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命運溫度的女性形象
觸摸命運溫度的女性形象
——蕭紅《同命運的小魚》文本分析
備註: 電影《黃金時代》劇照
蕭紅,作為東北抗日作家群的代表人物,除書信和詩外,創作大致分為兩大類,一類以故鄉呼蘭河為創作背景的小說集《生死場》和《呼蘭河傳》;另一類是以哈爾濱旅館生活為創作原型的散文集《商市街》。這兩類作品其實並不受文體限制,小說擅長用散漫的詩化語言敘述,自然而然。而散文集則更像具內在聯繫的小說連綴而成,因為各個篇章頗具故事性。從人物塑造來看,小說集中的人物形象多為東北大地生存的普通人民,描述的是作者故鄉的風土與世故人情。《商市街》這更具自敘性色彩,講述的是蕭紅本人的真實生活經歷,在這一類作品中個,蕭紅筆下的「我」,既是她,又不是她。於是,帶著這種思考,進入《商市街》中頗具特色的《同命運的小魚》的文本分析,本文將從人物形象的真實性,人物塑造的對比藝術和人物形象獨具靈魂深度這三個方面來探究蕭紅筆下女性形象的藝術魅力。
一、 「我」是豐富與複雜的完美結合體
備註: 電影《黃金時代》劇照
你就是你
是四月的葉嫩花初
你亦是十月
料峭和落葉
你也是盛夏的夜空
以及嚴冬的大地
文本由「一事兩人」構成,「我」和「郎華」是小魚的主人,目睹養在水盆的5隻小魚陸續死去。由於此文選自《商市街》,此散文集是作者本人與戀人在哈爾濱某旅逛艱難度日的真實生活寫照。本文用第一人稱敘述「我」展開敘述,而「郎華」這樣的稱呼在作者書信中很常見,即指其同為東北抗日作家群的代表人物的戀人蕭軍。所以文中的「我」和「郎華」即是依據蕭紅和蕭軍創作的,由於採用的是第一人稱限知視角和人物形象本身的自敘色彩,使「我」這一女性形象居於文本主體地位。
這種主體地位的確立不是偶然,與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密不可分。首先,「我」具有真實性,源於人物形象的自敘性色彩,「我」的創作原型即作者本人,「我」所經歷的事曾真實發生在作者本人身上,所以這個故事是屬於作者本人的,於是「我」會染上作者的色彩,比如性格,思想,做事風格,以及說話的方式。「我」對死魚的多愁善感源於作家本人的感性思維,而「我」由瀕死之魚論及自由,是因為作家本人透徹事物的敏銳洞察力。其次,這種真實性,不足以使人物形象完美。自敘也不等於自傳。熱奈特曾在《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中指出:「第一人稱敘述是有意識的美學抉擇的結果,而不是直抒胸臆,表白心曲的自傳的標記」。因此「我」既真實又獨具特色。則主要表現在人物形象的複雜和豐富。「我」和林黛玉的性格中,均有對立又統一的特質。林氏聰慧但清高,她天資聰慧,文學才華力壓群芳,但她寄人籬下,極為敏感,甚至有些尖酸刻薄。而「我」則既善良又殘忍,愧疚因自己貪玩而使小魚疏於照顧死去,但對小魚被解剖又袖手旁觀。「我都是守在旁邊,怕看,又想看。」甚至還吃了燒好的魚,儘管吃得很少。雖然清高和殘忍並非高尚品質,但這些描寫的成功之處正是塑造性格的大膽嘗試,這種嘗試實現了從《三國演義》到《水滸傳》的人物形象塑造的轉變,從非黑即白的臉譜式人物道人物個性化的轉變。
二、 充分應用對比藝術塑造人物形象
備註: 電影《黃金時代》劇照
下雨的時候
天空是很低的
泥水濺濕褲腿
而晴朗的天空
白雲高飛 藍色澄澈
於是你在陽台鋪開信紙
等待所有陽光舒展羽毛
「我」的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離不開對比藝術的應用,文中有三對人物關係,分別是:1,「我」和魚;2,「我」和郎華;3,郎華和魚。郎華自始至終是拒絕和魚交流的,「我」和魚這組關係著墨最多,然而「我」和郎華這組關係才是核心,正由於這三組關係的對比,以及「我」,郎華,和魚的人物形象對比,使「我」的人物形象得以最大限度地塑造。
小魚之死是文章劇情發展的導火線,於是陸續展開這三組人物關係,兩個主人公由此登場,「我」和郎華對死魚和瀕死之魚的態度截然相反。首先,表現為性格差異,郎華勇敢,「我」膽怯。「郎華剝著,我就在旁邊看,然後看著也有點躲躲閃閃,好像鄉下沒有教養的孩子怕著已死的貓會還魂一般。」「我」好像一個需要保護的小孩子,竟然會把魚的冰涼的身子想成蛇,如此膽小。其次,兩人的差異來自更深層的人生價值觀的差異,對剩下的兩隻瀕死小魚,「我」和郎華論及自由,「我」覺得「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憂愁起來。」而郎華笑了,諷刺我的浪漫主義。顯然郎華更現實和世故。兩人追求不同的人生,他們的觀點並無交集,彼此也並不給予安慰,也無所謂提供爭辯和解釋的時間。由於本文採用第一人稱限知視角,敘述並不知道第一人稱視角之外的事,所以除去談及自由時,兩人面對面的交流情景,郎華的形象是模糊的,他總是背對著「我」,他背對著「我」剝魚,深夜只留給我敲擊魚盆的背影,以及把「我」一個人留在空漠的屋子,於是郎華的人物形象幾乎成「我」的背景,文本並不涉及他的心理活動。他作為扁平人物,很好地襯託了「我」這個圓形人物,福斯特曾在《小說面面觀》中區分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任務圓形人物之所以比扁平人物生動形象,就源於圓形人物避免了扁平人物的單一性格,能體現性格的複雜及流動性,使之豐富複雜,並具有立體感。
郎華既拒絕和「我」交流,也是拒絕和魚交流的。「我」的交流受到戀人的漠視,所以我的交流對象由人轉向魚。郎華和「我」都是魚的主人,但在與魚的不同關係中,展示出熱和冷的對抗與衝突。對於魚,郎華始終以主人姿態自居,他冷靜剝魚,反對魚有自由權,在「我」的提醒下,偶爾敲下魚盆。而「我」和魚的關係以情感交流為紐帶,「我」會在剝魚時害怕。因為惻隱之心,「我」會擔心小魚被渴死或餓死。「我」甚至相信小魚也擁有自由的權力。「我」向與付出的感情實則是感同身受。《牡丹亭》中杜麗娘的的傷春之吟,正是因為後花園中花開絢爛卻無人欣賞,與自己青春貌美卻無人疼惜如出一轍,所以面對百花,不禁嘆息如花美眷經不住似水流年。而「我」與小魚的情感相通指出則是都在忍受寂寞的命運,這寂寞來自寒冷和飢餓的威脅和逼迫,以及精神依靠確實的性靈之悲。在《商市街》的其它作品中,不乏對饑寒交迫的困窘生活的描寫,比如蕭紅寫餓,說麵包要吞了我,桌子要吃了我,讓人不寒而慄,掉下淚來。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我」深深懂得小魚的寂寞,所以「我」不惜向它付出感情,戀人對「我」的冷漠不可以轉移給魚,所以「我」非常珍視和魚的情感交流,在這「人與人」和「人與物」這兩對關係對比中,拓寬了情感闡釋空間,也使讀者被抒情女主人公的豐富真摯感情深深打動。
三 、用心理描寫挖掘人物形象的靈魂深度
草長在草徑里
聽見時間經過時鐘
聽見一顆心在脆裂
不敢驚動你的靈魂
文本中,由於男女主人公的對話缺乏情感交流,所以「我」與郎華的交流實則是變相的內心獨白,而「我」與魚更為流暢的情感交流實質是把魚看作自己,在自言自語,正是大量心理描寫,有利於挖掘靈魂深度,深化主旨。
在「我」的心理活動中,有三個關鍵詞:死、活、自由。「我」的內心風貌涉及兩個精神層面。第一是生理層面,關於死與活,「我」和郎華剖了死魚燒成菜,這不是剛從菜市場買回的新鮮的魚,儘管「我」並不希望魚會死,只盼望著它們好好活,所以「我」隨時為它們提心弔膽,但這並不能掩蓋饑寒的困窘。剖魚的魚腥讓」我」想到:「這是兇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東西!」而「我」靈魂最可貴之處便是在貧困中堅守良知正義,依然以女性持有的溫度去認知世界。《商市街》中描寫到一個細節,說她聞到房間外別人的麵包香味,幾次想去偷,但終於放棄,所以作者在殘忍世界中為我們展示了靈魂的固執和高貴,閃耀著人性光芒。
而這種人性的溫度也涉及更深層面的精神饑渴,郎華的模糊形象,是戀人情感困境的側面描寫。這引發了「我」對女性如何抵達真正自由的思考,她跟郎華說:「把它送到江里一定能好,不會死。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憂愁起來!」「怎麼送呢?大江還沒有開凍,就是能找到一個冰洞把它塞下去,我看也要凍死,不然也要餓死。」「我」對自由既嚮往又迷茫,盧梭本人在論述自由時,也提及它也可能變成人性的枷鎖,受益魯迅在《娜拉走後》說:夢是好的,不然錢是要緊的。作者正是意識到女性自由的艱難性,才會發出感嘆:女性的天空是低的。但這種思考本身就具有積極意義。也許以家庭出走並不是最好的辦法,但爭取女性自由權力的努力不會停止,由此「我」的人物形象達到了形面上的哲學思考深度。
結語
在文本分析過程中,似乎自己親身經歷經歷饑寒,但我也不懂得,不是每個有過此種體驗的人都會成為作家,蕭紅之所以是蕭紅,因為她能將飢餓和寂寞吞噬她的感受變成震撼人心的文字,又竭力在這廢墟上種植人性花朵,塑造出能夠觸摸艱難命運溫度的女性形象。魯迅曾在《彷徨》序言中提及作文是為了「死真正的勇士,不慎於前行」,無論在任何時代,真正的勇士和人性光芒都彌足珍貴。這也是我們之所以要對文學心存敬畏的原因,文學不等於歷史。文學會闡釋更多的可能性,但是歷史就在每一個人腳下展開,我們需要文學的潛能,需要在歷史中追尋可能,追尋屬於每個人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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