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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仰司馬遷? 史景遷對得住這個名字

史景遷(Jonathan D,Spence),世界著名漢學家,現任美國歷史學會主席。史氏以研究中國歷史見長(從他取名蘊含景仰司馬遷之意,可見他對此專業的熱愛)。他以獨特的視角觀察悠久的中國歷史,並以不同一般的「講故事」的方式向讀者介紹他的觀察與研究結果。他的作品敏銳、深邃、獨特而又「好看」,使他在成為蜚聲國際的漢學家的同時,也成為學術暢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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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的廣州啥樣?不妨跟著史景遷的鏡頭巡視一番。

洋人叫得出一些同他們打交道的中國人的名字,或至少用洋腔洋調的變音。其中包括那些有權與洋人做生意的十三行商,洋人住的房屋,產權都歸他們所有,並居間把洋人的請求和抱怨轉呈官憲。伍浩官、梁經官、潘海官等行商的深宅大院和庫房也建在十三商館東西兩側的珠江岸邊。此外,人人也都識得官府的「通事」,1836年的通事有五個:阿唐、阿通、小唐、賴才和阿衡(均為音譯),操著一口洋涇浜英語,挨門挨戶轉達重要消息。

……

這些戲舫的主人滿臉堆笑、點頭哈腰把洋人請上船,固然是想賺點錢,但不能就此一概而論,真誠好客和熱情也是有的。那些幹了一天活的磨坊夥計洗了澡,大口吞著青菜白飯,很歡迎帶人去看看那是一個大磨盤和推磨的老牛。夕陽西下,一夥木匠、泥瓦匠聚集在街角遮陽棚下吵鬧著、吃著酒菜,也會招呼路過的洋人坐下來。一群群健壯如牛、或光著腳板或穿著草鞋,身上幾乎不著衣物的苦力,扛著扁擔和空蕩蕩的挑索,在鋪棚和市場間或蹲或站,他們在大太陽底下耐心等候好幾個時辰,圖的就是一份零工,可他們還是會快活地同你打招呼,表現一片善意。(摘自《太平天國》第一章 城牆)

這是鴉片戰爭之前廣州街頭的清明上河圖,東方的古老帝國在接觸西方世界的最初光景里,華洋雜處,洋人好奇而謹慎,清朝地方官府猜疑而防範,但街頭巷尾洋溢著歲月靜好的祥和與溫暖。普通勞動者善良淳樸,容易滿足,對洋人也沒有敵意,這讓我想起另一幅鄉村風俗畫。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收了它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乾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囪里,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的時候了,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乾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裡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魯迅小說《風波》)

鴉片戰爭之前的廣州是怎樣的風情?太平天國運動是在怎樣的場景中醞釀並發生的?史景遷之前,我們對於鴉片戰爭之前中國社會環境的描述都是政治經濟文化概念層面的宏觀概述。史景遷的敘述文字流暢優美,本分克制,看似天馬行空,滿眼小說家言論,其實有一份資料說一份話,無一字沒有出處。每一章節都附有大量的參考書目,充滿毛細血管的細節素材就是這樣,如同藍鯨一口吞下成噸的海水過濾磷蝦一樣,通過巨量的搜集整理得來的。

史景遷1974年出版《康熙》引起出版界的轟動,被譽為「經典之作:把學術提升到美的範疇。」「西方史學界也開始注意史景遷書寫歷史的修辭策略,稱讚他自成一格,裁剪史料別具匠心,從不大張旗鼓,宣揚新的理論架構,卻在不經意處,以生動的故事敘事,展現了歷史人物與時間所能帶給我們的歷史文化思考。」(《太平天國》總序:妙筆生花史景遷)

史景遷系列作品被譯介到中文讀者群後,同樣集聚了大明星式的感召力。

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對史景遷點贊的。史學圈子裡就有人認為史景遷不夠專註,不是特定歷史題材的「權威專家」,沒有一套完整的理論架構,也罕有前無古人的史學創見。

確實,史景遷的作品中少有深刻的洞見,但很難說「是不為也」,還是「非不能也」,是志不在此,還是刻意迴避臧否人物這一「史德」傳統。但對於普通讀者來說,耳目一新,情不自禁地讚歎「居然歷史也可以這麼寫?」——這就是對作者最高的褒獎了。

其實,所謂「深刻」並非都是值得提倡的——固然有深刻的正解,但也可能是深刻的誤解和深刻的錯誤見解——還以原汁原味的歷史真相,就是歷史學家的最高美德。我徜徉於史景遷鏡頭下深入肌理的當年的廣州街頭,不禁遐想,如果不是那場鴉片戰爭,中國在其後的走向會如何呢?史景遷並沒有說明,但是他的文本留下了的思維空間引人遐思。相比之下,一些貌似深刻的歷史觀點,只要用新歷史主義的鏡子照一下,其局限性便暴露無遺。

歷史哲學論者海登·懷特在他的《元史學》中提出,所有的史料,包括第一手材料與檔案,都是具體的個人記錄下來的,一牽涉具體的惡人,就有主觀的思想情感傾向,就不可避免有「人」的歷史局限,就不可能完全科學客觀,做到巨細靡遺地記錄人與事的複雜情況,而不摻入運用修辭邏輯的歷史想像。他甚至進而指出,歷史寫作與文學寫作無大差別,都是運用文字,通過想像修辭的手段與不同傾向的書寫策略,虛構出一個文本。也就是說,歷史就是故事,寫歷史就是說故事。

近代的史學家受蘭克學派影響,以考辨史實為歷史研究的主要任務,將歷史搞成了短釘碎末的考證之學,其後主流學風又轉向以「觀點」和「問題意識」為主導的探討,將歷史研究變成意識形態鬥爭的場域。史景遷則是繼承了從太史公以降說故事的偉大傳統,並將說故事的本領發揮到極致。

從這個角度看,史景遷,景仰司馬遷,他對得起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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