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鴻章傳》

05-06

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曾經於2009年出版過一套人物傳記系列叢書，被稱為是「二十世紀四大傳記」，依次是吳晗的《朱元璋傳》、朱東潤的《張居正傳》、梁啟超的《李鴻章傳》和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包括了帝王、名相、權臣和才子，有帝王之至深心術，有名相之無盡風流，有權臣之前光後暗，有才子之真情本性，大處可容天地，小處可覓細針。

近日在工作間隙再讀《李鴻章傳》，正如其作者梁啟超所言，「吾今此書，雖名之為『同光以來大事記』可也」。不僅是為李氏一人作傳，直是為近代中國做一史傳也。

李鴻章，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前光而後暗，咎毀讚譽亦各參半。是故，梁啟超在文中有言：「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雖責李，亦恕李。

近代中國，自乾嘉之後，盛極而衰，國力弱疾，民生凋敝，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官吏凌逼草民，外侮欺犯國門。太平軍，亂寇妖孽也，而橫行其時，蹂躪生民。義和拳，惑眾妖言也，而盛行一時，現醜於世。雖痛憐之，更深恨之。

以上乃中國之大勢，內外之時局。當其時也，秕政稠疊，國恥紛至，時勢造英雄，英雄借時勢。洪秀全、楊秀清、李秀成，梟雄也，由此而生。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才雄也，因之而起。

觀李鴻章其人，此處借用木心的一句話：「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或許可以從某一個側面印證李鴻章不惑之年的轉折。四十歲前，懷才鬱悒，偃蹇顛沛，青年時期的風發意氣幾乎消磨殆盡。且觀其青年時期的一篇詩作：

丈夫執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定將捷足遂途驥，哪有閑情逐水鷗。

笑指盧溝橋畔月，幾人從此到瀛洲？

四十歲後，初建淮軍，滅太平，剿發捻，李鴻章漸顯崢嶸頭角。措洋務，辦外交，李鴻章盡心竭力、砥礪前行、至死未息者，正為此事。然而，近代以來爭議最大、毀譽最多、至今未休者，也正是此事。

洋務運動，聲勢浩大，涉及工、商、學、兵，對大清王朝這樣一個農業大國而言，已不啻是一項翻天覆地的巨大改造工程了。

然而，「整軍經武二十年，何以不能一戰」，北洋水師終在甲午中日海戰中損傷殆盡。致敗之由，徒罪李鴻章一人，可乎？

梁啟超在文中曰：「內政不修，則外交實無可辦之理」，亦是「亡國之利器」也。又曰：「無論政治、學術、商務，莫不皆然，而兵事其一端也。」此言真是直指要害，深中其弊！

舉朝文恬武熙，官吏醉生夢死，表面歌舞昇平，實則暗潮湧動。當此內憂外患之時，李鴻章實乃第一敢於實踐任事之人，居要津，柄大權，思變通，求自強，然而一代勛名，在中日甲午海戰之後毀於一旦。自此之後，禍機重疊，輾轉相繼，所謂「八年至艱極險殊窘奇辱」之境地，以至於死。政治掣肘，經濟裹足，兵事失機，李鴻章雖強為支撐，然而老驥在櫪，英雄氣短，最終不得不敗於歷史洪流之中。

從李鴻章臨終之前的絕筆，自可看出其心境之變遷：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弔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請君莫作等閑看。

套用當今中國一句盛行的牢騷話：「當今中國，做點實事，何其難也？」想來，中堂大人也是頗多此類感慨吧。

讀《李鴻章傳》，只感驚心動魄，悚然而立。「今日乃三千年來一大變局」，「狃於目前不可以苟安」，「古方不以醫新症」，「有意於求千百年安內製外之方」，「非變法維新則戰守皆不足恃」，「日後乏才且有甚於今日」，「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句句見血，句句刺心。百餘年後讀之，心下猶自凜凜。

在結語中，梁啟超又有言曰，李鴻章乃「有才氣而無學識」、「有閱歷而無血性」、「彌縫偷安以待死」、「未嘗有立百年大計以遺後人之志」，而「中國朝野上下之人心莫不皆然」。

日本人徳富蘇峰的著論中也說道，李鴻章「能忍人所不能忍」，「無論如何之事，不驚其魂，不惱其心」，「其容忍力之偉大，吾人所尊敬膜拜而不能措者也」。

再觀柏楊先生《醜陋的中國人》以及明恩傅《中國人的素質》，難道只剩下一聲嘆息了嗎？無怪魯迅先生在雜文中痛苦的說到，「在忍耐中麻木，在等待中絕望」，這真的就是那一代中國人的必然宿命嗎？而一百年之後，如今的中國、未來的中國，又會是怎樣呢……

掩卷長思，填《水調歌頭》兩闋以記之。

《水調歌頭·詠李鴻章》（一）

事機滿天下，

時勢造英雄。

願把吳鉤，

只手架海擎天穹。

砥礪道義文章，

擊破發捻太平，

任事權軍兵。

恩威會並施，

勇謀豈天稟？

俊逸才，

英豪情，

決斷功。

惜嘆天朝，

文恬武熙比桓靈。

民窮國弱如此，

忠純沉斷奈何，

新憲當難行。

羞問大國運，

陸沉心悚驚。

《水調歌頭·詠李鴻章》（二）

自強曰應變，

彌縫以偷安。

權傾天下，

挾術補苴爭勢難。

譽賞繼而毀謗，

汲流未可忘源，

外務苦周旋。

盡瘁傷國步，

不辭弔民殘。

經殊窘，

歷奇辱，

當至艱，

任事參知，

氣短乞憐一力擔。

鬱悒憂勞乖戾，

胸中塊壘澆填，

病殆苦堪言。

風雨十年暗，

江山無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