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城裡的道士

< 1 >

有一個道士在城裡住了好多年。

他年紀不算太老，相貌清俊，也沒有住在什麼道館裡，就在城南老租了一個五十平的老舊房。平日里深居簡出，很少露面。有時在樓道里遇到鄰居，他也淺淺笑著，拱手打個招呼，很是和善。

這個平靜得一如既往的夏夜裡，他卻突然死了。

蒼白的月光從窗戶漫進來，如清雨過淺塘般無風無浪，緩緩掃過他衣冠端正的屍體。一把木劍還拽在手裡，微弱的熒光似掙扎般若隱若現，不久，就徹底隱匿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見了。

< 2 >

十二點剛過，陽台上突然傳來嚶嚶的女子哭聲，忽高忽低，忽近忽遠，連綿不絕，十分幽怨。

屋子裡溫度驟降，一個粗糲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說：「要哭進來哭，煩死了。」

於是白影就從窗戶里飄了進來，乍一看，身體比例相當不協調。等她恭恭敬敬地繞過道士的屍體，落在床邊，才看清原來是肩上空空蕩蕩，一顆頭提在手裡。

她的臉色青白得像在冰窟里凍了好幾年，黑色的長髮彷彿流水，呼啦啦地垂落到腳邊。眼眶瞪得老大，眼珠暴突在外，看不見一星點瞳仁黑子。

一落下地，她熟練地把頭換到右手，又空出左手去擦臉上淋漓不斷的血淚。十指細細尖尖，凌厲得像貓科動物的爪子。

她抽泣著說：「前天夜裡他還說幫我請了閻王符，過兩天手頭事情空點了，就設個檯子送我去投胎……想不到今天就去了。」

「你個死女子就是不聽他勸。去年七月十五鬼門大開，道士費了多少心思做個法術送你，還不是你臨時變了卦？」屋裡說話的人說話也不客氣：「你以為閻王符那麼好請？」

「嗚嗚嗚……你曉得對他來說，這不是什麼特別難的事。」女鬼低低地辯解說：「我當時只想在這裡多留一年。木石，你看我那孩子還那麼小……」

被叫做木石的人說：「你那娃病病殃殃這麼多年，還不是因為你？你擔心繼母害他，但是留在這裡，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娃娃只是身體不好，也沒有性命之憂。鬼曉得那個歹毒的女人還能做出什麼來。」女鬼說完又發現自己的語病，改口說：「鬼都不曉得！」

木石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漆黑枯槁如乾屍的掌心裡放著一顆烏青的珠子，嘆一口氣遞給她：「你看，他曉得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放心不下。昨天就把閻王令給我，讓我轉交給你。檯子設在城外龍泉山山頂青龍穴，改天你自己去找，看到一個像冰箱那麼大的黃土墩子就對了。」

女鬼斷斷續續地說：「我生前被人合謀下毒後砍死，心裡恨得要命，害了幾條人命，結果被閻王判入無間地獄去受罰……嗚嗚嗚……哪曉得押解途中機緣巧合從鬼差那裡逃了出來，要不是他這麼多年收留我，庇護我，開解我，不知我又吃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了……嗚嗚嗚……怕……怕早就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她顫抖著接過珠子，心裡難受，哭得更厲害了

污臭的血水不斷地落在地板上，又匯成細流，緩緩地往低處漫延。女鬼還沒有消停的意思：「下輩子還能投胎做人……真的知足了……嗚嗚嗚……」

大概因為太過傷心，她手上沒抓穩，頭咕嚕嚕地滾到牆角去了。

木石幫她把頭撿回來，「話說，你這頭能放回去么？滾來滾去被踩到就不好了。」

「等我哭完這會先。」女鬼嚶嚶嗚嗚地抹著臉上的血。

木石兩三把把她推進浴室：「你不要把地板弄得那麼臟。在這裡哭，哭完了用蓬頭沖一下，收拾乾淨。」

< 3 >

這邊勸完一個，剛從浴室出來，又見一個歪七倒八的人形跪在床邊，嚎啕亂喊，哭作一氣。

說是人形，是因為他的骨頭好像是全部碾碎了又重新隨意拼湊成一個人的模樣來，腿是腿，手是手，卻很有些似非而是。

「你也來了。」木石算是打個招呼。

床前的人形應了一聲，緩緩回頭。

臉面上坑坑巴巴，連五官也擺放得相當隨意。只能算是勉強找到了正確的位置，但是尺寸高矮大小，全都是一片混亂。左眼長在眉毛的地方，鼻子呈四十五度放肆地斜著，嘴角裂口漫不經心地開到了耳根。

平常人只要看一眼，不嚇死也只能剩半條命。

木石倒不以為意，說：「你這腦袋還是縫得歪了些，改天我再給你看看。「又嘆口氣：」唉，眼看他都要將你魂魄補好了，可惜。」

人形一擦眼淚，哽咽著說：」上周已經全了。等鬼差下個月來，我就可以順利地走了。這次為了給我補魂，他連自己的心頭血都剜出來兩杯，我……我……我……」他拿出畸形的手指比了大概酒盅的大小，很快就悲痛得說不下去，又哇哇哇哭起來。

木石聽得煩躁，一呲牙說：「你一個鬼傷心個什麼鬼？！」

人形一邊抽泣，一邊答：「他對我來說，就像親人一樣。你爸你媽死了，難道你能不傷心？」

木石誠實地回答：「這……還真不知道，我是個木石怪，沒有父母一說啊。」

人形噎住，又開始專心哭起來，好一陣才勉強開口：「我從小手上就有殘疾，一出生就被父母丟在公園裡，命苦啊……嗚嗚嗚……從福利院出來以後，就只能一直以偷盜為生，東躲西藏，勉強糊口，真的是命苦啊。」

「有一次偷完東西被人追趕，為了逃命，半夜跑上了高速公路。哪曉得就這樣被車撞了……等早上被人發現，血肉渣滓鋪了好幾里……嗚嗚嗚……是他用了三年，憑著法力一點一點地幫我把肉身聚齊安葬，又花了三年，才將我的魂魄補全……嗚嗚嗚……」

「等我稍微有一點神識，又三天兩頭想著法子哄我開心，還時不時教我做人的道理……他說我戾氣衝天，就算馬上投生，下輩子也不能幸福安康，所以就讓我留在他身邊……我一個爛人，有什麼值得他這樣做……「

「現在我倒是明白了生的樂趣，但是他怎麼就這樣走了呢……」人形重新又哭倒了下去，：「我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這次我真的準備好了……」

木石等他終於嚎完，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巴掌大的玩意兒：「道士說以後世上沒人記掛你，擔心你在陰間連手機都用不上，前幾天就給你準備了一個。吶，接著。」

人形理也不理，伏在床上哇啦啦哭得傷心，木石悻悻都收回手機，過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你肚子餓不餓，我上柱香給你吃？」

房間的陰影中又走出了一個弓腰駝背，渾身濕噠噠的老婆婆，上前安慰說：「我被那個畜生兒子淹死後，也是他收的屍。孩子，這裡不止你一個人受他的恩惠……」

於是，屋子裡響起了各種陰測測的聲音，如哈氣般參差不齊地回答：「是啊~~~~~~」

木石環顧四周，詫異地打開微信，果然，朋友圈已然刷爆。

< 4 >

第二日，警察接到莫名其妙的報警電話，就照著提供的地址破開了道士家的門。

整個樓道里簡直跟冰窟一樣。

警察們一衝進去，連連都是噴嚏。

他們哪裡知道，全城的鬼魂都聚集到這棟裝不了空調的破屋周圍了，只是想在這個炎炎夏日裡，護一位道士的肉身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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