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燃燒在終點一站
老作家在晚年的時候終於如願了。他靠一篇描述屠殺的小說登上了領獎的舞台。他這一生中從沒這樣歡樂過,即使是他和妻子結婚,並育下了一對子女的時候。他在發表獲獎感言時,首先想到了那個令人煩躁的早晨。
火車整整晚點了兩個小時。
老作家因為瘸了條腿,靠一根拐杖走路,做事情很不方便。為了趕上這趟火車,他凌晨五點鐘就被鬧鐘吵醒,收拾行李時又把指甲給弄劈了。五點半的時候,冒著嚴寒,早早地來到了候車室。他抖落了身上的雪,忍耐了兩個多鐘頭的雪夜的風。
過安檢的時候,老作家看到那些工作人員滿懷崇敬地看著自己,彷彿只是看他一眼就已經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了。誰讓自己這麼有名氣呢。老作家滿意地點點頭,對一位年輕的女安檢員示以平易近人的笑意。可這女安檢員馬上就受不了了,捂著臉轉過頭去,捂回剛才幾乎要激動地喊叫出來的聲音,害羞了。
窗外,雪已經下的很急了。隨著火車的疾馳,那些葉子大的雪花盡皆向身後裹挾而去,像一隻只雪白飛舞的蝗蟲。老作家坐在靠窗的位置,雙手抓著野草似的頭髮,露出痛苦的表情。
老作家沒辦法集中精力構思了,因為有幾隻蒼蠅圍著他嗡嗡叫著,這使他煩得要命。老作家分明看到它們是從對面老婦女的雜草似的頭髮里生出來的。他仔細一看,原來老婦女的頭髮都是一根一根的,被血凝固了的,簡直是蒼蠅的巢穴。他吃了一驚,再看老太婆的眼神,已經渾濁的沒有光澤了,大概馬上就要失明。
外面在下著大雪,風聲像嚎哭一般,老作家即使穿著棉襖依然會被凍得打哆嗦,可是這些蒼蠅卻仍然不依不撓地戲耍他,這使他非常惱火。他憤怒地將那些蒼蠅扇走,說:「我們正同世界上最煩人的生物打交道。」
坐在老作家斜對面的青年學生抬頭看著他。
「你在看什麼?你難道不認識我?」
「不認識。」青年學生又低下頭看手機了。
「親愛的,你聽到了嗎?這個學生說他不認識我,我早跟你說過,現在的年輕人不看書啦!」老作家氣呼呼地大笑。
「親愛的,你脖子上的抓痕是怎麼回事?」女人在他旁邊的座位上,關切的問道。
「怎麼?阿珍你忘了嗎?這是昨天我同一個歹徒搏鬥刻下的榮耀,我本打算通過歹徒臨死前的表情來潤色我小說中的描寫,但這歹徒竟被人救走了。他的同夥居然隱匿在我的背後,她扼住了我揮刀的手臂,把他救走了。我太大意了,這本是一個很好的靈感。」老作家用修長的黑指甲掐著自己的腿,懊喪的說。
「你的新點子是什麼呢?」
「那可太棒了!我要寫一篇人們受屠殺之前,那種等待死亡來臨時,什麼都做不了的絕望痛苦的表情。可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就算一星期前我接到醫院打來的告訴我母親病危的電話,我興奮壞了,急忙趕到醫院,想仔細揣摩她臨死時的表情,可我進了病房,這該死的卻沒撐到我來,早已死了。」
「那可真遺憾呢,媽媽應該得堅挺到見你一面才去死的,可她太沒用了,連臨死前都沒能幫上你的忙。」
「你不能這麼說,這不能怪我媽媽,因為醫院裡沒有足夠的血供給她了。」老作家突然吸了吸鼻子,瞪大眼睛,蹙起眉來,問,「阿珍,你聞到什麼味了嗎?」
「剛才我就聞到啦,這味道簡直太臭了!」她這才用手掩住鼻子。
「這究竟是什麼味道,真是夠了,我可受不了這樣的旅行!」老作家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先前他聞到一股酸臭腐爛的味道,現在他一咆哮,那味道彷彿挑釁似的,竟越發濃郁了。
「或許是對面這老太婆的體味。」她悄悄地說。
「這太噁心了,簡直讓我想起了當戰地記者的那段歲月。這老太婆比滿地的屍體還要臭,我敢肯定!」現在那股腐爛的味道肆無忌憚地鑽進老作家的鼻孔和口腔里,最後再沉到胃裡去。他感到自己的胃也同這車廂一起腐爛了。
「真的嗎?要不我們殺了她,反正血的味道也比她更好一點。」
「你就忍忍吧,我正煩著,我的小說都幾個月了還是寫不出來,我都快煩死了。」
老作家此時正被那股味道帶回到三十八年前的世界,那是中華民族危急存亡的關頭,他當然不是為了信仰或是民族魂這類東西才去參軍的,他當兵的理由僅僅是因為繼續耽在家裡遲早會餓死。他顫顫抖抖地看著自己身前的戰友一個個突然沒了,有的一下子被炸沒了頭,頭在空中骨碌碌轉了兩圈,眼睛還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分不清那是幽怨還是憤怒還是鄙夷。有的是跑著跑著突然下半身就變了齏粉或者血霧。有的則是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炸彈炸成一灘肉泥。空氣中都是血的味道,都是死的光影,頭顱在白雲上飛,殘肢在煙塵中跑。這些人剛剛還在同他討論哪個班的妹子胸脯是如何挺,屁股是哪樣俏。咋說死就死了,跟碾死個螞蟻還容易呢?他腿癱軟了,往自己身上塗滿了同伴的血,將自己埋進黃土裡,氣也不敢喘了。那群鬼子走遠了,他才覺出襠下被尿浸濕透了。他當然不是戰地記者,他是個逃兵,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當他以戰地記者的視角記下這場戰爭,寫下《戰地回憶錄》這本小說時,便靠這一篇描述死亡的小說技驚文壇了。人們稱讚他是個天才,剛一出道就寫出了如此深刻精彩的東西。他享受那種榮光。
那滿地的屍血,再加上他那一泡尿,比不過此時他身邊縈繞著的老太婆的體味。
「可惜那時我沒有看到一個人的正臉。我明明沖在他們前面,但老天爺卻偏偏安排我活下來,讓我體驗這種生離死別的痛苦。真是諷刺!」
「留你下來是正確的,親愛的!只有你才能把那些時代的記憶盡數描繪下來,把它們幻化成激勵人的藝術。拖老天爺的鴻福,中國又多了一個蜚聲國際的大作家了。」
「但一個蜚聲國際的大作家卻仍然要聞這股叫人受不了的味道,這不公平。」
「這天殺的老婦女,為什麼要坐火車?」
「她或許是個瘋婆子。」
「天哪!她瞪了我們一眼,這個神經病!」
「再瞪就把她戳瞎。」
「我喜歡你那一篇戳瞎大象的故事,我太喜歡了,我愛死那個獵人了。」
「天哪!我太懷念那段日子了。但相信我,親愛的,戳瞎大象那件事算不得什麼,其餘的更值得一寫,我敢保證,那要精彩得多!」
老作家目光望向窗外,幾隻布谷鳥飛了過去,唧唧喳喳地使人感到疲憊,就像彈奏著崩斷的弦。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在廣西的海邊住,他那天照例要去捕魚。但兩個人先後上了他的船。第一個人是跑來的,第二個人是追來的。跑來的是一個大肚子的小姑娘,追來的是一個黑瘦的老頭。小姑娘看起來十四五歲,黑紫的皮膚,許是長年受海風吹的。兩個小辮如兩串風鈴,活潑可愛,像一隻小獸。但是要當媽媽了,所以才會兩眼浸著淚花吧。那老頭追上來說,想同他一起去捕魚。
到了海上,這老頭把小姑娘扔到海下去了。老作家聽到落水聲,一扭頭看到這場景。什麼也沒想,跳下海去。老頭喊,你救這個不要臉東西做甚!不能救這不知廉恥的東西啊!丟人吶!
過一會,海面上探出個小腦袋,兩個活潑的小辮已經失去精神了。老作家把她舉起來,叫道:「快,用繩子把她接上去。」那黑瘦老頭抿著嘴,彷彿沒聽到。老作家罵道:「你他媽的快!底下有鯊魚!」那老頭立馬慌了神,找到捆繩子把小女孩拽上去了。老作家再次喊:「給我魚叉!」過了不一會,海水平靜了,染成了一片血紅。老作家伸出手,老頭急忙把他接了上來。已經血肉難辨了,一條小腿被殘忍地撕走。
老作家虛弱地喘氣,像一縷縷的遊絲。問:「還活著嗎?」
「死了。」那個老頭鬆了口氣。
「你可真行啊,兩條生命!」
「我連自己都養不活了!怎麼能養活她倆?」
老作家結束了那段回憶,同妻子講道:「我在廣西的時候,曾在海里同一隻魚王戰鬥過。那頭魚當真是一頭龐然巨獸,直直有十層樓那麼大,這畜生大是大了,卻因此行動遲緩了。饒是如此,我與它的那場戰鬥仍舊驚心動魄九死一生。雖然最後我把它打死了,並且把它的肉也吃了,但我也被咬去了一條腿,且撕走了胸脯上的一整片皮肉。那片海都被我們的血染紅了,像膿痰一樣黏住我的船,海風吹過去時,也不再起浪花了。我以為我要死了,但老天爺仍然不捨得拋棄我,要讓我繼續為這世界增添光彩。」
「這真是一個好故事,精彩極了,你應該寫出來的。」
「我寫了這篇叫《魚王》的故事,但他們拿褲腰帶的鐵頭砸我的鼻子,你瞧瞧吧,我的鼻子到現在還是歪的。我對那時候的生活一個字也沒寫,沒什麼好說的。荒唐得很。」
「終於快到站了,趕快結束這該死的旅行吧,這老太婆早晚去死吧。」
「這老太婆簡直令我作嘔,還好我不暈車。但在這種味道的逼迫下,我根本沒辦法靜下心來構思我的小說。」
「如果是我的話,我寧願去殺了她,完成自己藝術上的成就。」
「死亡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這老太婆也許害了什麼病,正需要一個神來幫她解脫。」
老作家眼前浮現出了兩個年輕的臉孔,他們瘦的只剩下一張乾枯的皮了,是老作家的弟弟妹妹。他們把附近的樹葉都吃光了,樹皮也啃禿了,就吃鐵渣,吃沙子,吃煤塊。他們凌晨就去垃圾堆旁守著。那天下著雨,老作家回到家裡,帶了一個饃饃。妹妹卻說她看到菩薩來接自己了。菩薩乘著蓮花寶座,她看得清楚。這時候弟弟卻突然向著牆角撲過去,大喊著「兔子!」妹妹也看不見菩薩了,猛地跳起來,也向著那方向撲過去。等到弟弟把妹妹活活打死的時候,老作家手裡的饅頭掉到了地上,軲轆到那一灘鮮艷的血上去了。那隻瘦得已經跑不動的老鼠也不見了蹤影。
老作家仍然從滿身淤青的妹妹臉上,看到了菩薩的笑容。她閉眼之前,酒窩笑開了花,甜甜地問:「我幫弟弟抓到那隻兔子了嗎?」弟弟過了一會也脫力死了,沒什麼表情,安詳地像睡著了一樣。
他們的死使老作家的心突然放鬆了,臉也高興了,他們已經得到了解脫。於是老作家便撿起那個血饅頭,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對,這老太婆簡直沒救了,她活著簡直受罪。但她又缺乏自殺的勇氣,這樣的人臨死時的表情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覺得沒有比她更適合成為你藝術獻祭的人了。」
「正是如此!」老作家露出陶醉與期待的表情,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鋼筆,對那老太婆說:
「我要殺你了!」
本來老作家的內心還在掙扎,手還在顫抖著。可這老太婆卻睥睨了他一眼,冷笑著說:「你戳呀!你有本事就戳呀!」
周圍的人也都紛紛應和著叫嚷,聲音也開始擁擠了。他們說他是膽小鬼,說他是個廢物,說他不敢殺人。他們孫子孫子地叫。老作家被吵得有些頭疼,臉上發了燙。於是手不再顫抖了。
然後就猛地朝著老太婆的喉嚨扎去。
血一下子呲了出來,呲了老作家一臉。
周圍擁擠的聲音頓時安靜下來,彷彿他們也跟著這老太婆一起死了。然後是尖叫聲,老作家滿意地向身後看了看,但他發現太陽出來了,白燦燦的,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趕緊將視線挪開,又向四面望望,卻發現那亮白的太陽從四面八方都升起來了。幾十個太陽恍著他的眼,彷彿無處不在。
老作家不再去看周圍,轉而盯住他面前將死的婦人,愈發陶醉了。他看著老婦人愈發渙散的瞳仁,撐脹著,似乎要從眼眶裡迸出來。喉嚨一咕一咕的,想說話卻說不出來,死亡的恐懼攫住她的靈魂。老作家依舊不滿意,拔出鋼筆頭來,血又呲了一道。然後又緩緩地插進去,鮮血像泉水一樣噴出來了。
老作家目不轉睛的盯著老太婆的臉,笑得仰著頭跳起來,他頭上的雜草也在跳舞。他趕緊將這精彩的表情用文字記錄下來,字斟句酌也不需要了,因為那已是渾然天成的最美麗的語言。
「這老婆子死了嗎?」一個小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過來,盯著已經死去的老婦女。血已經噴了他一臉,他伸出舌頭舔舐乾淨,興奮地大笑。
「死了。」
「你應該插得慢一點,讓她求饒,然後你假裝答應她,等她放鬆警惕的時候再一下子猛戳進她眼珠子里。或者用鋼筆尖把她的皮一點一點割下來,讓她睜大眼睛瞧著。那樣會更漂亮,也更有趣。」小男孩滿懷期待地說。
「我要寫的是一場屠殺,而不是什麼老太婆之死這樣的東西。我得看看這裡每一個人臨死前的表情是不是都一樣的!我必須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接下來輪到你了,孩子!」然後老作家就慢慢把鋼筆推進小男孩的眼眶裡,血像蚯蚓一樣滑了下來。小男孩還在笑著,笑著笑著喊了聲疼,笑不動了,就倒地死了。
車廂里的人開始慌亂地逃亡,但怎麼能逃過老作家這個當過英雄的人呢。他曾經在槍林彈雨中活下來,如今又要在屍山血海中活下去了。
於是車廂里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死了,四面都是血,整個車廂里都充滿了血的味道,漫天飆射的血交織著,彷彿一張朱紅的大網。頭顱飛得像籃球一樣,肢體像一堆人在投標槍,眼珠子像乒乓球一樣滾動。蒼蠅擠滿了這裡的空氣。此起彼伏的慘呼聲里,老作家笑得像個孩子一樣,他毫無停頓地寫下這一切,這小說活了!
「我的小說成了!我的小說成了!這絕對是足以震驚文壇的小說,我敢保證!」
老作家如願了,他靠這篇訴說殺戮罪孽的小說,獲得了世界文學的大獎。
他在領獎台上,享受著座下來自各個國家的文學大家或是青年俊彥的熾熱目光,他們正在台下仰慕著自己,並且在交頭接耳討論著什麼問題。他終於成為了全世界的焦點,成為了文學的中心。他這一生中從沒這樣歡樂過,即使是他和妻子結婚,並育下了一對子女的時候。
他竭力剋制自己想要手舞足蹈的衝動,向台下一揮手,想要說話,卻高興得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目睹他領獎的觀眾此時正在台下———擠在狹窄的車廂過道里,瞪圓眼睛注視著他,全在錄著視頻,雖然都露出訝異驚奇的表情,卻在閉著嘴冷笑。見他一揮手,又立刻受了驚嚇,紛紛向後逃了一步。
「這老男人身上的味道從一開始我就受不了,還一直在那自言自語,沒想到卻真做了這種蠢事,真是嚇死了!還好我躲得快,不然這血指定濺我一身,真是太晦氣了!」
「這老頭兒大夏天的穿著棉襖,身上都是膿,快成蛆窩了吧!」周圍的人都鬨笑起來。
「這真是太精彩了,比煙花還要壯觀!」
「聽說這個人的老婆被撞死了,所以瘋了。」
「不是,我知道他,他閨女被人強暴然後跳河了,這才失心瘋的。」
「不對,這人把他母親的皮撕下來,還吃了!」周圍的人都在古怪地笑了。
「媽媽,為什麼沒有人救這個老爺爺?」一個小女孩說。但這句話卻令周圍沉默了。一個中年婦女——這小女孩的媽媽,向周圍的人群尷尬地賠笑,然後惡狠狠地瞪著她,說,你再亂說話我就打死你!她被她媽媽拉著,擠出人群了,還時不時回頭看兩眼。看的這當,她媽媽狠狠扇了她兩巴掌,卻沒有哭。
老作家閉著眼,微微笑著,聽著台下的嘈亂,心想他們在討論小說的什麼地方呢,還是在討論自己的功力怎樣驚人。他恍惚間,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看到了自己,還是那樣精神矍鑠,梳的整齊油亮的頭髮,容光煥發的臉蛋,有點渾濁卻炯炯有神的雙眼,精心修剪過的鬍子,棕色的大衣,黑色的圍巾。一隻蝴蝶圍著他的肩膀飛舞。禮貌而風雅。
老作家坐在火車的座椅上,用鋼筆把自己插得千瘡百孔,血像呲煙花一樣,燃燒了許久才熄滅。現在已死了多時了。
終點站的夕陽火紅地燃燒著。血一樣的火苗透過窗子被分割成無數碎裂的光點,燒在他身前的桌子上。燒著幾張剛寫好的紙稿,和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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