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白雲黃鶴總悠悠

夜涼如水。張敬修從張居正屋中出來,見月色幽幽,滿園樹影招搖,鼻中生香,信步慢慢而行。正自發怔,忽然聽到幾聲短促的蟬叫聲,他此前進出此處都甚匆匆,這時細聽了一會,心裡想:「這園子里處處都是花樹,蟬鳴倒反而比別處好像少些。養病的人,正需這份寧靜。」抬頭見那邊兩株杏樹,都生得高大,心想也許鳴蟬藏在那裡,腳步不由得走去。近處卻見幾個家丁躡手躡腳,手裡拿著竹竿一樣的物事,互相打著手勢,也向那兩株杏樹圍去。張敬修見他們鬼鬼祟祟,輕喝道:「做什麼呢!」家丁回頭見是他,忙垂首稟道:「回大少爺,這東西叫得太響,小的們用竿子把它們粘下來。」張敬修說道:「這個季節鳴蟬何止千百,你們粘得過來?快退下,別驚了老爺。」

忽然有人說道:「是我叫他們粘的。」張敬修回過頭,見一人青衣青鞋,正是良宴。張敬修並沒聽到腳步聲,想是她先前就在這裡,只是黑夜中自己未曾留意。見是良宴的意思,張敬修也就不說什麼,口裡稱了一聲:「先生!」擺擺手叫下人自去。幾個下人忙又拾了長竿,仰頭借著月光尋覓那小小的蟲子。偏偏就在此時,又有兩聲「知了,知了」的尖銳聲音,自樹間傳來。良宴聽得此聲,猛地似被一驚,雙眉緊皺,面容極是不快。張敬修不意她受驚如此,忙道:「我帶先生走開這裡。」

兩人順著小路緩緩而行,直走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張敬修方止步說道:「先生回屋歇著吧。」良宴看著小樓內亮起的燈光,卻沒回屋,身形一動,反身又向外走去。張敬修頗有不解,跟在身後喊道:「先生!」良宴回身問道:「怎麼?」張敬修見她神色不同平常,知道她這幾日也是身心俱疲,便勸道:「先生也該注意身體。父親病體未愈,我們這些做兒子的,所侍不足先生萬一。」

良宴沒有立即說話,隔了半晌,說道:「樹上的蟬叫得太響,刺耳極了。」恰好面前長著一叢花,花色半紅半粉,夜色之中居然也甚是搖曳勃勃,便指著說道:「明天叫人把它們也都拔了。現在不論什麼東西,生機都這麼旺盛,偏偏你的父親,他……」話至此處,語聲已是哽咽,就住口不言。

張敬修自父親術後,覺得父親的病情好轉有望,適才床前服侍,那精神比從前還好一點。這時聽到這幾句話,心裡升起一股不詳之感,忙說道:「趙太醫醫術高明,如今痔根已除,說只要調理得當,當無礙矣。何況又有先生你在,父親定能……」良宴搖一搖頭,卻也沒有說話。眼望著花叢,過得良久,才說道:「唉,夏半如秋!」只聽「喀」的一聲,一枝開得正嬌的千日紅被她一折,拋在地下。

不論良宴怎樣悲觀,張居正到底熬過了這一劫,慢慢地竟能下地了。連日又下了幾場暴雨,北京城一掃盛夏的悶熱,空氣也清爽起來。這日傍晚,張居正因見太陽向西,日光已不如何毒辣,便叫浮生扶著出門。良宴陪在他身側,兩人慢慢在後園漫步。張居正已有近一月不曾到園中賞景,猛地望見滿園葉翠花濃,湛藍的天空在西邊蒙上了一層玫瑰金色,那自然是為臨近黃昏的緣故。張居正不覺喟然道:「夕陽無限好。」良宴聽他似吟似嘆,便說道:「曾有人說,山裡的黃昏,容易讓人想起往事。倒可為你的話下個註解。可嘆李先生空在山裡一輩子,人卻不通。」

張居正凝視著天色,只不作聲,半晌緩緩地道:「他前幾日來信了,說著書事雜,身邊少人,盼你能去助他一臂之力。」

良宴奇道:「李先生來信,我怎麼不知道?」

張居正卻不接她的話,只是沉吟道:「你去看看也好。東璧編書也是本朝第一等的大事,有你幫忙,和我親去是一樣的。又則一過六月,京城天氣將要大變,你去避暑,我也放心。」

良宴聽了,只是望著張居正笑。張居正眼望著西天,續道:「游七這些日子忙,老董也離不了這裡,我另外派兩個人給你。福兒和萍兒……帶著她們去吧,大概也還沒出過遠門呢。」

良宴苦笑道:「你的病還沒好,我怎可遠行?」

張居正說道:「這也只好這樣了。李時珍的事是正事,他又是你的半個老師,怎能不理會他?何況我現在比先好多了。你且忍耐一兩個月,我便接你回來。」在這一剎那,良宴想到上回離開李時珍處時他那半定草的《本草綱目》,不由地點了點頭。張居正見她允了,說了一個「嗯」字,身體微微顫動。良宴見狀,說道:「你要是不舒服,咱們回屋歇著吧。」張居正搖了搖頭,仍舊望著西天的夕照。良宴內心也不捨得拋下眼前的風景就此回去,也便不勸了。

兩人正沉默中,忽然隔牆飄來一陣鼓樂之聲,不知是哪家人娶親奏的喜樂,再細細一聽,那樂聲卻已繞牆而去了。良宴怔怔聽著,忽然憶起數十年前自己嫁人時候的情景,耳朵里聽著,面上不由露出古怪的笑容,悄悄嘆了口氣,斜眼瞧著張居正,不知他這時又在想什麼。

張居正也聽到了那似有似無的曲調,聽了許久,忽然對浮生吩咐了句話。浮生扶著張居正坐下,轉身去了,回來時手裡卻捧著一隻玉笛。張居正取過玉笛,在唇邊吹了兩聲,無奈他病中實在無力,那一口氣怎樣也提不上來,只好無言地望向良宴。良宴伸手接了過來,嘴唇湊到笛孔旁,頓了一頓,吹出一股幽幽之音來。

其時晚霞漫天,竹隨風動,一彎清月不知在何時移牆而出,良宴一曲吹罷,待了許久,張居正才回過神來,問道:「這是什麼曲子?」語聲哽咽,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自己竟流出了滿眼的淚。良宴遲疑了一陣,說道:「我從紅塵中聽來,曲名已忘了,只記得幾句歌詞。」說著慢慢念道:「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份。」張居正聽這幾句話詞不像詞,曲不像曲,怔仲了許久,反覆咀嚼著「在世間難逃避命運」一句。一回頭,卻見浮生紅著眼眶,身後的萍兒也正拿著帕子拭淚。良宴也跟著看見了,問道:「你兩個又怎了?」萍兒老實,低下頭不吭聲,浮生卻道:「今天老爺頭次出門,我們心裡都歡喜,小姐卻吹這麼個曲子,白招人傷心。倒像是——」說到這裡,忙咽了下去。良宴伸笛在他頭上虛擊一下,笑道:「既這樣,收起來吧。」順手把笛子遞給他。

兩日後,良宴便啟程往蘄州而去,路上不必詳述。這日已到了李時珍處,只見李時珍夫婦雙雙站在門口。這倒把良宴嚇了一跳,忙下車見禮。這回跟來的兩個下人都是內斂的性子,向李時珍行完禮後便同良宴告辭,要回京復命。良宴見李時珍夫婦沒有留人的意思,也就點頭允了。萍兒和福兒兩個初到陌生地方,也不敢多話,好在李夫人和善,不到半日,福兒已先在李府熟絡起來。良宴把張居正的手書奉上,又指著從車上搬下來的一個極沉的大箱子說道:「張大哥知道你缺這個,這算給你撥款,叫我千里迢迢帶來。」李時珍也沒說什麼,只叫人先收起來存著。

自此良宴便在李時珍處住下。本草綱目已經編完,只待整理核誤後便能刊印出版。良宴每天和龐憲等人打交道,漸覺龐憲做事精細,遠甚自己,建元踏實肯干,又有兩個小徒幫著做些雜活,並無自己可幫的地方。忽忽又過十天,六月將盡,這日用完早飯,良宴便說道:「李先生,我離京許久,也該回去了。你這裡一切都好,我回去代你向張大哥稟告。」

李夫人和李時珍對視了一眼。李夫人說道:「妹妹,你先生還有大事沒完,你是他知己,何不等事情完了再走呢?」

良宴說道:「先生神通廣大,據我看,再有兩個月這套本草綱目就能準備刊印了。待我回京請張大哥上奏,儘快讓朝廷安排出版。」

李夫人說道:「是呀,再等兩月書就大成了。聽老爺說,這編書的主意當初還是你提出來的,這也是你的一個心愿啊。等償了心愿再走,才可算圓滿。」良宴見人家說的入情入理,不好再辭,只好又住下。

進了七月,天氣逐漸染上了一層秋意。福兒倚在院子里做針線,忽然一片葉子被風吹落在繡花棚架上,福兒罷手不銹,拈起葉子看了看,嘆道:「葉子這麼快就要黃了,今年的秋天真早。」良宴本就挂念京城何時入秋,聽了這句話,可真的待不住了,一面叫福兒萍兒兩個收拾一路用物,一面去向李時珍夫婦辭行。

李夫人聽她又說要走,只好又勸道:「妹子,先不說書還差一步沒成,就是當真要走,也該先給京城去封信,等回信來了再走也不遲。」

良宴說道:「姐姐,你放心,就算我回京了,李先生有話吩咐,我依舊回來就是。張大哥本來也說,一兩個月就接我回去。他大概是被什麼事給絆住了。」說話間,萍兒已在門外說行李都收拾好了。

李夫人見她執意要走,很是著急,忍不住喊了一聲:「妹子!」

良宴回頭詫異地看著她,不知她為何這麼驚惶。李夫人實在捱不下去了,一句話衝口而出:「你現在回去,已經太晚了呀!」

良宴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睜大了眼睛望著她。李夫人流著眼淚,輕輕推了推李時珍。李時珍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拄著杖走到良宴面前,忽然說道:「你知不知道人會死?」

良宴點點頭:「我知道。」

李時珍道:「什麼人都會死,無論是大官、首輔、皇帝,都會死,知不知道?」

「知……知道。」

「他也會死,你知不知道?」

良宴只覺得背上的冷汗順著肌膚一道道流下,她艱難地點著頭:「我知道……」

「……為什麼離京?」

「為什麼?他……因為他說你要我來——」話音到這裡戛然而止,良宴打了個寒戰,飛快地看了李時珍一眼。

這是最後一眼。看完這一眼,她就頭也不回地衝出去了。

蘄州是個小地方,馬肆只有一家,良宴買了兩匹駿馬,向北放蹄而去。她自來出門行路,身邊大都有人服侍,此時獨自上京,起居無人照料,又兼心情不佳,一路上風餐露宿,竟接連病了兩場。好在她心志甚為堅定,知道要想弄明白張居正臨終的情形,非得回京不可。她心中抱了這個決心,一路受盡辛苦,不到半月,竟給她走到了京城。這日已到宣武門外,進城門時,良宴勒馬回望,只見來路黃沙瀰漫,已經瞧不清人影,原來是北京城又颳起了獵獵秋風。此時路邊行人紛紛避逃,良宴更不遲疑,催動馬匹,辨明方向,直向城內行去。

越近內城,風沙慢慢變小。良宴騎馬走向扁擔衚衕,忽然從衚衕口奔出四五個嘻嘻哈哈的頑童,良宴滿腹心事,猛地受驚,在馬上晃了一晃,險些摔了下來。她提韁繞過那幾個幼童,走了幾步,忽然想道:「怎地那幾個孩子這樣面生,這幾年從沒有見過?」這時不容她細想,已走到了府門前。那兩扇黑漆漆的大門一如從前,只是少了「飲水園」三個大字。良宴側頭瞧了半天,也不知怎麼就下得馬來,站到門前,扣著冰涼的門環,正要敲門。

忽然,門「嘩啦」一聲被人猛地從內推開一條縫,從裡邊鑽出兩個幼童,在後的一個叫道:「小滿!你把糖葫蘆兒還我!」在先的一個邁著小短腿,一面跑,一面不忘舔一口手裡的食物。院里像是有人追了出來,看模樣像是長隨,站在門口叫道:「盈少爺,別追弟弟了,當心摔著!快回家來!」他說完這話,看到站在門口的良宴,上下打量了幾眼,問道:「這位夫人,你來找誰?」

大門已被徹底打開,隱隱看到地上的青磚,仍是如先一般水亮,悠長。院子里到處是下人走動交談的聲音,後院的小樓像是有人在唱戲,「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正是好戲開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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