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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清除計劃(一)

袁野坐在我對面,完完全全一副廢物的樣子。

我們特別行動組剛接手這個任務沒多久,就逮到了他。

說真的,這人簡直可以拉去做典型,開展教育的時候把他往台上一推,都不用多說話,大家就知道什麼是反面教材了。

組裡派我來調查他的情況,回頭要寫份報告交上去。

作為組裡唯一一名女性,寫報告這種事情,自然是我的分內工作,為了融入團隊,不能搞邊緣行為,更不能小肚雞腸,斤斤計較,要完成好組織交代的每一項工作。

這工作當然要接,沒了工作,我就和袁野這樣的廢物沒什麼區別了。

而廢物,是要被清理掉的。

所以寫報告這件事,也不能算壞事。

更何況,我對此其實也有一些興趣,我把寫報告當成了一場學術研究。每寫一份報告,對這類廢物就越發痛恨。

這些廢物就跟老鼠一樣,是公害。

我們特別行動小組是機密組織,直屬部長管理,組長說,放在古代,我們就是錦衣衛,能分到這樣的組裡,我感到深受器重,尤其是我們單位可以算得上最講求平等公正,其他的單位,十個裡面也沒個女的。

組裡給我的調查時間很長——據說這人是個極端分子,很聰明,不配合,非常不好搞。

更因為,最近組裡的行動遇到了一些阻礙,外勤工作量沒有那麼大。總之,我現在的首要工作就是調查這個袁野。

前期的調查工作,就是要深入仔細地觀察他,讓他原形畢露。

看看這究竟是哪種廢物,與其他廢物有何區別,這種廢物又是怎麼生活的。

說實話,分到這個特別行動組,我壓力很大。

我全天候的帶著耳機,一有空閑就在平板電腦里觀察他。

這個人與我料想的不一樣。

這是個很講究的廢物。

據說他高考是區狀元,本科時候每年都拿獎學金,畢業後直升了碩士,一直跟著導師做項目,還在期刊上發了論文。

也就是說,他成為廢物,是在離開學校之後。

我很好奇,這樣一個從小到大都優秀的人,怎麼會一步步變成了一個廢物?

那是我第一次見袁野,他坐在我對面,低著頭。

對我的問話毫不理會。

他還穿著那天抓捕時的睡衣,即使成天呆在室內不怎麼出汗,這件睡衣還是從純白變成了黃色,皺皺巴巴的,泛著一股發酵初期的酸味。

頭髮因為數日不洗結成一撮一撮的,泛著油光。

我看著表格上的信息犯愁。

他不回應,我的調查就進行不下去。

我直起身體,仔仔細細地觀察他,想找到一點可以突破的蛛絲馬跡。

是個人就有弱點,我不信他是例外。

這樣的僵持狀態持續了大約二十幾分鐘,像是一場戰鬥。

我從小就喜歡玩那種對視遊戲,對這種心理戰術十分在行——我的老師曾說,我這個不是心理素質強大,而是爭強好勝。

這話也沒錯,在學業上我向來喜歡爭第一。

有能力的人,誰不想爭第一?

對視的過程里,我常常神遊天外,幻象自己是某種主宰,只是出於「有趣」才到了這裡玩一點平民遊戲。

這樣的幻想里,我的對視里就會帶著高人一等的驕傲,而對方呢,也往往會在我這樣的驕傲里敗下陣來。

這種優勢在袁野這裡無法施展,因為他壓根就不看我。

他死死地低著頭,好像地底下有什麼寶藏。

我的脾氣也上來了,剛想甩甩胳膊走人,袁野動了。

我立刻把要提起屁股的衝動壓了下來,重新坐正。

我看見他手指動了動,好像想抬起胳膊,但是只抬了不到兩厘米,又放下了。如果不是我觀察仔細,甚至發現不了。

他的頭更低了,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他的頭髮抖了兩下,因為頭油而帶來的塑形效果使他的一撮撮頭髮像做了一場不斷減弱的鐘擺運動。

頭油穩穩地粘住了頭屑,因此並不用擔心出現那種頭屑飄我一身的情況。

「呼……嗬……」這是我從袁野口中聽到的第一句話。

如果這種喉嚨里發出的呼嚕嚕的像是清嗓子聲,或者說是像在嘆氣的聲音也算得上一句話。

我從這個聲音里里細細的分辨,試圖獲取一點有用的信息。

也不知道我怎麼靈光一閃想到的,也許是因為他的頭油太過奪人眼球,總之,我突然想,他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搞個人衛生,所以渾身難受。

說實話,我要是一星期不洗頭洗澡,估計很難像他這麼平靜。

想通了這個點,我終於算是在袁野身上發現了一點突破口。

我靠著椅背,整個人重心朝後放鬆下來,帶了些高高在上的意味,這時再審視他,看到的東西就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這種感覺就好比你站在一面巨大的單面鏡前面,你對鏡子對面一無所知,因此毫無頭緒。但是這時,對面的人不小心把玻璃敲出了一道口子,儘管小,視線可及的範圍也很有限,但你還是感到自己差不多已經掌握了全貌。

一個人手裡有了點權力之後,尤其這權利也許還關乎著另外一個人的人生時,就會自然而然的產生這種優越感。

這種心理上的變化十分難控制,事實是,有了這點子權力之後,也沒有必要去控制了。

這個時候我再看著一動不動低著頭的袁野,就不再是個拒不配合的激烈分子,而是連洗個澡都要向我發出請求的可憐蟲。

他低著頭也不再是像在尋找寶藏,而是像在找藏身之處。

我們之間的這場沉默,不再是對峙,成了單方面的審判。

我饒有興緻地看著他的頭頂,有兩個發旋兒,小時候我媽說,有兩個發旋兒的人都聰明,可惜我只有一個。

兩個發旋靠的很近,很像是旋轉拖把那兩個並排的桶,只不過旋轉拖把的兩個桶,一個用來清洗,一個用來擰乾,而他的兩個發旋卻沒有這種區別。發旋處露出一大片的頭皮,在黑亮的頭髮絲下面,顯得十分慘白。

不能清洗也不能擰乾的發旋,這樣的存在即是無用,這樣無用的兩個發旋跟聰明能有什麼關係?

我問他:「你想不想洗澡?」

袁野緩慢的抬起頭來,朝我投來個困惑的眼神。

「洗不洗?」我又問了一遍。

他終於點了點頭。

這些人其實也不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罪犯,部長說了,「廢物清除計劃」最終目的也是為了改造他們,而不是處罰他們。

所以,還沒有經過調查送去改造的廢物,抓捕後只是被關了起來,沒有帶上手銬,住的還都是單間。某種程度上來說,袁野甚至還擁有一定的權利和自由,比如提一些生活上的要求——部長說了,罪犯尚且有人權,這些廢物當然也有。

但是他們不提,我們也不會傻到去主動告訴他們這種權利。

我領著袁野往公共浴室走,四周都是監控和警衛,更何況袁野瘦弱蒼白,不具備攻擊性,我一點都不擔心他會逃跑。

到了浴室門口,袁野就停了下來,低著頭不動。

此時我也想到,我們並沒有給這些抓來的人準備換洗衣物,我猜其實這種安排其實就是一種懲罰,因為我回憶起來,這些人調查結束後被送去改造時提的第一個要求,幾乎都是要搞個人衛生。

我和袁野之間的溝通,不能總是由我單方面發起,這讓我覺得很不爽,於是我問他「怎麼不進去?」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下巴微抬,這動作是如此的自然流暢,自己都差點沒發現。

袁野轉過來,抬起眼睛,對我說,:「能給我帶幾件換洗衣服么?」

這句長達十一字的句子讓我受寵若驚,尤其是,這還是個表示請求的祈使句!

我細細地咀嚼這句話,連他的音色都順便分析了一番。資料顯示,袁野已經31歲了,而且由於幾天不搞個人衛生,鬍子亂糟糟地堆在嘴唇上方,看起來很像過氣的網路紅人犀利哥。但他的音色卻像個青春期的小男生一樣清透,又帶著點變聲期的沙啞,這讓他聽起來無辜又可憐。

而我,則像個凌虐幼童的軍閥。

我給組長打了報告,組長讓大劉和我一起,帶袁野回家收拾東西。

我在門口靠牆站著,看著袁野在他租來的卧室里翻箱倒櫃,這裡拿一件襯衣,那裡扯一條褲子,他的小卧室,亂得幾乎不能下腳,以床為中心,四周擺滿了漫畫、碟片和各種快捷食品。屋子的窗帘看起來像是從他住進來起就沒有拉開過,上面有一些褐色的斑點,應該是蚊子的屍體,即使開著燈,整個卧室也顯得昏暗異常,狹窄的空間自帶一股子壓抑,我根本不想把腳伸進去。

大劉揣著口袋上來問:「這小子這麼墨跡?我都抽了兩根煙了還沒好?」

袁野於是馬上停手,我簡單檢查了一下他的東西,都是些衣服,也沒什麼好查的。

袁野那天洗上了被捕後的第一次澡。

此後,他對我的盤問又繼續保持沉默以對。

整整一周,除了猜測袁野可能有潔癖,我的調查幾乎毫無進展。

他幾乎每天都要洗澡,一洗就在澡堂里待一小時,比女人洗得還久。

轉機出現在不久之後。

那天我正在食堂吃飯,對面坐著同組的幾個男同事。

他們說:「小周啊,也別有太大壓力,瞧你整天帶個耳機,我都替你累!」

說著坐我旁邊的李哥就作勢要來拔我的耳機。

我連忙躲開,說:「不辛苦,不辛苦,也沒有那麼辛苦。」

坐正之後我又認真補充道:「你們才辛苦,每天都在外面跑,我只是寫個報告。」

他們哈哈笑了起來:「姑娘家家的還想著跟我們出去跑啊,寫寫報告就得了啊。」

我正想問他們這幾天抓了幾個,耳機那頭突然有了聲音。

袁野平時坐在那間單間里,除了吃飯上廁所,幾乎一動不動,也沒個什麼動靜。

今天的聲音很不尋常,我放下筷子正色道,「有情況,我先走了,你們吃。」

然後匆匆往辦公室跑,我打開平板電腦,看到屏幕里的袁野,驚得差點把是手裡的平板扔掉。

這個廢物!這個齷齪骯髒的廢物!

我真是氣得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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