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公之墓
一
我時常在公園裡漫步。十幾年了,卻從未注意到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有一座很不起眼的墳墓。墓很小,掩沒在濃密的灌叢中。四周很靜,連鳥兒跳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見。我輕輕地走進,墓旁看到那青灰的石板,生著叢叢的綠色。遠處,一塊矮小的石碑佇在那裡,上面寫著斑駁的幾個小字,酒公之墓。
那個時代,對我來講太過遙遠。然而,有幸我那祖母卻也認得他。知曉一些他過去的舊事。於是,在我不斷地央告下,祖母整了整圍裙,從熱氣騰騰的廚房走出,倚靠在案幾邊上,講起了他。
酒公原來不叫酒公,他有名字。祖母想了半晌也沒有想起他到底叫什麼,只知道叫什麼威。姑且稱他為「張先生」罷。他原本也不會喝酒,酒量很小,上不了檯面。在那個年代,這也或多或少決定了他高升的可能性並不大。張先生出生在民國。小時的記憶是街道上有很多形形色色人,有的很像本地人,卻說不出中國話,只好「呦呦」地問著。張先生唯一清晰地記憶,是站在鐵路線的近旁,看那一列列火車,拉著灰黑的車廂,在鐵路上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伴隨著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梯梯」聲。遠處,滾滾的黑煙,散著蒸騰的熱氣,直直地插入天際。
張先生的年少生活,有些孤寂。他總是一個人,拿著一本書,坐在操場的一個被他坐得已經長不出草的角落,靜靜地讀。沒有一個人在意他。有時,似乎是看得入迷了,連上課鈴聲都沒有聽到。待遲遲趕回去,課已過了大半。老師大聲斥罵他,說他傻,要他滾出去,他不說話。罰他站了一天,又在他臉上耳朵上擰來擰去,他也不說話。那時,幾乎沒人敢和一個「不聽話的孩子」為伍。有一天,終於有一天,他在一節語文課上的發言讓當時的代課老師很是欣賞,他的同學們才開始關注他。他回過頭,說了一句讓人十分痛心的一句話:「我除了看書之外,什麼都沒有!」
張先生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東北大學。然而,他還是孤獨。
幾個月以後,東北淪陷。東北大學併入滿洲國教育部。在經歷了幾天的思考之後,他決定出國,留學美國。一是留學,二是避難。他學的專業,是建築學。
在國外,他不止一次夢見故鄉的風,故鄉的天。一到春天,故鄉就開始颳風。剛開始還算溫柔,後來就變得爆烈。就像精神病發作似的,想要捲起地面上一切可捲起的東西。故鄉的農田很多,一到春天墒情變壞,漫天都是土,直吹的人喘不個氣來。張先生討厭這天氣。可這時,他覺得,連故鄉最可惡的地方,竟越發顯的溫柔,可愛。在夢裡,那天空,奇怪而高湛藍得嚇人,遠處,忽的飄來幾朵奇怪的雲,變換著向他奔來,他一驚,拚命朝前跑,喘不過氣來。模糊中,他看見那朵奇怪的雲變成了母親的模樣。
據他的朋友回憶,那晚,他哭了一夜。
第二天,他便動身回國。公寓上的日曆顯示的是1945年10月9日。
張先生艱難的回憶出,在他小時,故鄉的周邊,有了好幾座工廠。日本人把東北當做了自己的領土,修建了很多工廠和鐵路。日本戰敗投降。張先生的家鄉一度陷入了混亂。刺耳的火車的汽笛不斷在火車站不大的月台上想起。哀嚎,槍聲和血,像一團迷霧,籠罩在小城的上空。一些人擠上了火車,一些人倒在了火車門下,還有一些人,成為了空氣。火車再也不會回來了,也不會有那特別的「梯梯」聲了,它載著一群「倖存者們」,逃往更加遙遠的東方。
月台不見了,童年也不見了,火車,也似乎不見了。
二
張先生在東北大學謀得了一個職位。
那時海外留學生已不是搶手的人才。那天,校長客氣的聽了他的自我介紹,淡淡一笑,「張先生,建築學我不懂,我也不想懂。這裡只有一個英語教師的空缺。」張先生愕然,隨即大笑。接受了這個職位。
職位相對輕鬆,薪水比較高。唯一的缺點是冬天,屋子裡十分的冷,張先生開始喝些酒,來暖暖身子。
「張先生的字很好」祖母頓了一下。望了一眼窗外,眼裡有些傷感。
東北解放後,開始鬧土匪。「老毛子」又四處鬧事。張先生因為有一點文化,被當地的「青衫幫」看中了。「青衫幫」頭子王瘸子是張先生的老鄉,他很想讓張先生為他做事。有一天,他找到張先生,說,你這屋子太破了,也該換換了。張先生斷然回絕「雖身居陋室,既有何陋?」
王瘸子聽罷,愣了一下,旋即大笑,沒說什麼,轉身即走。三天之後傳來消息,張先生失蹤了,在一個雪夜,去買酒的路上。
誰也不知張先生去了哪裡。只知道,在瀋陽城外活動的土匪的告示,一改之前的拙劣,變得清麗脫俗。其宣傳的小冊子,也變得文采飛揚,十分耐讀。
一晃三年過去了,大家再也沒看見過張先生。大概已經死了吧。大家都這麼想。可忽然有一天,張先生出現了。只是,他滿身是血,幾乎是匍匐的移動著。「我自由了!我自由了!」他大喊著,喘著粗氣。後來,聽說張先生試圖逃跑過幾次,都被抓了回來。王瘸子礙於面子,免他一死,卻也將他軟禁了起來。之後,中國共產黨開始剿匪,他被拉到前線作戰,趁機逃跑。不料一顆炮彈在他身邊爆炸,擊中了他的腿。所幸逃了回來。卻也落下了殘疾。從此,他便養成了豪飲的習慣,常常大醉,鼾聲震天。
兩個月後,張先生因為喝多了酒,將一份重要的文件丟失,也把學校的部分資金弄丟,被東北大學校長逐出了門外。
沒有了生計,他便回到了小城。
小城很小,都知道這位先生出過國,字寫的很好,都紛紛找他寫字,題辭。他欣然接受。雖然名義上大都是義務的,但因為他的字確實很好,多多少少會收到一些潤筆,日子還過得去。
三
其實,張先生被大學解僱,還有一個原因。那天,張先生受人邀約,喝了些酒。因為時間匆忙,張先生馬上從瀋陽東城趕到了和平區給學生們上課,忽然發現學生少了好幾十個,問學生,學生支支吾吾說不出,先生就說:「不說就不上課了。」果然就不再講課。學生一看大事不妙,就說了出來。原來,那些學生被一些後勤人員帶去勞動了。張先生勃然大怒。「為了勞動,都不上課了。你們是未來世界的棟樑,被這些無能的人找去,還有沒有王法了!」說罷,轉身去找教導主任。那身影一瘸一拐的,卻也十分的快。隨後,整個走廊都回蕩著張先生的吼聲。
後來,聽說那些後勤及一些管理學生的老師都恨死了張先生.
四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小城人不多,原本很多人都不想搞。可突然一夜之間,似乎冒出了一群人,多半是初高中的學生。瞬間拉起了橫幅,「打倒一切帝國主義走狗」,「打倒牛鬼蛇神及一切學術權威」。不久,街道上開始哄鬧。人們開始聚集在這裡。工作也不幹了,什麼也不重要了。每天都要背誦《毛主席語錄》,高聲喊著空動的口號。十七八歲的紅衛兵,趾高氣揚地走來走去。不一會兒,人潮更加洶湧,仔細一看,一位面容恍惚的老者,胸前掛著牌子,脖子兩邊還掛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後面的人用力推了一下他,他便往前一趔趄幾近要摔倒了。然而還是站住了。後面的人見狀,用力向他腰部猛踢一下,這次,他真地站不起來了。卻又被後面的人提了起來,繼續朝前走。身後,指責與辱罵聲直衝天際。
張先生原本崇尚道家思想,不想參與到這場不明不白的的鬥爭之中。「造反派」頭子知道張先生的重要性,帶了幾個混混登門拜訪。要他寫份材料,表示絕對服從他本人。張先生一聽這話,憤然拒絕。「我知道你們上面是有指標的,我跟你說了,不想參與其中。你們要是逼我,那可別怪我。」張先生一臉憤怒。
「呵呵,那就走著瞧」「造反派」頭子冷笑道。
第二天,張先生就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人帶走了。理由是「會外語,裡通外國」「做帝國主義走狗,危害人民群眾」。
「唉」祖母嘆了口氣。望著窗外的藍天,那裡,連一朵雲都沒有。
「十天之後,我們看見了他,掛著個牌子,眼眶青黑,身上全是傷口。已經被打得不成人樣了!」
紅衛兵威脅他,要他寫犯罪材料。張先生堅決不從。他們便「踢皮球」。此時的張先生已經三天粒米未進,幾乎要昏死過去。幾個年輕力壯的少年,合力摧殘一個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從這個人推向那個人,從那個人再推向另一個人,拳打腳踢,直打的老人連連退縮,卻也抵擋不住下一秒暴風驟雨的拳腳。
張先生最終還是屈服了。帶著粗重的喘息。
他用手斷斷續續地寫下那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我有罪,我通敵叛國,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
當友人人看到張先生的時候,他已躺在擔架上。他被告知,五天以後,他,將是另一場批鬥會的主角。
張先生禁受不住這樣的折磨,病倒了。祖母去看他。
「那時,他已說不出話,只有在喉嚨之中發出『嗚嗚』的聲音。張著嘴,似乎要說什麼,然而卻說不出。眼睛流出大滴大滴的淚珠,連枕巾都打濕了。過了一會他似乎累了,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那情景,令人心痛。」
張先生最終還是走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光里,他用一根長釘,刺穿了自己的腦殼。而距離那場批鬥會,還有幾個小時。
後來,友人在他的床底下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餘人張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知姓字。身後無人,孑然一身。不孝子嗣是也。少讀詩書,又學西學。然無精進。祖國之患難,黎民之困苦,吾深痛於心。然一身弱骨,終無濟於事。經綸之無用,終屈於棍棒之下。似天地之沙鷗,飄飄之落葉矣。道家之自然,儒者之風骨,深知無緣,儘是失落。建築之無命,然人則有命。一生無甚操守,獨以濁酒,殘軀,度以老境。嗚呼,吾等哀痛至極。痛矣。酒之誤事,大矣!吾因酒之而有罪,當是以萬劫不復,至死不恕矣。哀哉,願天下之眾生,莘莘之學子,惟張先生一人受此苦難!……
祖母此時已是淚眼婆娑,說不下去了。
我慢慢站起來,穿衣,出門。走向那個我走過無數次的公園。那裡,有一座墓,掩沒在樹林與鳥鳴之中。無人管理,靜寂無人。
尾聲
1982年,吉林省政府人民政府為張先生平反昭雪。他的墓被移到公園內,也算給小城添了小小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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