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神話專題——巨輪之下,你我皆狗
說好了要寫神話,今天來聊聊羅摩。這段故事在電子書里我簡單敘述了梗概,在那篇講毗濕奴信仰的故事裡,我說只有理解了羅摩與黑天這兩位最重要的化身,看懂了他們身上的醜惡與虛無,才能真正理解毗濕奴與他的摩耶(Maya)。
迷思印度:七位大神和他們的前世今生不過,今天要換一個角度,這則有著某種政治暗喻的黑話卻反映了古代印度種姓社會存在的邏輯——當然,也是千百年來高種姓精英們欺壓低種姓及賤民的剪影。
這則故事發生在《羅摩衍那》的最後一篇,這時羅摩從遙遠的楞伽國救回了媳婦悉多,統一了整個印度,在阿約提亞城中開啟了人民日思夜想的正法之治。
實際上,如果大家讀過《羅摩衍那》,可能會發現最後結尾的章節怎麼看怎麼怪,乃至有些精校本里直接刪減了這部分內容。羅摩王的一生從他的出生,到少年的流放與苦修,再到後來的降妖除魔,始終是剛正不阿、賢君明主的形象。他就是正法的化身,但這種偉光正的人設卻在最後的章節中慢慢坍縮成為道德的黑洞。他奉正法行事,卻讓正法出現了危機。
說到正法,這個詞其實早就通過佛教進入了中華文明,它有另一個聽上去酷酷的譯名:達摩(Dharma)。正法是印度文化最內核意涵之一,連同利(Arti)、欲(Kama)和解脫(Moksha)構成了印度教生活的四大基本追求。正法究竟是什麼,很難用三言兩語解釋——這是一個最類似於「道德」的概念,它是公序良俗的奠基,卻也能成為衛道士手中凌然的武器。
以前寫過的羅摩對悉多的傷害是一例,今天這則殘忍的謀殺則是另外一例。
話說羅摩接管阿逾陀國後,天下大同,四海昇平。某天,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婆羅門來到了他的殿下,捶胸頓足開始哭泣:
王啊,我的小兒子平白無故地去世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在你的治下,太平盛世,法正律明,邪淫不入,群魔退散,為何我的兒子卻仍會遭到命運的不公呢?
他什麼都沒有做錯,奉行婆羅門的守則虔敬地生活,怎麼就被死神悄悄帶走了呢?你的臣民將歲入的六分之一進獻給您以求庇佑,在噩運襲來的時候你卻無所作為呢?他才十四歲吶,還未成人就離世的婆羅門之子蒙受此難,必定是人間正法受損,你作為正法的守護者,要為此負責!
在我們世界觀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夕旦福,這本是自然的規律。在中國要是你兒子病死了就去找皇帝算賬,恐怕只會鬧出另一出人命。印度教的邏輯卻不是這樣,所謂因緣際會,萬事皆有來由。
「正法」體系像是天上的的一本賬——後來佛教里講的「報應」便由此演化而來。今天,你扶老奶奶過馬路,賬本上記上一朵大紅花;明天,你偷看鄰家小妹洗澡,賬本上被畫了一把大叉;供奉婆羅門和天神能夠幫你鏟掉幾個叉,加上幾朵花。但是最終,這套賬本會進入到天堂正法清算中心進行核算,功德受獎,罪行受罰。不同教派的學說對因果報應的解釋出入較大,但邏輯上,這種厄運一定是正法清算的結果。
老婆羅門左思右想,找不到自己和孩子身上的罪孽,便把所有的過錯都算到了國王羅摩身上。他被供奉為正法守護者,所以天地不仁,定是人間失德,因而國王有義務去匡扶正道。羅摩王沉思半晌,深以為然。於是在他緊急號召各路大仙,召開正法危機緊急救援會。那羅陀(Narada)、摩根德耶(Markendeya)、伐摩提婆(Vamadeva)、迦葉波(Kashyapa)等人間之神們都來了。眾仙人聽罷羅摩的訴說,交頭接耳,沉吟低語,細細討論了良久,得出了結論:
羅摩王啊,如今是最壞的時代,不論你怎麼努力,法崩道喪不可避免。
在古老的圓滿時代,唯有婆羅門苦修冥想,加持祭祀,掌握著通神的道路。那時,婆羅門得以修成仙人掌握生死,凡人恪守己責,沒有不詳與暴亂。三分時代到來後,法王摩奴(Manu)的兒子們成為了人間的統治者剎帝利,他們也開始苦修,尋覓與神合一的方法。自此,剎帝利與婆羅門雨露均沾,分享著正法的果實,種姓應運而生,天下因此得治。二分時代里,正邪對立,秩序被打亂,吠舍們也逐漸加入了靈修的道路隊伍,他們坐擁人間的財富,通過大量的獻禮獲得了成神的門票。
而今,世風日下,黑白顛倒,連下賤的首陀羅種姓都開始了修行,這是對人間秩序的侮辱,正是他們枉顧種姓,才導致了世間無辜的災害。這位婆羅門之子的暴斃就是此種惡行的苦果,羅摩王,你去找到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下等人,教他遵守人間的正法吧。
解釋一下印度文化中的時間觀,之前的文章里有所涉及。根據印度神話的敘述,每一個世界的輪迴能夠被分為四個時期(Yuga),有點類似於希臘神話中的黃金、白銀、青銅和黑鐵時代。這四個時期包括圓滿時(Krita Yuga):krita 是動詞 kri 的完成時,所以這是一個諸事完備,秩序井然的時代。在印度的「完美」概念中,四方標誌齊備,所以每缺一個角,世界就會失去一些穩定。這是屬於真理(Satya)的時代,婆羅門、國王、民眾、下人恪守自己的達摩,萬物按照既定的軌跡運行。 三分時(Treta Yuga):「treta」是表示「三」的印歐語詞源,表示的就是缺少了一角的時代——四分之三完美的時代。神、人、魔的尊卑開始出現裂痕,無恥與無知逐漸湧現,但世界還勉強維持著。 二分時(Dvapara Yuga):「Dva-」或者「Duo」也是印歐語里「二」的詞根,二分時代實際就是正邪對立,善惡勢均的時代。想像一下,四腳站立的神牛,如今只能依靠雙足來維持平衡。理想中的美好時代已經遠去,不論是貴族、賤民還是婆羅門、剎帝利,都陷入了貪婪、淫慾的控制,黑暗逐漸降臨。 爭鬥時(Kali Yuga):正法死亡,群魔亂舞的時代。人們不信神,不崇尚美德,邪念與污穢統治著世界。事實上,今天我們就處於黑暗時代中,《摩訶婆羅多》中克里希那的死標誌著這個時代的開始。
大婆羅門和國王是印度教王國的統治階級,這場統治階層緊急會議的討論結果十足令人震驚。按照道理,正法淪喪,應當負首要責任的自然是擔綱人間信仰的婆羅門與社會秩序的維繫人剎帝利,但誰也不想背這個鍋。他們坐在一起商量了半天,一致同意把所有的過錯讓又窮又弱的下等人來承擔。
羅摩完全接受了這個設定,於是他帶著近衛軍駕起金鑾在四境搜索罪孽。倒要找找那位違背種姓義務,偷偷苦修敬神的下等人。遙遠的南方是屬於死神的疆土,在那裡,羅摩遇見了一位衣衫襤褸的苦行者。他渾身散發著惡臭,倒掛在大湖邊,嘴中默念著濕婆的名號。羅摩來到了他身邊,以王的名義問他:
行者,上前應奉。我是人間的統治者,十車王之子羅摩。你是何人?為何修此等苦行,你屬於什麼種姓,又渴望怎樣的福報呢?
這位長相奇醜無比的行者,雙手合十向羅摩致意:
羅摩王,我在苦修十年,只為能與神合一,願此等精絕念力,換來神意眷顧。我叫商布可(Shambuka),我是首陀羅。
就他媽是你了。
羅摩手起刀落,首陀羅這個詞剛出口,可憐的行者就被斬去了頭顱,頸部的鮮血噴涌而出。婆羅門們聚在一起高聲稱頌羅摩,盛世明君,千秋功德,多虧了他,天堂才不會被低種姓所玷污。
當時就是這樣,偉大的羅摩王又一次守護了世間的正法,形象越發高大了起來。
最諷刺的事情是,如果你打開《羅摩衍那》的第二篇,在少年羅摩慘遭流放之時,一路艱辛、失魂落魄,途徑尼沙陀(Nishada)國,國王俱訶(Guha)熱情的接待了他。虎落平陽的羅摩丟掉了王位,卻在遙遠的小國得到了禮遇,俱訶帶領朝臣出城迎接,又奉上佳肴侍奉。入夜以後,為了讓羅摩安寢,俱訶親自率領衛兵徹夜值守。
你們猜,這個被稱為「羅摩最為知己的朋友」的俱訶是什麼種姓?
尼沙陀嚴格意義上來說算不上「國家」,只是個小「部落」,因此俱訶在書中也被稱作「酋長」。按照史詩作者的描述,以捕魚和狩獵為生的尼沙陀族是個典型的低種姓,甚至可以當作賤民。蒙難之時,羅摩絲毫沒有介意尼沙陀人的食物是否純凈,反而歌頌他與俱訶的友誼。
後來的文學批評里,還老有人拿這段說事,宣傳羅摩體恤下民,反抗種姓呢。而我的腦子裡,浮現的只有那個著名的表情包:
故事說完了。
這則神話是否有些細思極恐的味道?背後的政治意味及其對種姓制度赤裸裸地描繪讓人忍不住好奇,這會不會這是不是為了描黑羅摩與印度教而竄入的改編。羅摩是毗濕奴諸多化身中形象最正派的一位,但恰恰是因為這份正派,他的人設往往透著一股做作與偽善——《羅摩衍那》的結尾,叱吒風雲,蕩平楞伽的蓋世英雄卻落了個妻離子散,孤獨終老的結局,倒也十分公平。
吃人的制度,千百年來從未改變;祥瑞表象後,多數人都是螻蟻罷了;巨輪之下,你我皆狗。
你們教我愛神,神意遷怒於人時,我的虔信都成了罪孽。
推薦閱讀:
※長期在印度工作或多次往返中印的朋友,在印度有哪些奇特的經歷?
※喝一碗恆河水是怎樣一種體驗?
※印度平民小哥逆襲成谷歌CEO!但劈柴哥的人生無法複製
※坐什麼航班,千萬別坐國泰!(上)
※印度比中國可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