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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韻再彈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零九年的時候寫了幾篇小文,記錄自己對於詩的一點思考,如今已近十年了。所憾的是自那以後並沒有認真把唐詩讀下去,所幸的是尚且陸陸續續下了一些功夫,有了一點進步。現在回頭看起來,當時寫的還是有不少天真青澀的地方,但也不打算再做改動,照樣保留。在此另起一篇,謹以為記。)

什麼是詩

詩是一種形式與內容並重的文體。廣義而言,不拘詩詞歌賦,新舊體裁,只要是在內容之外特彆強調形式美的,就可歸為詩之一類。用個現在流行的直白說法就是,不只才華好,還得顏值高。要做到才華與美貌並重多難啊,就像絕代佳人一樣,最好的詩是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統一,以其短短若干字,就將文藝之美髮揚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征服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

內容可以不必多談,那麼形式主要有哪些方面?要而言之,不外乎:1. 句式,要整齊或依一定的規律;2 押韻,以求能夠朗朗上口;3 平仄,講究的是一句之中聲調的變化。這三者都可歸為重複,重複是構成形式美的基本要素,但一味的重複又會單調乏味,所以還要蘊含變化,就如音樂作品,往往將一個主題反覆演繹,衍生出種種妙味來。

對稱是構成形式美的另外一種基本要素。裝飾圖案中常見種種對稱,建築設計尤其強調對稱。在中華古典詩歌當中,對稱就主要表現為對仗,不拘詩詞曲賦,對仗總是會被大量運用,沒有對仗,那結構就撐不起來。這也就是為什麼古時啟蒙要先學《笠翁對韻》:「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兩鬢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

接下來就以形式最成熟的律詩為例,來具體說說重複和對稱這兩種元素是如何構成形式美的。聲律方面的知識,以啟功先生講得最為透徹,以下主要整理自他的《詩文聲律論稿》:

押韻不必多說。所謂平仄,陰平陽平也即拼音中的一聲二聲稱為「平聲」,上聲去聲也即三聲四聲稱為「仄聲」。平聲較和緩,仄聲較急促。而中文往往是兩字一頓的,至於為什麼是這樣,也是一個很深的題目,可以演繹到陰陽氣息等等,這裡且不說他。總之啟功先生指出,將平平仄仄這樣兩兩一直排下去,從中截取五字或七字,就得到了律詩的基本句式:

然後ABCDABCD 或者 CDABCDAB,就得到律詩完整的八句。即以七言律詩ABCD句式為例,完整寫出來就是: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每行(聯)都是平起仄收,再仄起平收,且每行的最後一字押韻;隔行句式相同,每行的上句跟上一行的下句平仄相近,這都體現了重複。每一行之中,上句與下句的平仄總是彼此對稱的,第二行和第三行一般還要求對仗,即在詞語的意思上也對稱。重複與對稱兩種基本元素交織綜合,宛如一幅精美的裝飾圖案;短短四行之中,包含了完整的「起承轉合」,就像中國傳統庭院一樣,洋溢著建築美。從這個角度說,律詩是一種最端莊謹嚴,最「正」的文體。

自近代的新文化運動以來,新詩強調自由解放,拋開了古典詩歌中聲韻格式的種種束縛,可以說是一種進步。然而這並非說應該放棄對於形式美,也即韻律等等的追求。以新詩中的名篇為例,穆旦《春》和聞一多《死水》(見附),單就形式而言前者偏於自由,後者更加嚴謹,但其中蘊含的美妙韻律,讀者自能體會。然而就整體而言,新詩在形式上無甚成就,甚至也不大在這方面用心。似乎是因為擁有了無窮的自由,反而那努力的方向也變得不好捉摸。然而無論打著怎樣的旗號,趕著如何的時髦,在作品上花了多少功夫,卻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的。現在每每是花幾分鐘抖一個機靈,分成幾行,就叫做一首詩,在作品上所花費的功夫和心力,只怕還遠不如流行歌曲的歌詞作者。舉目皆是這樣的「詩」,那麼詩道之不昌,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說到底,寫詩這件事和許許多多別的事情一樣,首先看你對此有多認真,願意付出多少時間心力,能夠怎樣嚴格對待自己的作品。有意於此道之諸君,請先自此始。

建立自己對於詩歌的審美

前文曾經引用過香港詩人黃燦然的議論《好詩實際上沒有標準》(見附),一些朋友對此卻有所批評。在我看來,黃是用了反覆詠嘆的方式,格外強調審美標準是多麼難以捉摸,一個人的審美觀是怎樣受到自身經歷和時代的影響,詩人的聲名又包含了多少的偶然因素。正因於此,我們看到有許許多多的各種詩派;也因於此,立足於某一派之中而對其他流派大加攻訐,就太低端了。

我只能說說自己的一點體會。我於詩歌的趣向的養成,首先受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的影響,其次是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他們的觀點各有側重,但都有不加矯飾,直指本心的風采。讀詩主要還是一種個人體驗,詩因其精鍊易誦,方便放在心裡時時揣摩品味。過去欣賞的現在不欣賞了,過去不懂的現在成了心頭好;大有名氣的自己不喜歡,自己喜歡的別人看不上,都實屬正常。只要自己兼覽眾家,時時用心體悟,必然會有所得。若只是將詩詞作為社交的工具,貼金的手段,那固然也有其用處,卻就不在本文所討論的範圍之內了。

用韻與平仄

現代人如果嘗試寫古詩,繞不開這兩個問題。從古至今,聲韻不但有隨時間的流變,也因地域而不同。但如啟功先生所說,大概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吳、閩、粵等方言區域,另一類是除此之外的近似普通話的區域(從前稱為官話區)。根據這兩類不同的音韻,各自都有不少韻書,但前一類的韻書長期佔有官方地位,如宋代的《禮部韻略》,科舉考試要按這部韻書來寫詩。即使現在也有人主張按照這類韻書來寫詩,然而其音韻與現在大多數人習慣的普通話畢竟相去甚遠,我們寫詩押韻的根本是為了朗朗易誦,如果寫的人不會讀,看的人也不會讀,那麼花偌大力氣查韻書又是圖什麼呢?就我個人經驗而言,草成一篇,往往旬月經日,要在心裡反覆斟酌推敲。如果這過程中還得時時查韻書,那豈止痛苦,簡直要命。南宋時楊萬里就不主張押《禮部韻略》:「今之《禮部韻》是限制士子程文,不許出韻,因難以見其工耳。至於吟詠情性,當以《國風》、《離 騷》為法(《詩經》《楚辭》時還沒有韻書),又奚《禮部韻》之拘哉!」我們後輩學人,更不必如此自縛手腳。

平仄是另一個大問題。初學之時,要每字每句都合平仄,總是很難的,即使是以前的大詩人,也往往有出律之作。這裡說一下大概的原則,首先應當懂得前述的ABCD四種基本的律句格式,盡量向這個方向靠攏。總有做不到的時候,需要有所取捨,那麼一般二、四、六字比其他字要緊,一句之中越靠後越要緊。至於其他的很多知識,如怎樣「拗」又怎樣「救」,畢竟已經偏離了正格,不必在上面太過用心。形式與內容無法兼顧的時候,仍以內容為重,至於能不能叫做律詩,並不那麼重要。

源與流

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里極言抄書查湊之弊,「天涯有客太詅痴,誤把抄書當作詩」。這裡想說明的是,借鑒乃至化用別人的成句並非完全不可取。王維的名句「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據說就是在別人的五言之前加了「漠漠」,「陰陰」兩字,而意境更勝於前。借鑒與抄襲的區別究竟在哪裡呢?所謂論心不論跡,創作者先須問問自己的本心,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還是只想尋摸一些漂亮詞句來裝點自己的門面?「不要因為走得太遠,就忘了當初為什麼出發。」生為現代人,固然比古人少了許多童子功夫,但也省卻了很多煩惱,不必為科舉,為應酬抓耳撓腮尋章覓句。不為虛榮寫詩,不因矯情寫詩,寫不出的時候不要硬拗,若能如此,就已擁有了一個好的起點。

附:

春意鬧:花朵、新綠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會在我的早年,散發著

秘密的傳單,宣傳熱帶和迷信,

激烈鼓動推翻我弱小的王國;

你們帶來了一場不意的暴亂,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夢;

從那裡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衛護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見你了,然而你的夥伴

春天的花和鳥,又在我眼前喧鬧,

我沒忘記它們對我暗含的敵意

和無辜的歡樂被誘入的苦惱;

你走過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憶

稍稍把你喚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築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輕浮的歡樂關在城外。

被圍困在花的夢和鳥的鼓噪中,

寂靜的石牆內今天有了回聲

回蕩著那暴亂的過去,只一剎那,

使我悒鬱地珍惜這生之進攻……

1976年5月

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裡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好詩實際上沒有標準

如果好詩有標準,那麼,我們按照標準去寫,其累累成果早已使詩人無容身之地了。但我們知道,好詩從來不多,無論是哪個時代,尤其是好詩人與壞詩人、好詩與壞詩的比例,從來就不相稱得猶如茫茫大海與海上一葉扁舟。這表明,好詩實際上是沒有標準的,它永遠令你難以捉摸,你舉出一個標準,不要說別人,你自己就立即可以舉出數十個標準來反駁你。

一個明顯事實是,壞詩和好詩一樣有讀者。壞讀者讀壞詩,覺得好,讀好詩則覺得壞,或偶爾覺得勉強可以接受,就像好讀者讀好詩,覺得好,讀壞詩則難以忍受,但偶爾也覺得可以當成一首好的壞詩來欣賞。好壞不分的讀者好壞不分地讀,或把好的當成壞的,壞的當成好的。我們知道物以類聚,人亦如此。詩也以類聚,詩人亦復如此。你有時會吃驚於一些三流詩人就只能與三流詩人做好朋友,只認三流詩是好詩,小詩人就認定一些小詩人的詩好,且其理由比大詩人認定大詩人詩好更充足、更可靠、更真誠。那麼一個大詩人就只認定大詩人好嗎?如果是這樣,那又太簡單,太標準化了。事實上,大詩人往往極愛小詩人。同樣地,也有些小詩人極愛甚至只愛大詩人。

好吧,讓我們說好詩來自生活。可是,我們都看到了,大多數壞詩也來自描寫生活。讓我們說,好詩是技巧出色。可是我們都看到了,大多數壞詩也來自偏重技巧。讓我們再嚴格些,說好詩是兩者的結合。可是,我們都看到了,大多數壞詩來自兩者的平庸結合,就像一對平庸夫妻。那麼完美結合呢?那也像一對不平庸的夫妻,他們為了不平庸而維持了一種我們覺得不錯但其實我們並不想加入任何一方的夫妻關係。我看過不少被稱為生活與技巧、內容與形式完美結合的詩,但在我眼中仍是壞詩,甚至不如一些乾乾脆脆的壞詩。因為在我看來那內容是陳舊的,那形式是腐朽的,那生活要是讓給另一位壞詩人,那技巧要是讓給另一首壞詩,都可能更好。

我常常想,假如我與杜甫生活在同時代,我極有可能是據說杜甫同時代一個最著名但現在已無人知曉的詩人,說不定還讀過杜詩且嗤之以鼻。而如果我是晚杜甫數十年的編選家,我可能不會在選集里收錄他的詩,一如杜詩在杜甫死後長期遭遇的那樣。這個可能性是極大的,儘管我更願意想像自己是推廣杜詩的韓愈。可話說回來,如果韓愈活在杜甫那個時代,說不定他就是那個當時最著名但現在已無人知曉的詩人,說不定還讀過杜詩且嗤之以鼻。

也許你會說我虛無,但我想問,難道你不覺得以上種種都是實情嗎?於是你說難道像某某某不是好詩人嗎?難道像某某某那首詩不是好詩嗎?而我卻說,這正是我所說的壞詩人,這正是我所說的壞詩,並暗示你正是我所說的壞讀者。我還可以給出足夠的理由讓你相信他確是壞詩人,那首詩確是壞詩,而你至少做了一回壞讀者。你也許讓步,也許不讓步。這也是實情,而且是組成以上種種實情的一部分。

你會說,難道我們沒有基本的判斷嗎?我說,有,而我以上種種看法,正是對基本判斷的總結。一句話:好詩永遠產生於標準建立過程中,標準一旦建立就迅速被壞詩攻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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