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木求魚

1.

阿獃躺在一塊大青石上，藏寶圖被他大咧咧地扔在一旁，陪他曬太陽。

初秋的太陽在尚暖的風裡，碎成千點金萬點銀，散入一江秋水裡隨波搖蕩。

阿獃閉著眼睛，又想起剛剛離去的小安。

阿獃還記得前天，在洛城的同安客棧里，小安還開玩笑地說那是他的同名客棧。

小安姓洛，叫洛小安，是阿獃的小師兄。到洛城的時候，小安已經和阿獃一起尋了整整一年的寶。

躺在同安客棧不算舒服的床上，小安舒服地伸了伸懶腰，並支支吾吾地表達了疲倦。

他不想繼續尋寶了，他想留在洛城。

他說他並不像之前離去的小茗那樣，認為寶藏是假的。但是他倦了。飛鳥倦了，會想歇落枝頭。人倦了，會想停在腳下。

小安的腳下正是洛城。洛城城主府正在招聘衛隊教頭，小安說他想去試試。

初秋，蟬鳴未盡。高高低低的鳴叫聲，催得阿獃昏昏欲睡。似睡非睡之間，阿獃似乎還在想，不知小安眼下是否已當上教頭了呢？

2.

阿獃醒來的時候，日已西垂。他是被一陣涼風吹醒的。

阿獃從大青石上坐起時，洛水裡金銀均已逝去，取而代之的是斜鋪著的一江火紅。這讓稍覺清冷的他又感到絲絲溫暖。

他決定不再去想小安。無論小安在或不在，他都還要繼續走下去。

阿獃搖了搖腦袋，扭頭一看，一旁曬著的藏寶圖不見了。

想必是被風吹走了吧。

阿獃這樣想著，便起身站在大青石上四處張望了一圈，然後又搖著頭跳了下來。

不見就不見了吧。反正一年來，圖早已印在腦子裡了。

3.

一年前，剛剛得到藏寶圖的時候，胖子跟猴子為了圖由誰保管爭論不休。

後來，傅小茗提議，圖放在阿獃那，其他人投票通過。

如今，放在身上整整一年的圖丟了，阿獃情緒毫無波瀾。因為當初把圖放在他這的人已先圖而去。

最先離開的是胖子。開始尋寶不到一個月，他就離開了。

胖子說，我身嬌肉貴，受不了一直這麼跋山涉水的苦行僧生活。

猴子笑他，你當然受不了。你若當了和尚，你那四房姨太怎麼辦？

胖子反唇相譏，你個光棍漢，就只能赤裸裸地嫉妒我的艷福。

猴子氣得直跳，你放屁！我是嫉妒你有個好爹。

小茗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猴子說，你有完沒完，說正事呢。

然後扭頭問坐靠在樹上還在擦汗的胖子，你真不想繼續了？

胖子說，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小茗轉頭問洛小安，你什麼意見？

小安搖搖頭說，我沒意見。

這時，猴子又跳了出來，你怎麼不問我的意見？

小茗說，你閉嘴。

4.

阿獃租了只船渡過了洛水，繼續西去。

他很喜歡傅小茗——這個五人尋寶小隊中唯一的女孩子。

小茗很有經驗，隊伍里所有的紛爭都是被她幾句話就化解了。但這不是阿獃喜歡她的原因。

阿獃喜歡她，是因為她在最開始問了幾次阿獃的意見後，就再也不問他了。

阿獃沒有意見。對五人一起尋寶，對藏寶圖放在他這保管，對胖子和猴子的爭執，對他們的一一離去，都沒有意見。

猴子在胖子離開後不久也走了。

猴子說他看不到希望，不準備畢業了。不如回家找個工作，娶個媳婦。

小安說，是不是沒有胖子跟你拌嘴，你覺得沒意思了？

猴子砸吧砸吧嘴，你別說，還真有點想他了。獃子就算了，不知道怎的又成了啞巴，你們倆兒也是個頂個的無趣。

小茗笑了笑，不跟你臭味相投，就是無趣是吧？

猴子聞了聞肩腋處，不臭啊，哪裡臭了？

小茗忍不住一腳就踹了過去，別聞了，惡不噁心啊！

小安笑而不語，扭頭看阿獃。阿獃笑也不笑，又在發獃。

5.

阿獃一路西行，這一天來到驪山附近。一進山，阿獃就迷了路。

這不是他第一次迷路，之前在雲台山的時候也迷過。

當時小茗還在。小茗頗有陣法造詣，因為她手中有個家傳的羅盤。在羅盤的指引下，他們輕鬆地走出了迷陣。

然後三人便看到了一處洞府。

終於找到了嗎？！小茗高興地蹦了起來。

小安也有些興奮，但稍顯淡定，不知道，看樣子應該是個寶藏。

阿獃卻感覺不到他們的興奮。

這並不是說阿獃不會興奮。驪山中這次迷路，就讓他隱隱地有些心跳加速。

他直覺這次應該不一樣，可能是真的找到了地方。

這讓阿獃又想起小茗。小茗不在，他不知道如何破陣。

小茗是在雲台山空歡喜一場後離開的。那座洞府什麼寶藏也沒有。或許以前有過，但他們去的時候已經空空如也。

這讓小茗懷疑他們大半年來要找的寶藏也是假的。

她說，師傅一定是騙我們的。或許他是想考驗我們的毅力，但那是胖子和猴子才需要的。我只需要寶藏。

小安點頭，或許是吧，但真假不重要。我對寶藏興趣不大，能不能畢業也不太關心，我只是覺得師傅交代下來的任務，半途而廢不太好。

阿獃看了看小茗，張了張嘴，沒說話。在小茗說她要走了的時候，沖她點了點頭。

6.

阿獃在驪山的迷陣里轉了一天，也沒能出去。

天黑下來時，他找個地方坐下下來。他決定明天白天再繼續。

他看著太陽落山，光線一點一點變暗，又想起一一離去的他們。

猴子是否娶到了媳婦，胖子是否又添了新房，小茗是否開始了另一段尋寶，小安是否在城主府看月亮。

阿獃在看月亮。

他看著月亮爬上山頭，月光灑在身上。風一吹，滿身的月光輕輕搖晃。

像兒時母親的懷抱，把他搖進了夢鄉。

他夢見母親不見了，他在路邊被師傅收養。夢見胖子給他介紹猴子、小茗和小安。小安笑著讓他叫師兄，他紅著臉低頭不說話。

他夢見師傅一遍遍喊他的名字，他想說話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一著急，他就醒了。

阿獃醒來，看見師傅正站在他面前看著他。

你醒了？

嗯。

做噩夢了？

沒有。只是夢見我真的成了啞巴。

7.

阿獃看著手裡失而復得的藏寶圖，有些錯愕。苦笑著搖了搖頭。

師傅准許他說話之後，他情緒變得豐富起來。

他問師傅為什麼讓他尋寶途中不能說話，師傅說是培養他的專註。

師傅說，當你不說話的時候，你才更能專註于思考。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走到了最後，而他們沒有？

阿獃想了想說，因為不去尋寶，我不知道該去幹什麼。

師傅頷首，他們都有自己的追求，而你沒有。現在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阿獃默然。他想起猴子一路上嚷嚷著要賺錢娶媳婦，想起胖子嘆氣要回家幫父親料理生意，想起小茗說父親希望她繼承衣缽，將陣法一門發揚光大，想起小安子說他只想每天安安靜靜地晒晒太陽、看看月亮。

但當他想到自己時卻感到一陣頭疼，像往常一樣的頭疼。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再知道些什麼，才能繼續想下去。

阿獃沮喪地告訴師傅，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

師傅說，那這樣，我給你個追求如何？

阿獃說好，然後就見師傅把丟了的那張藏寶圖仍給了他。

8.

阿獃從驪山離開，趕往洛城。

他收下了藏寶圖，等於收下了師傅給他的追求。但他想在實現追求之前，再去見一見一起尋寶的小夥伴，說說話。

小安見到阿獃很高興，聽見他開口說話更是十分開心，我以為你真的啞巴了呢！哈哈，寶藏找到了嗎？......就知道，不找到你是不會回來的。

當晚，阿獃陪小安在屋頂看月亮。

阿獃問，你呢？當上教頭了嗎？

小安搖了搖頭，說沒有。但神情並未見太多沮喪。

他聳聳肩說，被刷了，有個京城武院畢業的傢伙應聘上了。不過城主還是把我留了下來，當了個護衛小隊長。

阿獃說，也好，洛城的月亮更好看嗎？

小安大笑，月亮有什麼好不好看呢？還不是跟我們一路上看到的一樣。該圓的時候圓，該缺的時候缺。

阿獃說，不一樣，明顯你現在看得更開心。

小安說，確實開心，不過不是因為月亮，而是因為星星。

見阿獃一臉疑惑，小安笑道，不裝啞巴的你有趣多了呢！我最近認識一個姑娘叫小星。

怎麼認識的呢？

她也常在屋頂看月亮。

那不還是因為月亮嗎？

......

她人呢？

路過洛城，走了。

阿獃不再說話，抬頭看天，月亮正圓。

9.

阿獃沒有找到小茗。他不知道去哪裡找她。

但他找到了胖子和猴子，他們同在樂城。

胖子說，小茗跟我們不在一個世界，她在的地方叫江湖。

猴子打岔，別說小茗了，阿獃快說說寶藏里有什麼？

阿獃愣了愣說，應該算是有一張藏寶圖吧。

胖子也來了興趣，這是讓你接力尋寶，尋到天荒地老嗎？

猴子罵道，這也太坑了吧！幸好我早早退出了。

阿獃解釋說，不是新的，還是原來那張。路上丟了，不知怎的又跑到師傅手上，他就當獎勵給了我，說裡面有一路很厲害的劍法。

猴子蹦了起來，靠！早知道我跟你走下去了。跟著師傅就只學了些大陸貨，練出個三腳貓功夫，害得我裝不了拉丁文的乙，找不到媳婦。

胖子白了他一眼，你拉倒吧！就你這樣，在姑娘背後說的天花爛墜，姑娘到你跟前就慫得一句話說不出來。能找到媳婦才怪了。

阿獃看他倆拌嘴，覺得可樂，也開起玩笑，我倒覺得猴子找不到媳婦多半是姑娘誤會你倆的關係了。

胡說！

放屁！

10.

緣木求魚是一個成語，一種態度，也是一門劍法。

阿獃在練的正是這門劍法。

看了藏在藏寶圖中的劍法秘籍，阿獃才真正明白為什麼師傅不讓他說話。

秘籍第一句就寫明，「能群而一年不語，不語而不孤者方可習練」。

阿獃照著秘籍練習，發現進境神速。比練起師傅教他的入門劍法還要順暢的多。

一套招式練完，直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

阿獃發現，他似乎喜歡上了練劍。習練緣木求魚，不再只是師傅給他的追求。

但師傅讓他練劍的目的是要殺一個人。

殺了那個人，如果還喜歡練劍，那就是自己的追求了吧。

看著右側被劍氣攪得一片狼藉的竹林，阿獃想。

11.

阿獃很意外遇到小茗。他是來找冷海雲的。

他見到小茗的時候，小茗有些狼狽。她正與冷海雲對峙，身後一名女子癱坐在地。

小茗見到阿獃也很驚訝，你怎麼來了？

阿獃一指小茗說，來殺你！

說著，阿獃便抽出長劍，一劍隔空向小茗斬來。

小茗驚亂之下毫無反應。眼睜睜看著阿獃的劍在距離自己三尺多遠的地方，自上而下斬落。

她甚至沒有感到一點風的存在。

但冷海雲感到了。

冷海雲只覺一陣微風拂過面門，而後便直直地倒了下去。一道血痕，順著他的額頭鼻尖而下，路過他的咽喉。

小茗還沒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冷海雲就倒下了。

阿獃收劍，對小茗說，對不起，讓你受驚了。師傅讓我來殺他，我只有一劍的機會。

小茗看了看倒地的冷海雲，仍覺得如在夢中。讓她和小星如此狼狽的冷海雲，就這麼死了？

良久，小茗才回過神來。她問阿獃，這是什麼劍法？

阿獃說，緣木求魚。

12.

阿獃殺了冷海雲，在江湖上聲名鵲起。

阿獃也是殺了之後，才知道冷海雲在江湖上的赫赫凶名。

這是小茗告訴他的。

小茗先感謝了他幫她報了殺父之仇。然後說，冷海雲武功高強，特別是輕身功夫數一數二，實體的刀劍很難近身。而他還有一件寶物，可以在周身形成一個防禦氣罩，劍氣類傷害也難傷他分毫。

阿獃錯愕，那他怎麼死了？

小茗一笑，因為你來得巧，我布的陣法把他的寶物功效破了。

阿獃頓悟，你一直尋寶，就是想找這方面的陣法？

是啊，找了好些年都沒找到。上次一別就沒再找了，跑去皇家圖書館翻了大半年的書找到的。但沒想到這些年他的武功又有精進。小星的劍氣釋放太慢，很難傷到他。幸好你來了。

小星？

噢，這就是小星。我妹妹。

之前被小茗護在身後的女子傷勢並無大礙，簡單包紮後已然重新站了起來。

阿獃突然扭頭問她，一年前你去過洛城？

小星想了想說，是啊，還認識了個有趣的人呢。

阿獃一笑，那人說他很想你。

13.

冷海雲死了。他的惡行也變得人人可說了。

阿獃去找師傅的路上耳朵快要聽出了繭子。

他裝不了聾子，便乾脆又裝起了啞巴，一言不發。他覺得沉默能讓自己感到充實，而一開口，空虛就會趁機而入。

阿獃討厭空虛的感覺。所以他接下了師傅給的追求。

一年多來，雖然他很喜歡練劍，但總還會有種身不由己的感覺驅之不散。

好在如今，冷海雲死了。

阿獃抬頭看天，他覺得自己就像飄在天上的雲。有風時，身不由己地隨風而動。無風時，便浮在天上，漫無目的地飄蕩。

每當這時，阿獃就會練一會劍法。

緣木求魚劍法很特殊。特殊，不止是因為它「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般詭異的氣勁施放方式，更是因為阿獃一練起來它來，便覺得天地間再無他物。

阿獃覺得練劍時的他，才是真的他。那個他就是他的追求。

當他把這些告訴師傅的時候，師傅很欣慰。比聽到冷海雲死了還要欣慰。

師傅拍拍他的肩膀說，你能悟到這一層，有些事也可以放心地告訴你了。

師傅先是用了兩種不同的語氣告訴他，他母親是如何地好，父親也是如何的好。

然後又告訴他，那麼好的他們都死了。死在冷海雲劍下，死於懷璧其罪。

懷的璧就是緣木求魚。

14.

阿獃成為魚俠的時候，很多人還會覺得他是個啞巴。

因為太多人見過他的劍，少有人聽過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