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慌糖
大概有半年多了,身體一直不太合適。極易疲勞,口渴,消瘦,眼瞅著原先有些腰緊的褲子顯出晃蕩,皮帶也一扣一扣往裡緊。而我是希望自己略胖一些的。因為年少形成三觀時,正在農村當XX人口。在農村人看來瘦是不好的,是餓死鬼托生的。所謂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村裡偶爾來幾個幹部,皆飽滿富態,端莊凝重。而且那個時期每每聽到偉大領袖消息,總是紅光滿面,精神奕奕。
我在部隊當兵時,有一個戰士回家結婚。歸隊後春風得意,喜氣盈盈。大家問新娘漂亮不,回答是「美得很,臉盤恁大」,一出手,比划了一個洗臉盆大小的圓圈。
所以第一感受是不能再瘦下去。於是趕緊去醫院做了體檢,熬到體檢結果出來後,醫院通知再複查。問是何原因要再查,皆不作答。上次針眼沒好利索,接著又扎。又再等,一會兒說今天,一會兒又說明天,等得煩躁得很。託人打聽幾次,都說還是等正式通知吧。嚴肅的氣氛,讓人生疑,一萬頭草泥馬如同在心頭踏過。雖然善良限制了我的想像力,各種可能性仍是管涌而出。掙扎了一周,終於通知再去醫院,穿白大褂的大夫站了一圈兒,神情嚴肅的不能再嚴肅。簡單寒暄了幾句,得知是幾個科室的專家。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
白大褂大夫非常和藹,笑著對我說,你先不要緊張,我們再會診一下。
我一點兒都不緊張,才怪。
經常有人來找我看畫,真偽一眼即可。大開門的,從來不用磨嘰,不用會診。需要找幾個人一起看的,要麼是假的不能再假的,人家又花了大價錢收來的,說穿了,怕人家心臟病會犯;要麼就是心裡有些想法,讓幾個不懂行的人說毛病,借個理由收下。
看來就是有毛病。不然犯不著這麼會診。
開始血疑。
畫畫用的顏料啊調色油啊都是正經廠家啊;沒吸毒啊;也不彎啊;也沒什麼非正常異性交往啊,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呢。酒店,一定是酒店。他媽的前一段網上翻來覆去討論的酒店退房不清潔馬桶,不換被褥,一定是。要不就是被我九問的老賊恨上心來,花錢僱人給我扎了針,在高鐵上,飛機上,每一個鄰座都殺氣逼人。說不清楚了。萬馬又奔騰,陶淵明又在召喚,遠去桃花源,了此殘生。
正破案推理中,白大褂大夫和藹親切臨終關懷般的聲音響起,「問題不大,糖尿病。但要剋制飲食,邁開腿,管住嘴。」我直接愣住了。彷彿看到農村大嫂,從地上爬起來撣撣土提起褲子恨恨地說,多大點事兒,我還以為要搶我雞蛋呢。
本以為給張名字大紅筆直接勾掉的判決書,實際給了個藍底白字安慰信,感恩不殺,興高采烈而回。逢人便說,我是糖尿病。
友邦人士莫名驚吒。每每遇見,便勸我再去查查,是不是誤診了。查來查去的,扎了那麼多針眼,抽了那麼多管血,才是個糖尿病。
或許在別人眼裡看來,糖尿病也叫個病啊。
您得一個試試。
人生的美好幾乎要被這病報銷了。
不能吃主食。尤其是米飯饅頭。如果吃主食,只能是粗糧,紅薯玉米高粱。城裡人說好啊好啊,粗糧好啊,還貴呢。問題是我小時候吃這種玩意兒吃到噁心,看見紅薯玉米高粱就犯胃酸好不好。
家裡廚師開始百度並適時推出雜糧飯,難看粗糙,下咽困難。素菜寡油,嘴裡淡出鳥來。白天尚能對付,夜黑就飢腸咕嚕,本來就睡眠不好,現在雪上加霜,好不容易睡著就被餓醒。
年少時想吃吃不上,好不容易能吃飽飯了,又不讓吃了,心裡悲催的要死。想想「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卧月明」的呂嚴、「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快活一世」的晁蓋、「早上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的東坡肉發明人蘇軾、絕不苟且力戒粗俗的吃個雞蛋也要「混套」的袁枚、「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縴手炙魚頭」的鄭板橋,這才叫人生。我現在只能叫活著,低碳環保的活著。
餓到傷心時,惡向膽邊生。不吃不足以平民憤。好在畫畫的朋友都是夜貓子,邀幾個去吃夜宵不成問題。連發了幾個好友微信,都說在忙。忙你大爺的,抄起電話開始喊人。沒想到真的在忙,說是給被趕出住處的人送開水送包子送棉被,還有一個朋友乾脆把自家兩輛車開去讓人在車上過夜。
原來真的在忙。
「這些人連家都沒了,你那個破病算個屁呀。」
真的不算個屁,連個屁也算不上。
在另一個我們不太熟悉的層面,吃喝往往會變得俗氣不上檯面。有點文化的宋江就把以吃喝為終極目標的晁蓋口號改成「替天行道」;偉大領袖明確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做文章」。
在我的層面,「替天行道」遠不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響亮,「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被分折成「革命不是請客,就是吃飯」更加豪氣,再配上「喝死拉雞巴倒」紅底黃字橫幅標語,堪稱完爆。
而在另一個層面,XX人口層面,準確的說法是XX產業從業人員層面,或許這個夜裡零下幾度的帝都,有些暖意的小飯館,一碗冒著熱氣的湯麵,一個善意的微笑,比替天行道更直接,更落地呢。
難過的是,我們自己剛從低端XX掙扎出來沒幾天,看著XX人口的今天,隱隱地想到了自己昨天。
一個人的病,擱誰身上都是病,擱一群人里就不是個病;一個人的苦難,擱自己身上就是苦難,擱一群人里就可能被平均掉,擱一個城市就可能稀釋成一個過程,過去了就過去了,明天還有別的事,誰也不會惦記著。
不知怎的,突然想,要是一個城市一個國家也會患個糖尿病什麼的呢?起碼讓你知道這個病要不了命,但你得小心,你的胰島素出了問題,你的耐糖能力很差,不能由著性子聽那些甜言蜜語,多少要承受些苦難,過點吃糠咽菜的日子。
這樣一來,這個城市,這個國家,多少有所警惕,多少有所敬畏,說不定能延年益壽,起碼有點兒食人間煙火的人情味呢。
有研究者說,孩童時期糖的攝入多寡將影響成年人患糖尿病概率。就是說年輕時多吃糖,長大了有耐糖能力,小時候不怎麼吃糖,長大了就不耐糖,容易得糖尿病。
嗚呼哀哉。原來是小時候吃糖少了。上哪兒講理去。三年自然災害,這人能活下來已是不易,還想多吃糖,不要說沒糖,有糖也不敢多吃,腦海里每天都會繃緊一根弦,糖衣炮彈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階級敵人才會給你糖吃,看著是糖,其實是炮彈。
對糖的恐懼對甜的恐懼,打小就在內心埋下種子。
甚至長大一些了,家裡有客人親戚送來糖果也不敢動,一來那就是個道具,接著還要拎到別人家,別人接著拎到別人家,用來表達你的親情友情而不是真的用來吃的;二來甜是危險的,農村人形容甜,叫齁死人了。聽見了沒,糖和甜要死人的。
以至於,話都不願意說的柔一些甜一些。鄰居孩子見了大人,「叔叔阿姨」嘴甜的要死,我就是說不來,因為這個,不知道挨過父母多少胖揍。自己不說,還煩別人嘴甜,每每有人誇你幾句,便有些惱,想著這廝要佔些便宜呢。
所以就特別佩服那些說得了甜言蜜語,聽得了甜言蜜語的人,也打心眼裡佩服這些人的耐糖指數。
據說是個領導每晚都要七點看新聞。我就看不了,糖份太高。
現在得了糖尿病,更恐慌了,看見糖就慌。
看來是真得邁開腿,管住嘴。
邁開腿走遠點兒,管住嘴少說話。
爭取少些慌糖。
2017年11月26日
王藝,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國家一級美術師。美術學博士、經濟學博士。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曾舉辦《非常自我》、《王藝2016研究展》等個展,多次參加國內外藝術展覽。2017年獲鳳凰藝術年獎「最佳雕塑藝術獎」。出版有多部藝術類學術專著、文章,詩歌及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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