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愛不詳

其愛不詳

文/貌合

愛亟待死去,而我還活著。

那天早晨起來,蘇辛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只有急促的喘息聲,使人想起暴風雨夜的槐花。就在離家不遠的街道,長滿整條路的槐樹。樹與樹,在蘇辛眼裡原沒什麼不同,葉子是綠的,樹榦筆直棕黃,上面刻著情人的傻話。按時繁茂,按時凋零。但是她分得清槐樹,記得細小槐花的香,沉靜甜蜜,如同一根蜜蜂的刺般扎到空氣里。這時候,槐花應該都落光了罷。畢竟是,夏天都快要過去了。蘇辛暗思,搖了搖頭,而電話那端仍沒有打算開腔的意思。兩個人彷彿都在心照不宣地較量,沉默的電波,徒勞往返多回。蘇辛終於手臂酸脹,丟下手機,敗下陣來。但是在墜落的幾秒之內,在手機旋轉,發亮的屏幕划過空氣的一瞬,聲音響起:「林林,我還是愛你啊。」應該來自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人。低沉而顫抖的聲音飄來飄去,遊盪在悶熱的房間里,沒有答話,未被食用,逐漸完成冰激凌般的坍塌與消逝。莫名地,蘇辛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低沉是低沉,可滿滿溫膩,會融化耳朵的那一種。很像十八歲的故人,那種生命里如火焰般熱烈的男孩一類的,誰沒有過一個呢。但是蘇辛很快笑笑自己,她生命里所有人的十八歲,都同她自己的一起,被時間洗劫了。丟在洗衣機里的臟衣服,污漬洗掉,重要的字跡也洗掉,這就是代價,她終於20歲,可以穿著酒紅色高跟鞋,喝一杯瑪格麗特,無休無止晚睡的代價。這個叫林林的女孩,應該十八歲吧,或者更小,現在小孩子總是急於成熟。蘇辛忽然興起一種惡趣味,想要介入這對忽然出現的男女,介入這段忽然開始的故事。讀書滿足的,只是人們一種強烈的窺視欲,在男女主角毫無知覺的情況下,窺視他們的愛與生命。看她們也痛哭,也生死,經歷每個波瀾不驚早晨里的一切。做愛的部分最有趣,即使已關緊門窗,即使選擇在最安靜,最隱秘的房間,在層層昏白被褥之下,我們作為空氣,作為光,作為黑夜本身,也觀看了一切。如同觀賞動物園裡一場動物交配的狂歡,也罷,生命原本毫無秘密可言。

蘇辛還好,她厭倦觀看做愛的部分,就自己而言,只有過那麼幾次,痛苦不堪,且毫無意義。「不然,換女孩試試看,也許你喜歡的靈魂恰好住在女孩體內呢?」說這話的維多是蘇辛好友,貌美的現代女性,衣著光鮮,可是沒洗的襪子永遠藏在枕頭之下。蘇辛正摸著自己格外纖長的第二根腳趾,看沒有剪齊的指甲,如今也不甚乍眼。以為會磨壞襪子,弄不好痛到腫起來的事也沒發生,生命里所有難以忍受的一切,不過是有待磨合罷了。人一將就起來,就完美得驚人。蘇辛說:「女孩肯定不行的,不然你這麼美,我早就愛上你了。不過愛這東西,還是淺嘗輒止的好。我現在覺得,還是最開始的最適合我,儘管我現在做夢都記不清他樣子,但我知道,在那裡的是他沒錯。」蘇辛嘆一口氣,想想十八歲不愛會死的豪情,補上一句:「不過,我說維多,如果最後都不需要愛情了。不如我們就一直住在一起,住到老死,反正我不嫌棄你枕頭底下藏襪子。」維多猛烈地丟雜誌過來:「去死,我也不會嫌棄你那難看的腳趾。」

繼續這個早晨,蘇辛決定打破,每周一到周五定時去上班,周六補覺,周日讀書的庸常生活。幾秒之後,她嬌滴滴地回答:「所以呢?」她還是不太擅長於這段毫無來由卻又瀕臨死去的愛。事實上,任何一段。看了許多書里的故事,但是自己依然寫不來,她不懂愛建立在何種境地,又終結在哪樣場合里。在說第一句「你好」就已悄然誕生的東西,如何憑藉後知後覺的文字,加以記述呢?所以蘇辛想,寫下來的愛都是騙人的,情話更是。無法合理,無法合乎邏輯,沒有標杆,沒有定式,愛也是他們,不愛也是他們,愛是多麼傷痛又沉重的話題。十八歲的她,記得自己死死地愛著那個人,一遍遍地說著我愛你。可是到最後,男孩卻說,你不夠愛我啊。所以男孩從前,都是假裝知道,假裝理解嗎?那麼分開的那一刻,他亦是在假裝需要罷。蘇辛有種神通,看著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不再需要她,然後鬼使神差地,眼淚流個不停。她一直擦,拚命地擦,皮膚和皮膚之間的用力碰觸也會痛,但她不敢停下來,如同一隻瘋狂的雨刷器,她希望在淚水偶爾乾涸的每一刻,看清走遠的愛人。不能留下他,但至少,記清他。可是這件事,蘇辛也沒有辦到,日子久遠,人總要活。男孩的聲音遲疑:「林林,我找你好久,我知道你在躲我。」故事愈來愈有趣了,幾乎動搖蘇辛上班的想法,但這慾望只一閃而過,她回答:「知道我在躲你,幹嘛打來?我現在沒空理你。」莫名惱火,蘇辛重重地滑開紅色的掛斷圖標,手機亮了亮,在早晨熄滅,房間重新回復死寂,毫無異樣地悶熱著。蘇辛深吸一口氣,滿身疲憊。故事就這麼結束了罷,男孩很快會發現自己打錯了電話,不會再打來了。但是他還會繼續,繼續去找林林嗎?狗屁的愛你。蘇辛知道自己的憤怒,連喜歡的人聲音也分辨不清,這愛想來,也是輕薄。雖然的確是她執意,在這故事裡參了一腳,但也許,她亦是生著自己的悶氣——累死累活在公司里的日子,沒人可以負擔她偷懶裝病的謊言,媽媽遠在天邊不來只有扣下工資好了,成人世界裡,規則永遠和情緒無關,總之,她是想繼續聽下去的,哪怕,僅僅聽著這18歲的男孩說一些傻氣的情話,彷彿又能回到十八歲的早晨,慌亂,青澀。六點的空氣如同被黑夜洗過。那時還沒有霧霾,每天都是,新的,快活的,毫無悲哀。她抱了抱躺在角落裡的貓,就扯著斜跨包跑出門。那時貓還未睡醒,昏昏沉沉地躲開了蘇辛,玻璃珠似的眼睛一刻也不肯看她。她嘟囔著:「貓果然是最沒人性的。」蘇辛其實不喜歡貓,母親常說,貓奸狗忠,如今想來更是沒錯。但是有時和小人呆在一起,情緒單一,所以快樂。這慵懶刁鑽的小東西,沒愛過蘇辛,蘇辛便不怕辜負,不怕失落。

這周六有一個高中同學聚會。蘇辛不關注故人已許久,這個消息,還是維多閑談時透露給她:「蘇辛啊,我說,這次同學聚會,你不會還是不去吧。」蘇辛的腦子裡閃過一張模糊的人臉,毫無意識地,嘴裡的答案已經滑落:「當然還是不去啊。」「你這個薄情鬼,我早猜到了,已給你找理由推了。」維多想了一想,忽然一臉認真:「小辛,你別總是讓自己那麼辛苦,活在自己的殼裡一點也不安全,這世界上,哪有真正安全的地方。說說笑笑,很像開心那回事就可以了。」蘇辛答道:「我知道,但沒意義的人,不願面對的人太多,幹嘛非得去。而且我現在又老又胖,不願意見朋友圈的那些貌美如花,我可是很容易嫉妒的。」「你才三十歲,別因為沒嫁出去,就總覺得自己是個老女人。不去就不去唄,見他們也沒趣,你在我心裡最美就夠了。」維多攬過蘇辛在懷,右手專註地攪拌著咖啡。這一杯黑糖瑪奇朵最甜膩,杯麵上浮著的奶油都攪拌均勻,不需加糖亦足夠。咖啡是很孤獨的飲品,但蘇辛青春期時過度迷戀過,迷戀過加糖加奶,還是貫徹味蕾的苦澀。那時候,她很嚮往做個文藝女子,坐在咖啡館終日,讀一本書,圍著大長民族風的披肩。但日日成長,也終究難逃世俗。多昂貴的咖啡,也不過是用來使人清醒。那些披肩,則有太多靜電,太多糾纏不清,如今安定在衣櫃一角。就是在那天下午,再一次,蘇辛接到了男孩的電話。男孩無言很久,唇齒顫抖:「好久沒敢再打給你,我最怕惹你生氣。」

剛剛拒絕了同學聚會的蘇辛,這一刻,忽然滿心的柔情,憐憫著這個酸苦的小男生:「沒關係,那天我也是心情不好,我……還是也愛著你的,你先向我說說你哪錯了?」這個無理的問題,永遠有辦法作答,倘若對方有心。蘇辛發覺自己是仔細想過要如何同這男孩對話,在逝去的分分秒秒里,她毫無意識但仔細地演習過這一部分,演習過如何避開重點,合理地揣摩故事的全貌,並且不引起絲毫懷疑。男孩的喜悅,從那一陣呼吸里,逸出聽筒,聽得蘇辛心意飄搖:「你,肯聽我說啦。林林!」他頓上一頓:「你要知道,林林,那天,我根本不是有意要和許意說話得那麼開心,不是忽略你。我只是在等你,等得無聊,她剛好要和我說起一些好玩的事,我就跟著傻笑了。你知道,我的心裡都是你,從來都是你啊。」男孩聲嘶力竭地表白,喊得人頭昏。蘇辛忍住笑意,回答:「哼,我可不清楚……你說說看,仔細說,你有多愛我。」蘇辛記不得,自己從前是不是這樣,是否也這樣小女兒情態的嬌嗔和多事,十八歲的事太遙遠,只能記起感覺,宛如紙上逐漸不見的鉛字,言辭都已含糊。蘇辛做過一個實驗,她用紙列印出我愛你字樣,試圖記錄這個「我愛你」會從何時開始消逝,到何時瞭然無痕,哪一部分,會最先在空氣,陽光,水和時間的作用下退化。但實驗結束前,她便忘卻這件事,道具也丟進紙簍。這一刻,蘇辛深深地想起來,為這個偉大的未完成品懊惱。「林林,你看你,和你說過多少遍了。」男孩發出一陣克制的笑聲:「寶貝,每天和太陽一起升起的,還有我對你的愛意。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那輛公交車上。但是我從等車的時候,就開始注意你了。你可愛地看來看去,等起車來卻不急不躁,我們目光有幾秒對視,我發現你和我等的是同一輛,開心得不行。你一直和你的朋友坐在最後聊天,笑的聲音好美,我隔著人群一直看你,最後就堅定了留下紙條給你的心。」蘇辛最不信一見鍾情。雖不清楚愛建築在何種之上,但第一眼見面,能夠捕捉到的也只有色相罷。只有那最無用的皮囊,總之愛,不應該由這種東西開始。可是偏偏世上的人,演遍了各式各樣的一見鍾情,某一刻多巴胺的極致噴發,難以處置,堆積成了愛情的火山湖。蘇辛在大學時的選修課老師很有才氣,教過製造一見鍾情的辦法。在雪地里假裝摔倒便好,挑准對象,帶著心儀的人一起摔下去。摔倒那一瞬間,迅速地心跳加速,會讓人錯覺是愛。之後的相處,倒顯得無關緊要。即便由真實的愛情開始,故事也難以走到最後。哪有什麼一五一十的愛?相形之下,性倒真實得多。但是蘇辛思忖,這林林定是美的,至少是誘人的。十八歲的少女,哪有不誘人的呢?渾身透露著生命的恩賜,葆有熱情,充斥著天真,同時又帶著蠢蠢欲動的慾望,說起話來嬌滴滴的,傷春悲秋的無辜樣子也惹人憐愛。唉,十八歲。蘇辛沉浸在回憶里,忽略了少年的喋喋不休,不知何時,屏幕又悄悄熄滅。如同故事,從未來過。夏季的末尾反覆剛剛回過神來,放任熱浪舔舐著空氣。牆壁上的水銀溫度計噌噌地竄起來,迅速攀升。蘇辛愣了愣神,繼續如壯漢般撩起自己的白色T恤,自顧自地在房間里扇動著,心裡暗罵:「夏天你長不了了。」不過說真的,蘇辛覺得,她一直在度過這個沒完沒了的夏天。

稀里糊塗地,蘇辛就被安上了相親的椅子。她此刻面對著翩飛的桌布,盯著上面一塊豆大的污漬,想著心事。

一度,電視上婆婆媽媽的國產劇里盛行相親橋段。大齡男女青年,嗷嗷待嫁,父母雙親迫不及待地將這親生的水潑出去,生怕錯過最秀色可餐的時候。不過好在,陰長陽錯之下,男女主角都有了歸宿。那時候蘇辛還是個無知無畏的少女,心思飄忽,姿色略有,便日日芳心高懸,等著人來愛。她覺得自己是很值得愛的,無關長相與身材,蘇辛性格可愛,學習優異,講起話來也算頗為有趣。但她也的確並未被大把的人追逐過,只有那麼一個,這麼巧,剛好彼此相愛,毫無表白,順順然在一起,順順然親吻,順順然分開。現在講起這麼輕鬆恣意,但當時每一刻,每一刻,都是數著秒來珍愛。在那之後,蘇辛也有過男人,零星地點綴在寂寞的歲月里。愛情成為一道飯後甜點,偶爾嘴裡苦澀,便吃上一餐兩餐,但是貪多,總會膩,搞不好傷了牙齒。所以蘇辛十八歲以後的時光,過得像是個遲暮老人,毫無節制的飲食,使她如氣球一般膨脹起來。她胖了,亦沒有她所言那麼誇張,事實上,她沒有過骨感的時代,如今這樣圓潤的臉頰還算是青春可愛。但她常常失神,不肯抬起頭來看人,以至於平庸的面容更加缺乏靈氣,沉浸在蒼老或是感懷蒼老的情緒里,眼角甚至在三十歲將至,如約爬上了幾點皺紋。這樣的我沒人愛,也是自然的罷。蘇辛冷靜地評估,不覺悲哀。歲月漫長,但她早厭倦了擔驚受怕的日子。擁有愛,就得整日如等待判決般懼怕愛的消逝,咬牙切齒地等著。可是身邊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希望蘇辛幸福,希望這幸福來完整自己的人生。但是,有什麼相干呢,這世界,人們本來就過分關注毫無想乾的人與事。那些不知從哪裡湧出來的婆婆媽媽,瑣碎得如同灑了一地的玻璃碎屑,尖銳,瘋狂,一刻不停。蘇辛這道菜,等了這麼久,也無人食用,終於被瘋狂的廚師們採用試吃的方法廉價銷售。

她覺得自己很廉價,坐在這裡,會把愛也牽連得廉價起來。不可避免地,十八歲時文藝的靈魂還偶爾在她體內作祟,使她無尚地崇敬愛。有時候,甚至保持了一個信徒的狂熱。不行的,我不能這麼墮落。蘇辛打定主意,要麼把對方嚇跑,要麼乾脆擺明做朋友,總之要讓保全愛,保全這殘酷世界裡,殘存的幼稚和天真。愛會是人性最後的希望嗎?「你好,蘇辛,我想,你不在意我來晚。」來人已坐定,他毫無慌張地從容著。說得好像多了解我似的,馬屁精。蘇辛暗自不屑,從蹭掉一半唇彩的嘴唇上,勉強勾出一抹看似純良的笑意。但是來人不急著點餐,他穿著薄荷綠的薄襯衫,剛好是蘇辛最喜歡的顏色,扣子繫到第二顆,裸露出蘇辛以為最性感的男性鎖骨。非常完美,還有他那張不辨年齡的臉頰上,夜空黑的眼睛,是蘇辛理想中的一切。不知為何,她的意識被牽動,記憶里閃過一張模糊的臉,此刻忽然清晰得人頭痛。也是這樣的臉,也許更年輕,但不會錯。那是誰呢?她突然很怕,如同孤身漂流在海上,渾身冰冷,意識飄忽。她覺得,這就是那個打電話來的少年,一遍又一遍,對她訴諸衷情的十八歲男孩。那個林林的男朋友。那個惹了女朋友生氣,講著動聽情話的情人。可是不合邏輯,你也感到了,故事哪裡出了差錯,也許是講故事的人有些心猿意馬起來。不過放心,感覺不會騙你,因為那將毫無意義。

「蘇辛,我是個作家,你小時候也嚮往過這個吧。」蘇辛斜睨他一眼,這些婆婆媽媽,連自己的秉性也說了去。男人抓起檸檬水,猛喝了一大口:「唉,可惜我不是個好作家,我太容易被感覺所左右,我很衝動,還像從前的我一樣衝動。你今年有多大,三十了嗎?蘇辛,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樣,但是,還是很好。朝著我覺得很好的方向發展了……」蘇辛實在按耐不住:「我說,先把話都說清楚了也好。沒錯,如你所見,我是個三十歲,又老又胖的待嫁女。作家,哪個少女沒做過這樣的夢?不過這樣你也會想到,畢竟還是有過這種夢想的女孩,雖然妥協,但不會那麼容易全部妥協。我還保有自己追求愛情的原則。如果你是想找一個結婚的對象,那你來錯地方。」蘇辛不知自己可以這樣鏗鏘有力,揚起臉來說話。她只是覺得,自己忽然接近了某種力量的源泉,接近一切答案的中心。像小王子里的蛇所說,所有問題,我都能解答。這個男人,就是蛇。不消說,蘇辛已明明地愛上了他。要死,就是這一見鍾情,這一兩秒內,但是她覺得,他不是愛他的外表,而是愛他從黑色眼睛裡流露出的內心。他的內心赤裸裸地掛在眼睛裡,她清楚地感覺到,那裡的一切,都在需要她。這是……怎麼回事?但是她還是能如此言辭激烈地回絕他,蘇辛保持著成年人的清醒,這時候,自尊會佔領陣地。男人竟哈哈大笑起來,他笑的姿態,連牙齒的裸露也符合蘇辛的審美。

「蘇辛,我了解你,我是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不過,先不說這個,我告訴你我是個作家了吧,我寫過一個故事,在我還沒有學會愛任何人的時候,卻寫過一篇關愛情的故事。」

蘇辛笑了笑:「這沒什麼,寫愛情的人多半不懂愛情,故事發表了嗎?」「不曾,一直存在我的電腦里。文檔改來改去,中間出了一些小問題,停了一大段,因為我比較衝動的原因,索性後來又繼續下去了。我有個習慣,很固執地,就是每次女主角都要用同一個名字,雖然故事斷斷續續,都沒寫成幾個。」男人沉靜地盯著蘇辛看了一會,才繼續講話:「不過最近,又出了一個大狀況,我很難過,幸好我找到你了,那事情也顯得沒那麼重要,心情好了許多。」蘇辛覺得這男人有些瘋狂,但她的心跳如雷,彷彿暴雨時節雨點般劇烈,以至於臉頰上也染上一絲緋紅。男人無疑是可愛的,沉浸在創作里,在和靈感掙扎困頓里,一個藝術家的瘋狂最可愛了。「怎麼了,說來聽聽。」男人目光閃爍:「怕你不相信,不過除了你,我也信不過別的人。我那篇愛情故事,本來已完成到男女主角發生爭吵,可是文檔後來離奇失蹤了。」「什麼叫離奇失蹤啊?」「就是……文檔的內容像被人動了手腳,不過也不像,更像是,文檔本身乾的。」蘇辛被男人的瘋狂嚇了一大跳:「文檔本身?大白天,你是來尋我開心?」男人搖搖頭,此刻如同卸掉氣的氣球,滿臉落魄。他苦悶地捉住蘇辛的一隻手,又迅速放下:「唉,蘇辛。就是怎麼說呢,我一五一十告訴你得啦。我寫了那故事,男主角叫徐之回,女主角叫林林。是我幻想的一對公交車上一見鍾情的少年情侶。各個都是十八歲。相愛的故事寫得很開心,後來覺得要加入些常見的爭吵,就讓他們因為瑣事吵起來。關鍵時刻,男主角想辦法打電話給女主角,就到這裡,後面地全找不見……」蘇辛有一刻毛骨悚然,她似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冷汗滴答滴答地流下來,血液凝固了好一會。到三十歲,還有這樣刺激人心的事實屬不易。她迅速地縷清一切,可以確定,不是巧合。所以……的確是那個男主角打電話,恰巧叫她接到了。她竟接到了真正故事裡的男主角的電話!這可不僅僅是偷窺,她如今有了被發現的危險,那男主角不再是黑色的字元,而是一個人,活生生的,有思想的獨立個體,一個有著十八歲熱度的少年。她說服自己冷靜下來,但是發現自己並無法做到,夏天是真的要過去了吧。現在,空氣是涼薄的,陣陣地拂動著她,直到她滿身寒意,冰冷地發起抖來。但是她有好多事想不通。如果男主角來到了這裡,那麼,林林去了哪裡?她也來了嗎?可是這來,是怎麼來,她是怎麼從故事來到現實,擁有真實的一切的?更可怕的是,她迫切地想了解多關於林林和男孩的事。這下子,面對故事的製造者,她可以毫無障礙地,清楚知道前因後果。不必徘徊,不必掩飾,蘇辛就是好奇,這純真的十八歲愛戀,會如何甜蜜開始,又如何慘烈受梢。不過她一開口,重點又押錯了位置:「都編成一見鍾情,哼,怎麼,你很相信這一點?」男人看著她,還是微笑回答:「你孩子氣這點一點也沒變。這哪裡是重點呢?我的蘇辛,我是來到這裡向你表白心意的,我知道,你見我第一眼,就愛上了我。」蘇辛徹底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不是來自於男人的盲目自信,蘇辛蘇辛開始仔細思考那句話,什麼叫做,最了解我的人?他的眼睛裡,那叢叢的火焰,分明是從蘇辛自己生命里分離而出的一部分。蘇辛感覺自己屬於他,從一開始就是,為他打造的蘇辛。但是他們明明剛剛相逢半個小時,三十分鐘,2400秒,卻贏過了三十年的所有春秋。從前的時間都歸了零,不作數,算是虛度。不過總算,蘇辛的心溫柔地一盪,遇見了他,算是沒有虛度。愛情里的女人這樣可怕,開始對一切危險視而不見,喪失了敏銳的判斷,忽略了重要的部分。你瞧,蘇辛變成這樣,變成每一個愛情里的女人。從頭到腳地,徹徹底底地。

男人目光溫柔,這回久久地捉住了蘇辛的手:「小辛,這最原本便是我該取給你的稱呼。你從高中最好的朋友是維多,雖然你並沒有那麼愛她。你不喜歡貓。你以前很喜歡文藝的事,做足文藝腔調,你很可愛,即使不看臉和身材,也可愛。值得很多人愛,所以你只管等好了,現在有我。」燈影搖曳,蘇辛臉前忽然一暗,男人柔軟的唇已附在其上。她徹底坍塌,融化。男人附在她耳邊溫柔耳語著:「小辛,記不記得我說我犯了個錯,很衝動那個?到那個故事,我愛上了我自己寫的女主角,所以不想要再讓男主角,那個徐之回繼續和你相愛。我沒辦法,只能改了名字,從此後,沒有蘇辛,只有林林,但是我卻失去了你好久……不過,小辛,現在有你就夠了,我們永遠不會分開了。愛情故事,再不需要用寫的了。」

「嗯,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就夠了。」蘇辛緊緊抱住男人,不肯多想,那感覺如同燃放,如同回歸到子宮裡的溫暖潮濕之中。她恍惚地懂得,自己長久缺失,記憶模糊的原因。但是新的謎題,又奔涌而至。不過沒關係的,有問題,愛就可以繼續下去。他們相擁離開的時候,蘇辛遠遠地在問:「你說,夏天什麼時候結束?」

我可以清晰看見那一刻,蘇辛咬著嘴唇,永遠保持期待答案的神情,熱辣的陽光烤著她肉肉的臉頰。不過,夏天沒辦法結束,沒辦法的,因為這是,我寫的故事。可關於故事的未來,我也做不了更多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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