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明朝不是鏡中人

等張居正得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已經入夜。只見屋內一主一仆兩個坐在床沿,屋子裡燈也不點。張居正忙命浮生把燈點亮。福兒年紀尚小,陪著良宴和一個死人坐了幾個時辰,猛地見到光亮和人影,心頭一寬,竟然暈了過去。萍兒忙扶住她。

張居正見良宴只是坐著,心知此時須得讓她發泄出來,不可鬱結於心,便緩緩說道:「禾兒去得很明白,你要能想得開。我已經命人去看日子了。現在給她收拾些隨身用物要緊。」

福兒本來軟在一旁,聽見這句話,強掙著站了起來,走到窗下陸禾兒常坐的桌前,伸手在箱子里取了一本書,一幅畫,本要遞給良宴,想了想,又轉身遞在張居正手裡,說道:「這是陸姑娘最喜歡臨的字帖兒。這幅畫……」說到這裡,兩滴淚珠順腮流下,抽抽噎噎地道:「這幅畫陸姑娘從前說,等她走的時候要帶著一塊去的。」

張居正把畫打開,只看了一眼,不由地暗暗叫了聲苦,無奈地看向良宴。卻見良宴痴痴獃獃瞪著這幅畫,驀地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不住口地叫著陸禾兒的名字:「禾兒,禾兒!你好苦啊!」

福兒早就忍不住了,也跟著哭了起來。萍兒兩邊勸著,自己的眼圈也紅了,一面又偷偷瞥向那幅畫。這幅畫她從沒見家裡掛過,畫的是一個青年男子,身上穿著件簇新的五品官袍,正含笑揮扇。畫上這人的相貌,倒和小姐有七分相像。

陸禾兒曾經有言,願死後能得與父母幼弟為伴。這許多年過去,良宴早已不知她的父母葬到何處,還是張居正大約記得,帶人尋到陸家墓地。這日葬儀事畢,張居正見那墓碑上刻著「陸禾兒之墓 不肖人代亡兄相遠立」,便說道:「你是她姐姐,何不一併具名?」

良宴木然說道:「她雖然叫了我三十年姐姐,可我心裡何曾當真愛她念她?似我這等姐姐,除了愧死,別無一用。」

張居正心知她說的話乃是實情。小宴心中,王相遠自然是第一等人物,父母尚在其後,此外餘人,只怕都不足掛懷。論女子薄情,真當屬此人。想到這裡,便掉轉話頭道:「禾兒也許喜歡你叫她王夫人。」良宴搖頭道:「她是個傲氣的孩子,這件心事她藏了一輩子都不願說出口。我不敢拂她的意。」

張居正說道:「也好。叫相遠見了她,兩個人自己掰扯吧。」

良宴又掉下淚來,低聲道:「我大哥性子果斷,不是猶猶豫豫的人。這二十多年他在地底下也一定想通了,見到禾兒,該當很高興。」張居正見她肯這樣想,頗感欣慰。正出神間,聽到良宴說到:「風越大了,你的身子要緊,回去吧。」

忽忽又是月余。這一日乃是明萬曆十年元月初一,張居正和良宴正在飲水園小酌。兩人都是五十多歲的年紀,又因良宴近來屢屢勸張居正以養身為要,因此水酒不過助興而已。良宴晨起譜了一支曲子,張居正填了詞,正橫笛吹奏,忽然浮生來報說游七求見。張居正以為是家裡夫人愛子來催,滿心不快,說道:「出去!」良宴只是一笑,自然不會為游七求情。

豈料浮生被趕出去後,二次來報:「回老爺,游管家說有不得已的事情要稟,小的攔不住,人已經在樓下了。」張居正尚未說話,已聽到游七喊道:「老爺,王小姐!」

良宴將玉笛取在手上,說道:「咱們且去看他。」張居正無奈,兩人走到欄杆前,向下一望,只見游七站在院子當中,身後立著一個戎裝士兵,手搭在游七肩上,大約是手勁奇大,游七的半邊身子已然被壓歪了。

游七見到張王二人出來,忙說道:「老爺,薊州總兵戚繼光戚大帥派……派人來送年禮。」他口裡說著話,眼睛卻望著良宴。

張居正聽到身旁隱約有衣袂響動,知道是良宴心情激蕩,便伸手握住良宴的手掌,說道:「嗯,知道了。同僚年下往來都有定例,不必請示。」

游七半佝著身子,探著頭說道:「戚大帥說,今年的年禮不比往年,非老爺當面收下不可。」

張居正皺著長眉,沉聲說道:「退下!」卻見良宴忽地冷笑了兩聲,臉龐微側,說道:「游七雖然只是個管家,在你身邊可也有幾十年了,你想尋常的武人敢這樣要挾他么?」張居正一愣,抬起眼皮打量了那士兵幾眼。

那士兵見張居正不再驅逐,放聲笑道:「首輔請了!」說著兩手一拍,身後忽然抬出一頂小轎來。轎簾一掀,竟從內走出來兩個紅裝麗人。

這兩名美女都生的一般模樣,高鼻深目,身姿曼妙妖嬈,甫一下轎,便齊齊斂衽行禮道:「見過首輔大人。」喉音嬌嫩婉轉,吐字卻有些怪異,顯見得是一對異域孿生姐妹。

那士兵不待二人拜完,便說道:「這兩位美人是戚大帥特地從波斯國物色,送來伺候首輔大人的。聽說首輔大人年逾半百,興緻卻不輸壯年。戚大帥擔憂首輔的身體,又另外派人專門從那海外日本國帶回兩箱海狗腎,孝敬給首輔大人。」

張居正聽見這話,忙先回頭看良宴的神色,只見良宴瞪著眼睛,顯然已經聽到了那幾句話。這時再叫她回去已然來不及了,張居正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忽然良宴將手自他掌中一抽,順勢在欄杆上一按,徑直從二樓上翻了下去。

張居正忍不住驚叫了一聲:「小心!」卻見良宴已經好端端地站在當地,向那士兵走去。

那士兵見良宴忽然自高處一躍而下,身姿仍見輕盈,不禁暗暗叫了聲好,兩手在胸前一合,剛要擊掌稱讚,忽然感覺有一冰涼之物已抵在自己的脖頸之上。低頭一看,卻是一支碧瑩瑩的玉笛。他左手仍虛舉著不動,右手卻順勢移到脖頸前,伸出兩指把玉笛推開,冷笑道:「這笛子是尊貴之物,夫人拿好了,別叫我這粗人不小心給打個粉碎。」

良宴眼睛向手中之物一掠,這才知道自己情急之中拿著的並不是長劍,卻是張居正所贈的那支玉笛。她將玉笛收在身後,眼光仍惱怒地盯著眼前的人。那人毫不畏懼,也狠狠地回瞪著她。

良宴餘光一閃,已瞥到了那兩個波斯美女,忽然一笑,說道:「好美的人兒!」說著走到她二人面前,問道:「你們來京城做什麼?薊州總兵府里,不好玩么?」

這兩個姑娘年紀都不到二十,想是見慣了世面,倒也不懼,齊聲說道:「回夫人,我們來伺候首輔大人。」

良宴截口道:「夫人?哼!」頓了一頓,又冷笑了一聲,說道:「總兵府里的陳夫人,沈夫人,楊夫人,你們都見過了?你們只要守得住戚大帥,分明眼前就有一場大富貴,何必來京城捨近求遠呢!」

那兩位波斯美人對望一眼,其中一個說道:「回夫人的話,我們沒見過這三位夫人。現在大帥府里當家的是大少奶奶。」

良宴一怔,不由地向那扮成士兵的人看去。只見那人兩鬢染白,眉宇間風霜盡現。良宴想起別後數年的波折,不由的心中一酸。她自陸禾兒過世以後,這半年來寒夜靜思,深悔自己從前過分冷漠。陸禾兒在王家數十年,她從未真的去關心過這個女孩兒到底為什麼情願終身不嫁。大哥不是不信任自己,他成婚前曾試圖向自己求助,卻被自己輕易地忽視了,及至多年後想起,也只是想過便罷。至於大嫂,她卻是甫一嫁到王家,就察覺到了夫君隱秘的心思,因此才力勸母親認禾兒做乾女兒,自己當時卻只當大嫂是無理……她一向以為得即高歌失即應休,霍渡說她「面熱心冷」,那原來是極其毒辣的評價。戚繼光呢?她和戚繼光從成婚到反目,未始沒有她對事冷淡的緣故在內,她卻一向只以為是別人不好。

良宴心中一陣作痛,臉上露出又是抱憾,又是迷惘的神色。那士兵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她。便在此時,張居正也從樓上走了下來,沉聲說道:「元敬,既然你是來給我送年禮,我們回學士府去談。」那人果然正是戚繼光。他哪知良宴此刻心裡正百轉千回,因此聽到張居正說話,只是嘲弄地一笑。

良宴見到他這副熟悉的神情,一瞬便想起當日被夫君一再背叛的痛苦,心腸又復剛硬,伸手把張居正一攔,高聲喊道:「老董!老董!」

老董遠遠地聽見了,忙走了過來。

良宴說道:「這是什麼人?為什麼不經通傳就放了進來!」老董賠笑道:「這位是游管家帶進來的,所以……」良宴喝道:「這府里究竟姓王,還是姓游?」

老董為難地看了張居正一眼,說道:「這……」

良宴咬著牙,點頭說道:「董老爺子,我明白。你是張大哥府里的舊人了,必是看著我沒官沒爵,當不起你的主子,不配管教你。好,我也不敢攔你,你請去,我另外尋人管家就是。」

老董聽了這話,知道良宴今日是安心要拿自己出氣,忙跪了下來,說道:「小的不敢,小的這就辦差。」說完站了起來,先向那兩個波斯美人喝道:「來人,把這兩個人趕出去!」

那兩名美人一驚,年長一些的膽子大一點,說道:「我們……我們姐妹是戚大帥送給首輔大人的,誰……誰要趕我們走?」老董忙瞅向游七。游七本已經站在張居正身後,這時又露出身來,說道:「既是如此,兩位姑娘隨我來罷。」說著向張居正點了一點頭,帶著兩人出去。

那兩位美人看了戚繼光一眼,見他並不攔阻,只好跟著去了。遠遠地只聽見游七隱隱說道:「去!打聽這兩人的來歷,送回原籍!」

老董走到戚繼光身邊,回頭瞧了一眼,見良宴正怒瞪著自己,心裡一橫,只好開始睜著眼說瞎話:「這位爺,我家主子正在見客,這時候不方便見你。您請回吧,得空我再回主子一聲。」

良宴截住他的話頭道:「這樣目中無人的人,不配登我王家的門。不見!」

老董在這府里伺候也已有數十年,兩個主子的事不同尋常,這些個下人私下裡怎能不議論?是以老董也知道三人的故事。因此這時候接連挨了幾句,卻也不敢分辯。

戚繼光臉上陰晴不定,目光在張居正和良宴二人身上接連掃了幾個來回,猛地縱聲長笑。他剛收到良宴應邀北上的消息後,心中猶存一點念想,並不相信良宴會在京城久居,只道是她一個人在南溪太過寂寞,再加上追憶亡兄,張居正接她小住散心。不料冬去春來,良宴竟當真在扁擔衚衕里長住了下去,就連張居正也是日日在這府里流連。

今日乃是節下,戚繼光有了酒,情不能抑,再也顧不得其他,徑直從薊州而來,果然看到良宴和張居正兩人飲酒作伴。這時又聽到良宴出言譏諷自己,醉了酒的人,氣一陣陣往頭頂沖,發怒起來口不擇言,罵道:「你和我幾十年同床異夢,也配登我戚家的門?算我今日犯蠢!」說完這句話,便轉身大步而去。

良宴臉色鐵青,身子氣得不住發抖,卻見戚繼光的背影越來越遠,始終也沒有回頭。

張居正見她直直立在院中,顯然是氣得狠了,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其實他心裡還是有你,今天是盼著你回心轉意。你……」良宴怒道:「我不喜歡聽這個。」張居正便啞聲了。

漸漸地,飲水園飄起雪來。這是新春里的頭一場雪,雪勢愈來愈大,直有吞天沒地之感。張居正站在雪中,眼望著大雪掩了花樹,白了屋檐,漸漸想起當年和良宴初識的時候。那時也是一場大雪,與今日一般無二。三十多年的光陰過去了,兩人年年還只是這般既不能進又不可退的境遇,活著真也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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