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傑:關於父親的冥思
關於父親的冥思
1
我父親的生日是農曆三月初七。但是,二月二十六夜裡,父親突發腦出血。天亮,妹妹送他到鎮醫院,一診斷才知道是丘腦部位出血了,大概是十幾毫升的樣子。這是常見病,隨即住院治療。遺憾的是,經過一個上午,病情沒有穩定住,心率竄至二百次。一度下了病危通知。
無奈,醫生建議轉院。轉到哪裡好呢?妹妹在新鄭人民醫院有個熟人,正好在腦外。於是就到他那裡去了。不巧的是,父親的新農合就診卡,找不到了,這樣就無法在鎮醫院結賬,結不了賬,就無法轉院。辦理不了轉院手續,市醫院的醫生就無法下單子拿葯。非常麻煩。好在腦外的大夫,先從門診那裡借葯先治療,等後續手續完善後再辦理入院手續。
港區的補卡制度尚可,打開電腦,交了補卡費,很快就辦出來了。在鎮衛生院結賬時,還是嚇了一跳。半天時間,妹妹交的2000元錢,只退了1100元錢。賬單上,花費1300多元,自己付費900元,扣除300元的底線,報銷比例還不到一半。我不明白,說好的百分之九十的報銷比例哪裡去了呢?
在新鄭市人民醫院辦理入院手續,我想到了自己的同學,是位腦內專家。父親不需要動手術,我想在腦內治療比較妥當些。於是跟這位同學一說,他也表示同意。但是,腦外不願意,幾乎不讓走。結果,在腦外的花費近千元,沒有報銷,妹妹到門診結了賬。
然後,就在腦內開始治療。
父親的病情非常嚴重。餵食量不夠,下胃管有點晚。肺部感染,高燒不退。房顫也厲害。這些癥狀,治療起來的花費很大,每天最高達4000多元,平均也在3000元左右。這是很出乎預料的。沒想到在縣醫院,居然花費這麼高。即便報銷比例達到六成,自費的數額還是偏大,一般家庭難以承受,看不起病的現象絕對存在。
半月時間,花費4萬已經出去了。
從效果來看,父親的燒基本退了。腦補的血也吸收的可以。但是,半個月過去了,父親已然反應遲鈍,意識模糊。據醫生診斷,這可能是丘腦部位的神經受損嚴重,遠遠沒有得到恢復。結果,接受的信號,傳不到大腦皮層上,沒有興奮點,自然也就嗜睡,狀況很差。
半個多月,父親不但過了八十歲的生日,還過了老家三月十二的廟會。接下來,怎麼辦?這是個問題。
2
我父親生於1938年。他小時候右腿受過傷,結果是小腿萎縮,腳踝變形,殘疾伴隨了他一生。但是,他從沒把自己當做殘疾人看,去數十公里外的煤礦拉煤,挖河,犁地種田,他跟常人一樣,看不出啥區別。其實,他自己知道這要比常人付出幾倍的努力,才能達到目標。
也是落下殘疾之故,他才學了中醫。他會針灸,會開中藥方。早年,為別人治過病,家裡有別人贈送的匾額,說他醫術高明。那面鏡子掛了許多年。
然而,陰差陽錯,我父親沒有進入衛生院,也沒有自己拿到行醫執照,沒有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醫生。究竟是什麼原因?這要跟父親的思想有關,也跟母親的覺悟有關。我父親不會投機鑽營,過日子隨波逐流。自己明明懂醫術,卻不知道進衛生院,也不會自己開店門診。這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要說父親沒有這腦子,為何腦子管用的母親也讓父親的醫術荒廢了呢?如果有答案,那也只能是母親這方面的覺悟不高,就知道自己做點小生意,能夠糊口即可。
父親一生都在田裡勞動。我也經常幫他耕作。喂牛多年,但他不善於用牛做活。他餵養的牛,勉強可以犁地,但是拉車就是很少的事情了。他不善於借力,這一點讓他吃盡了苦頭。我後來慢慢長大,一邊幫他耕作,一邊也學到了一些農田知識。我的印象里,父親幾乎不知疲倦,總在無休無止地勞作。他幾乎不會反抗,總是一副做牛做馬的命。
耕種幾畝薄地,交完皇糧,每年的糧食總是不夠吃。每年種地的肥料錢,是母親趕在瓜果成熟季節,到鄭州火車站買賣瓜果掙的。日子總是過得很恓惶。
為了掙錢,父親的確做過努力。我印象里,他在冬天殺過羊,頭一天傍晚殺好,第二天大清早趕到火車站賣掉,看不走眼的話,能賺個羊皮,還有骨頭雜碎。他還帶我拉著架子車到尉氏縣城拉過洋蔥、甜瓜,但是基本都沒賺錢。那種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辛苦,讓人刻骨銘心。有一段時間,他還種過天花,每天能夠收入一點錢。不知道什麼原因,都是做了一段時間,就停下了。
我是1968年生人,1984年考上鄭州師範去讀書的時候,父親還去鄭州收過破爛。他去學校找過我,給過幾塊錢。後來才知道,這錢是他借的。他收破爛,並沒有賺到錢。應該說很短的時間,他一看自己連收破爛也做不了,就又回家種地了。現在回憶起來,那時候父親把帶著體溫的幾塊錢給我的時候,我是心裡很不好受的。沒有驕傲,只有痛苦。所以,發奮學習,也與此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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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產物。父親也不例外。耕作幾畝薄地,勉強糊口度日。這期間,他也打柸燒窯,蓋起了三間瓦房。要說成就,大概這就是了。其他時間,就是種地佔了大量時間。對了,他還賣過甘蔗和小食品,還有冰糕。就跟一個貨郎先生一樣,勉強能夠掙那麼一點點錢。似乎這樣,他就心滿意足了。
父親一生一世就是個農民,舊時代的農民。會點醫術,但是沒有修成正果。左衝右突,但是小打小鬧不成氣候。這其中,主觀上是他自身的見識和素質決定的,但是客觀上那個時代已經磨滅了絕大多數人的思想,中規中矩,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到處都是行屍走肉的群體,難於發現勃勃生機。
我在老家生活多年。如是觀之,和他同時代的人到如此,苟且活命即可。革命時代,大概這就是定數,都在劫難逃。毛主席萬歲,萬萬歲。那個年代,何其荒唐!然而,也都麻木了,僵化了,餓著肚子,營養不良,還在感恩戴德。
所以,父親漸漸衰老,越來越行動不便,每年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在這種情況下,和父親的溝通也就僅限於噓寒問暖,再無其他交流。父親的視線,也就局限在家長里短的新聞了,根本不問國事天下事。也許,過一天算三晌,長壽就是他的最大期望了。
4
父親生病之前,他已經知道老家划到航空港區了。
為了鼓勵他好好活著,曾跟他戲說,努力多活幾年,活到拆遷那一天,就可以多掙幾十萬元的拆遷費,這可是比上班還掙錢的大好事。父親明白這一點。想必這種願望也成了動力。
但是一年前的春天,他還是不下心從三輪車上掉下來,摔斷了右腿股骨頭。由於右腿殘疾,無法再換個股骨頭。於是,數月之後,他就只能靠兩個凳子,在院里簡單活動了。這一摔,重創了父親的身體。我看得出來,他的活力每況愈下。
我曾為他買了一輛很小的阿米尼三輪車,告訴他今年春天就可以騎上悠悠轉轉了。他也表示一定努力。
可是天不遂人願,行動不便之後,發生了腦出血的打擊。而且,這個出血的部位很不好,恰恰影響了他跟這個世界的互為映射。雖然丘腦附近的出血吸收得比較良好,但是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已然很差。這是很不叫人樂觀的地方。
一個常人,躺三天估計就受不了了。父親已經躺了半月之久,可以想見這是怎樣的一種折磨。再加上年齡偏大,這對於健康更為不利。所以我說,父親病了,危在旦夕。
5
父親的發病位置很不好,再加上年紀大,他面臨的危險不但存在,而且還很嚴重。
這種判斷是基於常識,基於科學。所以,我們都不願意麵對的那個「萬一」,也就必須正確面對。病情危重的前幾天,我就給母親、妹妹和弟弟說過,一旦父親遭遇不測,我們就舉行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就行了。絕不再回老家二次安葬。這麼做的原因,一來是刪繁就簡,沒必要做給活人看;二來要不了幾年就會面臨拆遷,入土為安的目的就等幾年後一起實現吧。
母親同意;妹妹、弟弟也同意。
這是很可貴的。病重期間,親人一直不離左右,醫治做到了盡心儘力,服侍可謂貼心貼肝。這也是一種完美。基本上,做到了問心無愧,難道這還不夠嗎?
生命無常。生命不可預知。你可以保健,你可以運動,你可以養生,但請你千萬別迷信,在壽命這一點上,請你遵從上帝的安排。我們都在排著隊去報到呢,誰想加塞都不行。還記得嗎?那個活力四射的馬華剛進入新世紀,就排著隊走了;那個可愛的傅彪,據說換了肝臟,還是乖乖地讓上帝牽著手去了天堂;還有那個羅京,病重後,請了全國最好的大夫,待遇堪比當年偉大領袖,然而還是無力回天,也排著隊走了。
所以,理智些,科學些,看淡生死,何談不是幸事!
這樣排著隊即將要走的人,安然;正在排隊還不會走的人,也不驚慌。
夜深了,不知不覺想到了這麼多。先就此打住吧!
6
父親生病十多天後,保不住秘密了。
親朋好友的探視令人動容。
老表們都來了。
叔伯兄弟也來了。
同學來了。
先前沒有這種經歷,沒有切膚之痛,總是去看望人家,有些浮漂,有些不放心上。等到自己守在病床前,才深深體會到親友們的關懷多麼厚重。我看到的都是殷殷之情,能夠觸摸到一種大愛,教我受益匪淺。從此以後,我必須記住這種關愛,這種恩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做到真的換位思考,將心比心。
甚至,一己之力,儘力幫人。切忌吝嗇,切忌虛偽,切忌言行不一。那種幫扶,上帝看了也會理解和支持,何苦不努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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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這幾十年,沒得過大病,小病小災也都是一個人扛,挺一挺,熬一熬,都過來了。
2017年春天,右腿股骨頭骨折後,在醫院躺了幾天就出院了。他給自己開了一個治理通筋活血的方子,然後去抓了葯,自己吃。事實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多月後,他能自己下床,靠兩把凳子挪動幾步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著。
這次發病前,沒有發現任何徵兆。先是到縣公療醫院做二級傷殘鑒定,一切也都順利。然後,妹妹就把父親接到她那裡照料幾天,順便治治腳腫,也想讓母親休息一下。父親吃飯也正常。精神尚可。
父親是腳先腫脹。妹妹說這有些時日了。跟父親說,父親解釋為年紀大了,這是正常現象。現在才明白,腳腫其實是心衰的一種表現。心衰的癥狀就是下肢腫脹,尤其是腳。道理簡單,腳部的血液回不到心臟,於是時間一長,必然腫脹。
遺憾的是,這點醫學知識,是在治療過程中獲得的。也許,早點明白這一點,可以吃些治療心衰的藥物,一定會延緩病灶的早發節奏。
包括此次沒有起到好作用的高血壓,更深引發腦出血的導火索。幾十年來,從不知道父親有高血壓,他也從沒說過有啥不適。右腿骨折那次,醫生的確診斷了父親的高血壓病症。然而,大意了,我們兄妹三人都大意了。如果那時候就吃降壓藥,也許情況會好許多。
如今,後悔也沒用,自責也沒用。唯獨可以怨懟的,只能是我們的農民待遇太不理想了。數十年的工農「剪刀差」政策,讓廣大農民做出來極大犧牲。然而,農民得到了什麼呢?從我父親身上,我們看出的結論就是悲劇。
我在想,如果父親早出生八年,沒準就上朝鮮戰場了,也許作為炮灰,命就留在那裡了。這位上世紀三零後,幸虧抓住了三十年代的尾巴,否則,他的命運可能就是另一個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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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就成了四處冒煙的機器。各項零件,長期磨損,都處於病態。並且磨損的程度也不一樣,有的厲害,有的輕微。所以,有病有災了,就得修理,就得大修。遇到好師傅,也許修理的效果就好一些。遇到不好的師傅,也許就修不好了。
當然,如果破損的厲害,即使華佗在世,也是難於修復,最終走向死亡的重點。
父親的這次罹病,就比較糟糕。馬上就二十天了,出血的部位吸收的也不錯,高燒也退了,但是,依然意識模糊,精神很差。醫生說,這跟父親上了年紀,已經是個八十歲的老人有關。是的,這八十年的風風雨雨,溝溝坎坎,已經讓父親吃盡了苦頭。老了老了,心衰就成了必然。血管的硬化導致血壓增高。父親冒煙的地方就是這些。父親的胃、肝、腎等器官挺好的,不冒煙。此次病患,是心肺在冒煙。治療難度不小,加上年紀因素,治療就成了老大難。
治病,是需要講常識講科學的。常識就是腦出血要嚴重於腦梗;科學就是父親已是一個年邁的老人。治療的點滴輸水,我覺得都是外因在發揮作用,很大程度上治療的效果還是決定於內因,比如胃裡一定要有食物,一定要有營養。這是確保生命得以延續的前提條件。一邊用藥,一邊還要好好吃飯。必須兩條腿走路,必須兩手都要抓。否則,用藥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父親是在依靠胃管在吃飯。雞蛋和牛奶可以補充蛋白質。但是身體所需的能量還是需要補充大量碳水化合物,比如糧食和蔬菜。所以接下來的挑戰依然非常嚴峻。必須想辦法吃米吃面吃蔬菜。在進食方面其實是跟健康人一樣的標準和要求,因為活著的追求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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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炎症非常大。粘稠的痰,吐不出來,都淤積在口腔里。這些痰,只靠一般的口腔護理,是清理不出來的。這些痰,需要小手電筒照著才能看見,清理起來並不容易。可以用棉簽一點一點清理,也需要彎彎的橡膠鉗叨一下。這些痰出不來,非常痛苦。
還記得剛入院時,父親舌頭上淤積的飯渣或者舌苔,厚厚一層,頗為嚇人。記得那已經是第四第五天了吧。可以想像,喂不進食物,那是一種怎樣的折磨。尤其是,喂不進食物,對於緩解病情更為不利。
第十八天的樣子,父親不再吸氧,用藥也減少了許多。每天的治療費用沒有超過1500元。看病真的是太昂貴了。家裡不敢有個病人,看病返貧致貧,這可絕對不是夢。
想到這一點,跟那些教育、醫療免費的國家比,到底誰幸福?難道這不是很顯而易見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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