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空與色
1.
不知道有沒有人真的拿《紅樓夢》當佛經來讀。
但越是多讀,越是覺得它是一部佛經。或者說,它是一部可以當作佛經來讀的書。所謂佛經,並不見得只能是形式上題為「某某經」、「某某經」的那種經典,或許應該可以是《紅樓夢》這樣「活色生香」的文學作品。
或許,這並不是後來讀者的過度臆解,而是作者在寫作當時就已經有意識地做了布局謀篇。在作者看來,寫什麼宮闈軼事,或者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之類,無異於虛擲才華荒廢光陰,所以,他要寫的是一部《風月寶鑒》,是可以正看迷醉,反照驚心的醒世鏡鑒。若有人能通過讀書而「觀照」自己的內心,從而明心見性,通達空色者,便是得渡成佛了。
2.
《紅樓夢》故事如何得來,大家應該還能記得。這裡略作回顧,看看是否如此。
女媧鍊石補天,廢棄了一塊不堪大用的石頭在大荒山青梗峰無稽崖下,整天哀嘆悲號,忽有一天,一僧一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路過,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石頭聽了,不覺打動凡心,就求僧道帶它入世一游,僧道遂將其幻化成一塊玉石攜入人間。
而石頭所經見的第一件事,便是甄士隱的荒唐一夢:按石上文字所記,姑蘇城中閶門外十里街仁清巷內葫蘆廟旁,住著當地望族甄費甄士隱,有女三歲,生活恬淡安逸,一日午讀小憩,夢中聽聞飄過的一僧一道談話,說的正是二人為了了結絳珠仙草還淚神瑛侍者、並勾連一眾痴男怨女下凡歷世的風流公案,順便攜帶石頭(蠢物)幻化的通靈寶玉入世經見等語。
之後就是紅樓夢正文故事了。
……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是為《石頭記》。石頭請空空道人將文字抄錄傳世。
「空空道人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此為成書及書名變遷過程,雖然多有荒誕不經之感,但卻並非閑言。
3.
書中大故事無需多敘,只是有二三細節值得回味。
第一個便是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這個故事大家應該都熟悉。
只是本人在初讀紅樓時,一直好奇作者寫此書多有無厘頭之感,因為跟上下文情境全部搭界,但也恰似晴天中一聲驚雷,暗夜裡一道霹靂,倒是要驚醒書內書外眾人。
此處尤其令人詫異其實也是該更加驚醒的,是實寫到了書名《風月寶鑒》,這應該是除夢遊太虛幻境點題「金陵十二釵」之後,作者又一次特意點題,而且這一次點題更直接而深入。
賈瑞是一個典型的小人物,但他是一個帶有特殊使命的小人物,或許比書中許多大人物的使命還要廣大——須知,那一干痴男怨女無一不是帶著使命下凡的。他一出場就註定了是來送死的,但他以為他開啟了自己青春之門,乃至幸運之門,可以改變祖傳的命運。說他是個情種,卻又太單純,說他痴心妄想,卻又太純情……他或許死有餘辜,但卻也死得可憐,死在執迷不悟。
作者並沒有哲學化的講出事物都有兩面性的大道理,但卻更痛徹地告訴讀者「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世人多有執迷不悟者,世人多見色不見空,誤空以為色者。
而選擇點題「風月寶鑒」的這個時機,表面看來實在突兀。因為此前此後正是金陵十二釵第一個殞命者秦可卿病重到身亡的緊要關節。便便在這個當口,斜刺里殺出個活賈瑞。而其時那個謎一樣的秦可卿的健康問題正牽動寧榮二府上上下下的心。
這是我們要說的第二個細節。
秦可卿的身上有著太多的不可思議。對於她,作者寫而未寫,未寫而又已寫盡。讀到關於她的文字,總有一種秘境探索的異樣好奇,為什麼會有一個如此美艷而又迷離的人生,她也許是賈府唯一真正有政治智慧和經濟頭腦的人,但卻因「心事太重」而積憂成疾,終至殞命。開到荼蘼花事了,人生在最繁華絢爛時落幕。既是令人傷感的悲劇,也是發人深省的常態。
4.
秦可卿是一個關鍵。她的名和姓都是關鍵,不僅因為他是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的警幻仙姑,而且因為「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不需要太多糾念背後的原委有多麼離奇,但可以肯定有一段攝人心魄的故事,與情有關。
而因此禍起蕭牆,賈府的百年昌榮經不可逆止地衰落了。
「情」是禍根?
如果別無可求、別無所依,「情」可以是一個「殺人」的兇器。但情有十百千萬種,未必種種都是殺人的利器。
第三個細節要說劉姥姥。
劉姥姥三進榮國府,見證了賈府的興衰變遷,也見證和展現了人性中與情有關的美好一面。事實上,在整個故事中,多數情事都是美好的。包括賈政、王夫人之於賈寶玉的父子、母子之情,都是人間臻美的真情。
更走近一步細看,賈寶玉也罷,甄寶玉也罷,原都是有著菩薩心腸的人。只因多情到被人誤認為濫情,終於不能見容於俗世。他們本來都是基於自然天性而真正熱愛生活的人,多情而風流。
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一個關於幻滅的故事裡,情到窮處盡血淚。
所以,情即是色,色即是空。觀照至此,是人都會由色如空。所以,很自然地,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
離奇到易道為僧,如此決絕而徹底,起因竟是「由色生情」。
5.
賈寶玉的出家,是「自色悟空」的寫實。不僅是因為經歷了幻滅,而且是看懂了幻滅,本來是自然而然的天然規律。
但是,自色悟空不易,而因空見色更不易。空空道人偏是將這不易之事看破悟透。既如此,出家在家都是修行,有情無情終歸明心。
明心者明心見性。明什麼心,見什麼性,人心,人性,本心,本性。
明了了一切情與色,無關情色本身,而在於本心本性,在於本心本性的觀照(投射)。所以,佛祖強調「佛不渡人而人自渡。」賈寶玉或者說甄寶玉在經見修鍊了一番生死幻滅之後,當是具備了自渡成佛的機緣。所以,有人說,紅樓夢的賈寶玉乃是佛祖的化身。此言不必細究,但確有些許意思。
反觀《心經》所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空色皆可視為實有,而不必解為虛無,廣而言之,虛無也是實有,有無盡在空色之間——於客觀而言是為有無,於觀照之心而言,是為空色,空色辯證,在一心一念、起心動念、緣起與寂滅之間。
色不是否定空,空亦非否定色,只是轉念之間,空色已然變幻。我們無法改變世界,但能改變觀照世界的視角。
換句話說:既要好生活著,珍惜此生繁華,也要想開看淡,不必貪求過奢。慎當警惕「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6.
至於小說本身,魯迅先生曾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讀者心裡有什麼,就讀出什麼。當然,多讀幾遍可能會有不同的感受,因為總有那麼一刻,你會發現有一道明光照進了自己的心靈。
參禪修佛的功效彷彿也是如此。《金剛經·第三十二品·應化非真分》有云:「須菩提。若有人以滿無量阿僧祗世界七寶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發菩提心者。持於此經。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為人演說。其福勝彼。云何為人演說。不取於相。如如不動。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受持讀誦為人演說佛經,自渡渡人,其福比以無數寶物布施還要多。
所以讀小說,功效幾近於讀佛經,此言不虛。
當然,也不僅是《紅樓夢》可以當佛經來讀,《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大抵都有此功效。不過要擇因緣。
所以,讀書如《紅樓夢》者,如反照風月寶鑒。若有人偏喜歡正照,那也只好隨他去了。但不要忘了,這四句詩: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原文創建於20170505,20171130整理)(題圖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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