的見識,讓他感嘆中國社會貧富差距之大。漸漸地,杜義就染上了消極悲觀情緒,對周遭一切開始心懷憎恨。
後來杜義逐漸沉淪,整日把自己關在家裡。他不去上班,也不想跟外面的人聯繫。他窩在出租房裡,把自己封閉起來,終日沉浸在網路綜藝和電視劇里打發時間。
到了二十五歲時,父母見他孑然一身,有意在家鄉為他謀取一份差事,杜義聽從了家裡人的安排,去鎮上做了兩個月的汽車維修學徒。可就在那個無比悶熱的夏天,一天中午時分,杜義正趴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就在半睡半醒之間,他突然頭腦一驚,蹦出來個可怕念頭,他想著自己明明這麼年輕,卻要在死氣沉沉的小鎮待上下半輩子。他想像著自己接下來的50年生命都將浪費在毫無意義的鄉下生活里,每天碰見相同的面孔,重複同樣的日子,一觸及這些,他就沮喪的全身發抖。
整個中午他都惶恐不安,就像被宣判了死刑的罪犯一樣。
後來他越想越不解氣,對生活絕望到了極點。忽然間,他彷彿揭開了生活悲劇的面紗,在一夕之間窺視到命運的黑暗和平淡,他咬牙切齒,發誓決不讓青春如此渾渾噩噩消耗下去,於是等到某一時刻,杜義猛然把心一橫,從椅子上暴跳起來。他氣沖沖的跑進內屋,把正在午睡的師傅叫醒。對方睜開困頓的眼皮,還以為店裡來了生意。可是杜義卻直接把話給挑明了,他跟對方表明了態度,然後把手套一扔就離開了門店,對方連句挽留的話都還沒來得及開口。
對於這個決定,家族人極度反對,所有人都勸他回去,但杜義死活不肯。他發誓要為自己而活,絕不再因為任何人而對生活委曲求全。
此次事情之後,杜義徹底跟家裡人鬧翻了臉,父母決定不再管他,任由自生自滅,而杜義呢,則巴不得父母早點表態,這樣他就可以無拘無束的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之後,他開始北上,不斷的流浪,不斷的變換城市,這兒待兩個月,那兒住幾個星期,變換著形形色色的公司和行業,結識各種各樣的人。
對於工作,杜義向來不挑,只要合適,他可以去任何崗位應聘。他從沒打算要在哪個城市安家立業,也不期望跟著某個老闆長期發展,他跟同事之間的關係純粹是點頭之交,分開之後便再無聯繫。他像個遊俠一樣,在中國各省份之間跳來跳去,哪兒熱鬧就往哪去。他的身邊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可供留戀的感情。他對待所有人的態度都是一樣,既不熱情主動,也不過於冷若冰霜,所有人都只不過是杜義生命歷程里的過客罷了。
這樣的日子,杜義差不多過了六年。當他再次回到長沙時,已經三十一歲了。那時候的杜義窮困潦倒,生活窘迫,臉上滿是一副失意中年人的深深憂愁。他打電話給我,希望暫時借宿在我家,因為他身無分文,實在沒地方可去。我心腸一軟就收留了這位昔日同窗。
我去了火車站接他,他剛從遙遠的青海回來。等我見到杜義時,看到他皮膚曬的黝黑,全身上下沒有一塊乾淨地方。見面之後,他跟我說了計劃,他打算在我家裡借宿一段時間,然後去外面碰碰運氣,看能否找個短期工作。他只計劃在長沙待上兩個月左右,之後便前往別處。我建議他多待一段時間,但遭到杜義堅決反對。
回長沙的第二天下午,杜義就找到了一份接線員的工作。那是一家電子商務公司,主要在網上售賣乾果零食,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往外撥打150個電話,做售後客服工作。我聽到後驚嘆不已,本以為到了杜義這個年紀,對於工作多少會有挑剔,可是他完全沒有任何要求,一份三千塊出頭的工作就可以留住他。
我忽然有些可憐杜義了,他早到了而立之年的年紀,卻還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你很難想像,一個過了三十歲的男人,卻甘願做著每月三千塊的工作,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杜義只在長沙待了不到四十天就離開了,他走的很是果斷,前晚才萌芽想法,第二天清早就收拾東西南下去了廣州。當他走後,我內心困惑重重,你說像杜義這類人究竟在追尋什麼?他們如此折騰人生,到底又是為了什麼?他常年四季穿著同一套衣服,睡在城鄉結合部的簡陋出租房裡,吃著最廉價的晚餐,跟著最底層年輕人互交朋友,日子過的窮困潦倒,悲慘至極。
畢業十年來,他的身上沒存下一點閑錢,所有的收入都只夠剛剛生活。他沒想過要購置新的手機,對車子也提不起興緻,房子就更不用提了。體育、財經、娛樂、段子、電影、創業、網紅、美食,沒有一樣能讓他提起興緻。他完全陷在自我世界裡,對外界一切毫無興緻。到那時,我已經完全弄不懂這位大學同學的想法了,甚至都不知道他的人生夢想會是什麼。
可即便淪落如此田地,杜義卻並無半點失落之意,甚至從不覺得生活寒酸。他反倒是對過去那些冒險生涯津津樂道,甚至每到晚上,杜義就開始跟我聊起他那些傳奇故事。
他坐在我對面,就像現在的場景一樣。他興高采烈的告訴我,三十歲之前,他已經繞著中國環遊了一圈,但凡稍有名氣的地方他都待過。二十七歲的時候,他去了麗江,差點就在那兒定居下來。白天,他在本地一間民宿里做雜活,晚上就去酒吧做服務員,這兩份兼職可以讓他獲得三百塊每天的收入。那時候他愛上了雲南的風土人情,被那種悠閑愜意的日子給迷住了,甚至動了長期停留的打算。
可是某一天中午,他卻跟民宿老闆發生了不愉快的衝突,緣由是店裡來了個刁鑽霸道、態度冷漠、說話蠻橫的客戶。那個客戶對杜義指指點點,一會瞧不上這個,一會挑刺那個不好,把杜義折磨的夠嗆。等事情結束後,杜義立馬就跑去跟老闆抱怨此事,認為客人有意為難他,甚至侮辱了他的尊嚴。但老闆卻完全是另一種態度。他本著客戶都是上帝的原則,一心袒護客戶,認為杜義是小題大做。可是杜義毫不妥協,他堅持自己的立場,甚至當眾跟老闆爭吵起來。他認為老闆就是個活脫脫的金錢奴隸,一切都以利益為核心,絲毫不顧及員工感受。杜義哪受得了這種氣,當天下午就搬出了酒店。
之後,他去了重慶,在一家服裝公司做後勤點貨員,這份工作又苦又累,可他卻堅持了三個多月。後來,好運總算是降臨在了他的身上。那時候,他在網上投了份簡歷,一家剛創業的新媒體公司聯繫了他,他們聊的不錯,老闆尤其看中了杜義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歷,認為這樣才能寫出動人故事。這種想法跟杜義不謀而合,因為他正打算把過往經歷寫成一本書出版。
正式上班後,杜義擔任某個欄目主編,負責選題策劃和文章撰寫。剛開始那會,杜義激情滿滿,每天有無數的靈感迸發出來,他一度以為這就是他真正喜愛的事業,開心的幾乎要跳起來。
可是好運在第四個月後就結束了。在公司里,他的上級頻繁給他施壓,總是變著法子給他挑刺。那個古板的總編老是拿著他寫好的稿子改來改去,一會說段落不順,一會說用詞不當,一會說故事陳詞濫調,有時連個標點都要反覆推敲修改。這可讓杜義心裡憋著一肚子的火。
之後某一天,總編突然給他安排了一件差事,讓他去給市內的某位客戶送份資料。但是杜義拒絕為公司跑腿,他認為對方有意為難他。因為在他看來,這樣的事情不應該吩咐他去做,哪怕是讓前台去送,或者交由第三方快遞公司,都要比他親自跑一趟更加實惠。他可是一個欄目的主編和策劃人,怎麼能做那些毫無意義的跑腿活兒。他氣不過,就跑去跟上級理論,之後又去老闆那裡訴苦,老闆私下裡答應他會秉公處理,但卻遲遲不見行動。差不多半個月後,杜義對公司徹底失望,提交了辭呈。
哎,他總是這樣,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辭職不幹。他內心清高的很,容不得半點委屈。哪怕對方只是說錯了一個字,就翻臉走人。
後來,杜義輾轉西安、蘭州,做著最不起眼的工作,從外賣送餐員到滅鼠公司,但凡面試,他來者不拒。在他最走投無路的時候,甚至還做過一個半月的遊樂園保安,徹底淪落到這個社會最底層的人。
他接受當代中國最優秀的教育,從一流的本科院校畢業,卻對自己毫無要求,一切都由著性子來,現在只要有份活兒,他都可以去做。他從沒想過要在身邊存下一點閑錢,或者哪天下館子改善下乏味生活。他跳來跳去,清高孤傲,把青春和生命耗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就這樣蹉跎了黃金十年。我想是當下的自由思想毀掉了他,讓他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講故事的人說完後,圍觀人群開始嘰嘰喳喳的討論起來,大家紛紛表示身邊就有不少像杜義這樣的人,而且數量還真不少哩。
休息一會後,之前那個說話的人繼續往下說:
「你們說的沒錯,社會上還存在著大量像杜義這樣的人,他們的人生格言是永遠也不要只待在一個地方,永遠不要看別人臉色而活。身體是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青春就是用來放肆,生命就是用來揮霍。人生而自由,想走就走。——類似這樣的話,總是被杜義掛在嘴邊。瞧呀,多麼激動人心。可是他們的行為究竟是離經叛道還是追尋內心,誰也沒法真正去弄明白,甚至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未來要如何發展。
好啦,這就是我同學杜義的故事。他不停的跳來跳去,從一個城市走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行業轉到另一個行業,四處漂泊,無牽無掛,中途認識了眾多性格各異的女子,但從沒對哪個動過情。他像個孩子氣般任性,來來回回折騰了數十份工作,但沒有一個令他稱心。他不懂得與老闆相處,不清楚社會生存之道,但凡感受到半點委屈,就立馬辭職走人。他從不眷戀某一刻的歡愉,也不期盼生活里的驚喜,一切都由著性子行事。他標榜著自由至上,容不得別人指指點點,想到哪去哪,就要自己開心就好。
最後,我想關於頻繁跳槽是好是壞,諸位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可是像杜義這樣的人始終多著呢。他們處在這個矛盾重重的時代,不停的跳來跳去,永遠在尋找飄忽不定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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