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那堪多病客
這日午後下了一陣秋雨,陸禾兒這些時候養了一個新習慣,每日喜歡坐在前院的花廳里養神,良宴見雨停了,也過來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忽然游七走了來,老遠就說道:「請兩位小姐的安。」
良宴見他不告而入,冷冷地說道:「游管家官升了,脾氣也大了。到別人家裡,不傳一聲就敢進來。」
游七一愣,這才想起這宅子雖說外邊只道還是張居正的房產,其實良宴早買了回去,這位小姐現今心情不好,自己又被挑了錯去。游七隻好道:「失禮,失禮了,游某人這兒賠罪。」說著拱了拱手。
良宴把頭轉回來,問道:「你有什麼事?」游七摸了一下嘴角,說道:「不是什麼大事。只因老爺生病了,差我來這屋取一味葯。」這話正戳中了良宴的心事。
良宴猛地站了起來。她年紀有些大了,只覺得眼前一陣黑矇,這時也顧不得其他,截著話頭,顫聲問道:「生什麼病了?」
游七見她這副情狀,自以為瞭然,沉吟了一下,方說道:「小姐莫不是跟我們老爺有些生分了?這一向不見老爺……」良宴沉下臉道:「我問你張大哥怎麼病了,你扯這些幹什麼?還不快講!」
游七見她臉色不善,不敢玩笑,忙把張居正這兩天的情景說了一遍。只是他另有居心,因此一番話中只有三分是病,另外七分卻盡混著些「思念成疾」的話云云。
良宴聽得正不耐煩,陸禾兒見她著急,拉了拉她的手,向游七一示意,顯然是說:「你看游管家的模樣,也該知道不十分重,否則他焉能有心情弄舌。」這情形良宴何嘗看不出來?只是她對張居正的身體另有心病,此時游七的話正如夏日裡響了一個焦雷,令她無法平靜,一時定了定神,指著游七說道:「你在前面領路,立刻帶我去見張大哥。」
游七嘴角一抽,說道:「小姐要見,我回去傳個話,老爺一會便來了。」
良宴罵道:「胡說!剛下過雨,你叫病人出來,你想送命不成?快去!」
游七見她忽然又大驚小怪,心裡也暗暗好笑,只是不敢露在面上,忙轉身吩咐備轎,卻見良宴只向陸禾兒交代了一句,已匆匆穿過游廊,向大門而去了。
張居正這些時候果然精神有些不濟,卧在床上看摺子,聽下人說游七帶著一個女人求見,想了一想,忙放下摺子說道「快請」,尚未及下床系衣,就見良宴已經進來。張居正忙退回帳內,隨手搭、取了一衾薄被搭在身上。
良宴一進屋,見張居正半倚著靠背,含笑望著自己,先放下一點心來。及至走到近前,觀張居正形容,又覺幾日不見,人似已瘦了幾分。她握著張居正的手,兩道眼淚不禁就滾了下來。
張居正倒嚇了一跳,說道:「你別擔心,我並沒什麼大病,只是覺得累了些,連聖上都不覺得什麼,命我歇兩天,養一養還是要上朝的。快把淚擦了。」說著命下人拿了軟凳來叫良宴坐著。
良宴向張居正臉上瞧了一眼,拭淚道:「太醫看了沒有,說是什麼病?不是我說冒犯的話,這些人加起來也頂不了什麼用。你好歹告了我,我寫信請李時珍看看。」
張居正一怔,說道:「哪裡用得著驚動他那樣的人。」頓了一頓,說道:「就是真要他看病,我自己派人向他一問,也就是了。」
良宴點點頭,又說道:「那……你是哪裡不舒服,也說給我聽聽。我雖然不好,總也強過別人。」
張居正本不是矯揉造作之人,這時臉上卻頗有些狼狽,只好笑道:「這也能誇嘴。你別問這個了。才剛的摺子讀到一半,你坐著,我把它看完。」良宴見他如此,只道這摺子果然要緊,便也不說話了。
且說張居正夫人久居內府,連日來張居正告病,她正憂心忡忡,今日忽聽下人回說管家游七帶著一個婦人進了張居正的書房。張夫人心裡正有些彷徨難耐,恰逢長子張敬修進來請安。張夫人便道:「你父親在病中,你多去看看他,也是你的孝心了。」
張敬修說道:「兒子午時才給父親請過安。父親體弱,還是多休息為好。」
張夫人斥道:「正是為了讓他休息!不然也不叫你去請安了。」說著瞅了兒子一眼,咬牙道:「還不趕緊離了我這裡。」
張敬修也早得了下人回報,如今又見母親如此,怎會不知母親用意,心道那女人多半是父親在外相交的什麼人,既是交由游七領著,多半是父親默許,有心說不去,又恐母親寒心,只好行了一禮,往張居正的卧房走來。
方走過張居正卧房的窗前,已聽到屋內有一人說道:「這就是阿真跟我講的什麼『既不收谷粟,也不用出徭役,連帶那些七七八八的雜差也都一併能折成銀兩交稅』。她不懂做官,不知道這就是『一條鞭法』了。我想這樣甚好。從前我也說,你們的田賦一味收些百姓的積糧,地方上的官員在秤上頭弄私舞弊、盤剝糧戶不說,光是一路儲存運輸,就得折多少損耗和人力進去。至於其他各種雜差貢納,可作的文章就更多了。這個法子自然礙著那些小官小吏的發財路,可怎麼朝中大員也來反對呢?」
張敬修吃了一驚,心道:「我只說是父親病中煩悶,召了外頭的年輕侍妾來。可聽這人說話聲音,可絕不年輕了。父親怎地卻又和她談的是政事?」正想著,又聽到張居正的聲音傳來:「這是他們沒有遠見的緣故。二來,這也自然是因為咱們撓著他們的痛處了。你道只有小官小吏在這裡頭吃虧么?我大明七百多萬頃土地,足有一大半在這些勛官貴族手裡邊。我之前就曾請旨,對這些權貴的賜田,必須要逐代減田,他們已經參我鐵腕無情,要伺機反撲了。哼,我倒要看看誰敢以身試法!只要有人橫徵暴斂,我不論他親疏貴賤,必不容情。」
只聽先前那人說道:「你的心思我自然懂。可人說,欲速則不達,又說物極必反。你推崇一條鞭法,可這其中的好處,大明幾萬官員,究竟有幾個人能體會得到?你如今身居高位,要推行什麼下去自然不難。可人的壽命總有盡時,到了那一日,倘若皇帝和新任的官員不能理解你,你豈不是要前功盡棄?張大哥,我絕對敬你信你,只是望你能慢些兒走。」
張敬修在外聽得暗暗點頭:「這人和我倒是一個意思。父親一心輔政,未免落了把柄在小人手上,況且政嚴則苛,法密則擾,只怕有他日之禍。」又聽了一會兒,忽然想到:「這人說話的聲音分明有些耳熟,倒像曾在哪裡聽到過一樣。」不由站在那裡思索起來。
張居正聽了良宴的話,歇了一口氣,笑道:「此法早一日推行,黎民就少受一日的苦,國庫就能多一日的庫銀,戍邊的將士也能多分一日的軍響。小宴,你說我太快,你不知我還嫌慢了啊。至於當今聖上,乃是我親自教導,聰慧愛民,他日必不負我所願。」
正說著,門外響起雙掃的聲音:「大少爺,您可是要見老爺么?」張居正聞聲向外望去,只聽張敬修說道:「噢……不了,父親既然在見客,那我晚飯時再來請安。」
良宴聽完這話,微微一笑,低聲說道:「我該告辭了。張大哥,你好好歇著,明日我再來看你。」張居正點點頭。
良宴起身走到門口,忽然背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卻是張居正披衣趕前來,一邊說道:「還是我送你回去。」良宴回過頭,見他只搶了這幾步,額頭上就沁出汗來,便伸帕幫他把汗拭去,點頭道:「好,走吧。」她情急關心,卻忘了避嫌。
張居正這一病,又養了十來日。良宴見他只是坐卧不便,別的還可,也就不再過問。這日午後颳了一陣風,良宴見滿園花動樹搖,生動勃勃,便取了劍來獨自練劍。忽然福兒走來,叫道:「小姐!」
良宴正舞到興處,隨口問道:「什麼事?」
福兒方欲開口,忽然又咽住了。良宴一瞥,見她秀眉緊鎖,不似平日模樣,便撤劍和顏問道:「怎麼啦?誰招你生氣了?」
福兒眼圈一紅,說道:「小姐,你去看看陸姑娘吧,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小心翼翼地說道:「陸姑娘有些不對勁呢。」
良宴詫異道:「怎麼了?」
福兒說道:「咱們吃完飯,陸姑娘睡了一個時辰,醒來時就說身上冷,蓋了棉被仍嫌不夠,我說給她再取一床被子,陸姑娘卻說先去請小姐,要快!」
良宴知道陸禾兒說話一向極有分寸,近些年在南溪生活,更是養成了沉靜的性子。她既說「要快」,那必是十分著急的事了。良宴把劍收起來,邊走邊問福兒:「這些天我不在家,陸姑娘有什麼事么?」
福兒想了一下,說道:「沒什麼事呀。陸姑娘除了在前院的堂屋,也不去什麼地方。」
良宴腳步一滯,心裡隱隱生出一絲不安。堂屋裡只供著王相遠的靈位,此外什麼也沒有,她去那裡做什麼?
此時恰又吹來一陣風,良宴不覺打了個冷顫,向後院的小樓望去。樓前數叢翠竹已生得甚高,在風中微微搖動。冥冥之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被她永遠地錯過了。
在這時候,已不容良宴多想,她三步並兩步地向「劍閣」走去。還未走到門前,先叫了一聲:「禾兒!」
卻聽到陸禾兒的聲音答應道:「姐姐,我在呢。」
良宴上了年紀,被秋風一拍,又吃了這一嚇,身上隱隱覺得有些不自在,不免瞪了福兒一眼。福兒覺得委屈,也不敢分辯。
良宴推門進去,第一個感覺,便是這屋子裡靜沉沉地可怕。福兒因陸禾兒說冷,出去前把窗子都掩了,屋裡一絲風也沒有。陸禾兒在床上平卧著,身上攏了厚厚一床棉被,見到良宴,自被底伸出一隻纖白的手。良宴忙握住了。
一握之下,只覺一股冷氣透掌而入,直冷到了心裡去。良宴吃了一驚。但見陸禾兒臉上露出歉意,輕聲說道:「姐姐,對不起。」
良宴猛地會意過來,眼眶裡湧出淚水,嘴裡哀求道:「禾兒,別,別這樣。我只剩你了,我只有你了……」
陸禾兒抬起眼皮,說道:「我答應過老爺,要永遠地陪著你,可是,對不起……」這句話尚未說話,良宴只覺掌下血管咚地一跳,頃刻間一切歸為沉寂。
風又吹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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