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李
老李在金陵城的剪子巷裡住了三十七年,從他穿著開襠褲和泥巴玩的時候就住在這裡了。
這裡靠著兵器庫,掛著大刀的官兵總在傍晚列著隊從這兒經過,形容冷肅,大步子揚起漫天的灰塵,震得地都在顫,他們緊緊圍在馬車周圍,車軲轆哐當哐單地撞著凹凸不平的地面,車上的箭頭在月光下泛冷光,狠狠得刺進他的眼睛裡。
他嚇得往老娘懷裡鑽。
這些官兵,從此在他心裡烙下了凶神惡煞,不可接近的印象。
三十幾年過得順當,他幾乎從來不跟官府打什麼交道。
十五歲那年,老娘給他娶了房媳婦,豐乳肥臀,說是很能生養。
說的的確不錯,他媳婦五年里連續給他生了三個丫頭片子,媳婦屁股越來越大,胸越來越重,一隻手再握不住。
丫頭也不錯,都是他的種,他把閨女兒也養得盡心。
可是,傳宗接代,總還是得要個帶把兒的。
老娘一年比一年老,臉上的皮垂得快要掛不住,看見他媳婦就使勁翻白眼,渾濁的眼睛被耷拉的眼皮快要蓋住,白眼一翻就像要立馬昏死過去。
這眼神看起來實在可怖,不就是生兒子么,他還年輕,他媳婦的肚皮這麼白這麼軟和,多生幾個,總能有兒子。
每晚夜裡,他沒命的伏在胖媳婦的肚皮上干,底下的人哼哼唧唧叫得敷衍。
20歲那年,他終於迎來了自己第一個兒子,也是他唯一的兒子,胖媳婦竟是難產,沒能撐過來,去了。
老娘抱著孫子笑得褶子直顫,乖孫、心肝兒,叫個不停。
也許是心愿終於達成了,那年年底,老娘在睡夢裡笑著咽了氣。
兒子得來不易,萬分嬌寵。
有什麼想要的,老李都儘力去滿足,從來都不想對兒子有絲毫的苛責。
三歲那年,兒子生病,他抱著他在醫館呆了一整天,兒子哼哼唧唧在他懷裡哭嚷。
回家已是傍晚,正遇見從巷子里列隊而出的大隊官兵,他趕忙避至一旁,兩股戰戰。懷裡的兒子從他肩膀探出頭,眼睛瞪得晶亮,拍著手樂得在他懷裡直顛。
喪妻,喪母,他成了巷子里唯一的鰥夫。
三個女兒個頂個的懂事,他放心的出門做活,兒子幾乎是被三個女兒帶大。
有天做工回來,他發現兒子坐在門邊,被塗了口脂,梳了雙髻,穿著小女兒的桃紅小裙,眼睛溜圓,一張小臉,白膩綿軟,看見他便像一隻蝴蝶向他飄飛過來。
仙童一般,老李想,我兒子果然生得像我,夠俊。
老李二十六,皮膚被曬得銹鐵一般,濃眉深目,眼角烙著細碎的紋路,站在小李面前,像一座山。
朝起而作,日暮而歸。
老李勤勤懇懇度過了十幾年年的獨身生活,養活兒子女兒,已經成為了他二十歲到三十幾歲漫長歲月的全部。
他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最小的女兒也馬上要出嫁了。
小女兒出嫁的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夏夜的風,把出了一身黏膩的汗重新糊在他身上,灰麻褂子被浸濕,貼在背上,他煩躁地想把褂子扯爛。
兒子起夜,跑出來看他,十幾歲的小童,唇紅齒白,揉著眼睛問他「爹爹,怎麼還不睡?」
老李的煩躁忽然一掃而光,老子還有兒子啊。
他把褂子脫掉,用冷水在院子里沖洗了一番,神清氣爽的回屋睡了。
只剩下兒子,老李的擔子忽然間就輕了起來,他做活的日子變少,回家也越來越早。
他發現乖巧的兒子總在傍晚出門,半個時辰便回來,神情愉悅。
年輕人,還是愛玩啊。
他也沒在意。
老主顧給他介紹了個活,在揚州,要出門半月有餘,老李不放心兒子一人在家,把他託付給只隔了一條街的大女兒。
大女兒大腹便便,已經是第二胎,跟他的胖媳婦年輕時一個樣兒。
「這胎準是個兒子,你娘懷你弟弟的時候,肚子就是這麼大。」老李眯著眼睛笑,太陽把他額頭的幾道汗跡照得發亮。
老李把鑰匙交給小李,背著包袱去了揚州。
小李十三歲,第一次離家。
儘管只是隔了一條街,也還是很興奮。
大姐給他單獨收拾出一間屋子,原本是間雜物間,大姐把四個裝滿舊衣的箱籠做底,上面鋪了幾根寬木板,被褥一鋪,就成了他的單人床。
他照舊每天傍晚出門,站在巷子口看大隊官兵氣勢如虹地走過。
這是他近十年的樂趣。
挎著大刀的兵士,神情肅穆,走起路來,衣袍颯颯作響,袍子里似裹著鋼筋鐵骨。
他認得這隊伍里每個人的臉,十年里換了一撥又一撥人,只有那個滿臉虯髯的領隊從沒變過。
小李猜不透他的年齡,十年里,他似乎一直是這個樣子,沒有變老分毫。
那天傍晚,大姐晚飯燒的晚了些,他穿著灰白色的袍子,腰帶扎得緊緊,站在灶台口晃悠。大姐扶著大肚子擦擦汗,看著他笑「餓了吧,腰都餓細了,我當姑娘時都沒你這麼細的腰。」
小李低頭,不以為然。
扒了兩口飯,他匆匆趕去巷口,還是晚了,昏暗的巷子里空無一人。
小李踢著石子,悶頭往回走。
巷口傳來低低的呻吟,他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探頭過去,看見那個虯髯領隊捂著腹部靠在牆根,臉色難看。
「小子,你過來」
小李依言慢吞吞地挪了過去。
才看見虯髯領隊黑衣上暗色的血,順著他的指縫流了一地。
小李猛地往後退,踉蹌了一下。
虯髯領隊嗤笑一聲,鬍子抖得要飛起來。
「你家住在那裡頭?帶我去」他下巴指著巷子的方向,右手撫著刀柄,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威脅。
小李攙起他,又重又硬,像塊生鐵,硌得他肩膀生疼。
他搖搖晃晃的走向家,拿鑰匙打開門。
「打盆水來」虯髯領隊揮手喝退他。
小李端著木盆進來,那人赤著上身坐在他床上,肌肉鼓脹,血管都要從表皮迸裂出來。
跟他的身體,完全不一樣。
他獃獃站著,看著那人把下腹清洗,包紮。
黑衣上沾滿了血,那人擰了一把,把黑衣扔進滿是血水的盆里。
小李走過去把盆端起來,那人沾血的手指擦過他的嘴唇,一股濃烈的血腥氣,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又咸又腥。
那人哈哈大笑「真像個娘兒們」
小李把水端出去倒掉。
對著院子里的井水照了照,他猩紅的嘴唇,像極了三姐出嫁時畫得妝面。
「回你大姐家吧,明天給我帶幾個饅頭過來。」那人道。
晚間,小李躺在床上,水井裡的影像一直在他眼前晃。
他爬起來,把箱籠從木板底下抽出來,翻出一件火紅的嫁衣。大姐出嫁時剛到15歲,他把嫁衣套在身上,除了腰有點寬,其他地方都十分妥帖。
他咬破食指,指尖沁出血珠,細細地塗在嘴唇。
他的手撫上桌面破舊的銅鏡,鏡子里的人眉眼纖長,紅唇飽滿,火紅的嫁衣曳地。
小李突然發覺,前十三年的生活都是虛度,鏡子里這個人,才是他。
第二天小李吃完午飯,從灶房籠屜里拿了三個大饅頭塞進懷裡,匆匆回了家。
虯髯領隊只穿了條寬大的褻褲,在院子里洗漱。
臉上的水珠順著胸膛滾落,大步向他走過來。
小李突然希望自己現在穿的是件紅裙子。身上的青灰布衣像沾了刺球,扎得他渾身難受。
入夜,小李懷裡抱著大姐的嫁衣,偷偷出了門。
他摸黑進了三個姐姐出嫁前的屋子,點了油燈,換上嫁衣,挽了發,臉上撲了淡淡的胭脂,把桃木簪插進鬢髮。
小李站起來轉了個圈,裙擺像綻開的鮮紅花瓣,墜落在地。
虯髯領隊推門走進來。
小李愣在原地。
「干!」那人狠狠的瞪著他,睚眥欲裂。
「叫你勾引!」那人兩步走到他面前,扯住他的領口,一用力就把紗衣撕成兩半。
小李縮著身體瑟瑟發抖,眼淚不斷地往出淌,他胡亂的抹掉,又溢出來,胭脂被水漬打散,抹得臉上一片紅一片白,頭髮粘在臉上,像個水鬼。
「脫了衣服更像個娘們兒」那人盯著他的身體,上下打量。
「你想做女人?」那人坐在床上,抱著手臂。
「哼」
「不如跟著我,反正前面後面對我都一樣」
「過段時間我要去順天府,要是不怕就跟我走。」
那人說完便大步走了出去。
小李縮進被子里,睫毛上還沾著淚。
虯髯領隊在他家裡修養了三天,走的時候在巷口停住,背對著他道,十天之後,亥時,我在巷口等你,子時還不至,我就當你不來了。
說罷大踏步走了。
三天後老李從揚州回來,把小李從大女兒家領了回來。
老李這趟掙了不少,他才三十齣頭,老主顧有意給他再保個媒。
老李想著,要先給兒子物色好,再考慮自己的事情。
那幾晚,他總在院子里納涼,扇著大蒲扇。
兒女都要養大了,也算圓滿。
回屋的時候看見兒子的屋裡亮著燈,這麼晚還不睡?老李直接推門進去了。
老李揉了揉眼睛,看清楚後,顫抖得指著面前的兒子,驚怒得咳出一口血。
眼前的哪還是兒子!
小李趕忙過去扶。
老李拿起手邊的凳子就往他身上招呼,他不明白,好好的兒子,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真寧願沒生過你!」
老李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他不再跟兒子說一句話。
小李整日躲在屋子裡,老李把飯給他摔進屋裡,他吃得越來越少。
到了約定的那天,小李終於出了房門。
「爹」他臉色乾枯,像被壓在書頁里的乾花。
「我不能像三個姐姐那般么?」
「你與她們怎能相同?!」老李指著他的褲襠高聲怒叫「能一樣嘛!啊?!」
小李訥訥地低頭,回了屋。
他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把桃木簪子揣進袖中,和衣躺下。
屋頂的橫木發黑,上面長了一小片白色的霉點,頑固地向四周溢著。
小李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
隔壁傳來老李關門的聲音。
他靜靜地數著白色的霉點,數到近200,鼾聲響起。
小李起身,兩手空空出了門。
虯髯領隊騎著大馬停在巷子口,居高臨下的看他,「想好了?」
「嗯」小李拉住他伸出的手,被他一把提起放在身前。
「駕!」揚了下鞭子,黑馬縱身奔向黑暗裡。
老李37歲了,他總是在傍晚站在巷子口,背挺得筆直,皮膚被成了樹皮一般的黑褐色,眯著眼睛看大隊的官兵從他面前走過。
鰥居多年,老李沉默的像一巷口的老樹。
三個女兒偶爾來看他,也不知再如何跟他交談。
老李的眼神越來越不好了,大夫說他盯著一個地方的時間太久了,讓他多轉轉眼珠。
老李沒聽,他一直盯著巷口,這幾年他一直在想,自己真的做錯了么。
如果小李真的也是個女兒,該多好。
小李跟著虯髯領隊走過了很多地方,他一直著女裝,走到哪裡都被當做那人的小妾。那人總是哈哈大笑抱著他進屋,夜裡伏在他身上將他弄得眼眶含淚。
小李從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他本就應該是個女人。
只是走了這麼多地方,他們總是刻意的避過金陵,他有時會想,爹爹怎麼樣了,會不會不再怪他?
北方的冬天乾燥寒冷,小李在客棧里細細塗著面脂。
那人帶著一身冷氣走進來,在他嘴上狠狠嘬了一口道「朝廷要徵兵了」
小李一怔,低頭道「我要回金陵」
那人把他撲在床上,從腳趾開始往上吻他,吻到那處,他起了反應,那人便用手握住,細細舔舐。
小李蜷起身體,背彎成了一張弓。
他顫抖著,低低地叫出聲。
那人的手掌粗蠣,覆著層厚繭,動作地飛快,小李眯著眼睛,啊得尖叫出來,白色的污濁全部撒在那人的手心。
那人掰正他的臉,看向他的眼睛,一直待他迷濛的眼神恢復清明,那人張開手掌,面對著他,舔了舔掌心的濁白。
小李的心尖一陣瑟縮。
那人吻住他的嘴,舌尖直抵住他的舌根,發狂地吸吮他的唇舌。
一把把他翻過身,趴在他背上挺身進入。
那人從沒有這麼野蠻過,要把他撞得肢解,臨近高潮的時候那人在他耳邊低喝「真是耐操」,而後猛烈地抖動著噴射出來。
小李回到金陵時,朝廷的招兵文書剛下發。
老李正站在他躲了半輩子的官府里,他要代消失許久的兒子去戰場。
小李站在府衙門口,看著隊伍裡頭發灰白的老李叫了一聲,「爹」
小李穿著黑色的男裝,站在陽光里,眼淚已經淌了下來。
老李眯著眼睛,只看見個黑色挺拔的身影,周身泛著金光。
「兒子?」老李慢慢往他身邊挪,抬起手極輕的拍了拍他的胳膊。
小李的淚流得更凶,「爹爹,是我,我回來了。」
「嗯,回家,爹給你做飯」老李灰褐的皮膚隱隱發紅,胸口漲得連連咳嗽。
小李瞞著他爹去官府登記。
父子倆默契地把過去的幾年略過不提,老李總是眯著眼睛,他乾巴巴地問「兒,可要為你說親?」
小李低頭不言語。
老李便不再問。
開拔的那天,小李穿著甲衣在巷口跟老李告別。
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給老李磕頭,大踏步離去,不曾回頭。
邊境連連戰敗,老李總是大半天都枯坐在巷口,眯著幾乎已經看不見的雙眼,聽著官兵列隊經過巷口。
衣袍颯颯,車輪滾滾。一如三十幾年前。
得知小李戰死的那天,老李沒有再去巷口,他摸著小李離家出走那天穿的紅衣,訥訥出口,兒,爹給你穿紅裙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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