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城虎：義虎是怎樣煉成的

人對待動物是有等級的：最恨的是狼，狼與狗外表似親兄弟，骨子裡卻是冰炭之分，具有獨一無二的欺騙性，狼又擅長拉幫結派組團群毆，壞得無可救藥；最狎昵的是狐狸，體態嬌小神態嬌媚，自帶一身貴重服飾，還時不時地顯露下智商；最討厭的是老鼠，骯髒猥瑣愛偷東西，還拚命繁殖子子孫孫無窮盡；最敬重的是大象，吃素，長壽，溫情，尊老愛幼，龐然大物中的謙謙君子；最怕的，應該是腦門上有個「王」字的老虎了。

青龍、朱雀、白虎、玄武的四方神概念中，老虎鎮守西方；國畫常見「猛虎下山」，神態兇猛，用來鎮宅辟邪；有個成語叫「虎嘯龍吟」，虎和龍一樣具有神性，在威嚴上可以相提並論；老虎佔山為王落草為寇，不需要眾星捧月，也不要三妻四妾，獨往獨來亦正亦邪；在農耕時代，能把老虎打死的都是英雄，「武松打虎」比「武松殺嫂」更家喻戶曉。《聊齋》里就寫了好幾隻老虎，先挑一隻「趙城虎」來說說：

趙城縣的一個老婦，她獨生兒子被老虎咬死，傷心糊塗了，把老虎擬人化了，去縣衙門告狀，請求縣官把犯罪的老虎緝拿歸案。縣官倒還憐老惜貧，耐著性子解釋：「老虎不能用官法制裁。」老婦卻自始至終一個心眼兒，軟硬不吃只是哭，把縣官的心給哭軟了，答應派人去捉虎。這個案子乍聽聞所未聞，沉下來想想，為民除害不是為官者的義務嗎，老婦狀告殺人虎怎會是笑話呢？應該受理啊。

縣官詢問眾衙役誰能捉虎？很像擺脫糾纏的應急之策，一個叫李能的衙役就是這麼想的。李能喝酒喝高了，認為自己可以為縣官分憂解愁，合夥把老婦騙走就完了。凡是多次上訪的，哪個沒經歷過這樣的事兒，不打你不罵你，好言好語哄著你，還給個「熱火罐兒」抱著：回家等消息吧……比起關小黑屋沒床睡沒飯吃沒水喝嚴加看守，這個哄騙的待遇夠仁慈的了。所以，這位李能就自告奮勇大包大攬了。

口頭答應捉虎也不行，老婦一定要「拘票」，即正式的逮捕令。於是，拘票也發出了……有點奇怪，一般老百姓都縮手縮腳怕見官，何況是一位圍著鍋台轉很少拋頭露面的老婦人，即便硬著頭皮去了，父母官給個好臉色就會感恩戴德，哪裡還有膽子提要求？此位老婦對官府辦案態度和辦案程序比較熟悉，討要拘票的環節，事實證明非常重要。是歪打正著，還是有什麼來歷？莫非是某位落魄官員的遺孀？

李能認為這只不過是給上司解圍，當然可以不去。誰知縣官居然是真的，不容他反悔。沒有金剛鑽兒卻攬了瓷器活，開始是「不作為」，後來是「無能」，一個多月也沒抓到老虎，李能居然為此事挨打了，打得還挺重，合計幾百棍子。眼看交不了差，連命都快保不住了，他體會到了絕望，只得求助於神佛。他去東嶽廟訴苦，悲從心來痛哭失聲，就把作案的老虎給哭來了，好漢做事好漢當，老虎跟著李能去投案自首。

此位縣官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對老婦，他先打算把人應付走了事兒，發現沒那麼容易，就變了臉色嚇唬，也不頂用，就緩和下來答應條件，甚至發了拘票以後還像是個玩笑；後來他卻突然鋒芒一轉，嚴懲說話不算辦事不力的衙役，特別鐵面；老虎負荊請罪來了，他又下個奇葩判決：讓它給老婦當兒子盡贍養義務；與老婦的奇葩訴求首尾呼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一個過失殺人犯能戴罪立功，又何必讓他死。

於是老虎開始頻繁的奔波往來，給老婦送來自己捕獵的死鹿，還有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金銀布匹，沒事時還趴在房檐底下，盡陪伴的義務。老婦去世，老虎跑來，分別在靈堂和墳前大聲吼叫，為人子善始善終。這隻老虎清楚地知道怎樣盡孝，物質贍養和精神陪伴缺一不可，鹿皮鹿肉吃不了可以賣錢；布匹做衣服，金銀儲蓄起來備不時之需；除了不能為老婦親自下廚做飯，不能陪老婦說話，什麼都做得很好。

按照弱肉強食的遊戲規則，老虎的吃人特權差不多得到默認，基本上民不舉官不糾，為它開脫的理由也多：如果不是年老體弱無力捕獵，如果不是餓急了眼飢不擇食，如果不是有人冒然闖入它的領地……話說人吃動物可不需要這麼多理由，「食物鏈」三個字的解釋足夠。問題的關鍵不是吃人，而是吃誰？忠臣孝子不應該吃，老婦的獨生子也不應該吃，吃人務必政治正確，根據道德品質和家庭情況來決定，不吃是嘉獎，吃是懲罰？

《聊齋》中的動物都有靈性，與神佛的距離比人近，而且執行能力一流，細緻得不行。只是，用來孝敬老婦的金銀布匹，肯定不是撿來的，貨主是跑了還是被吃了？是重新犯下一樁人命案，還是劫富濟貧懲罰不義之人？這又是個懸念。故事結尾，老虎將功贖罪功德圓滿，重歸山林一去不返，後人建了「義虎祠」做紀念；把獸性、人性、神性集於一身，逐漸升華，就是「義虎」的來歷了吧。

或許還存在一個可能，聊齋類似故事中也有這個橋段；風燭殘年老母的悲痛孤獨無助，讓去世兒子的靈魂深感不安，老虎的孝道善舉即是神佛的明示，也是兒子的靈魂附體，兒子與殺害自己的老虎化敵為友，合二為一，無意中成就了一個義虎傳奇……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