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客路悲千里
進入山西境內,愈向北走,天氣愈發寒冷起來。尚未到十月,京師已先飄起了頭一場雪。好在越近內城,雪勢越小,游七這才鬆了一口氣,命車夫把車停了,換了暖轎,徑直向扁擔衚衕而來。
他前兩天已經派人向張居正報信,早則午時,遲則太陽落山,總之今日之內必定能趕到。這一件差使總算辦完,游七心裡一陣得意,不由掀開轎簾向外而望。
衚衕里靜悄悄的,只聽得見轎夫的腳步聲。雪粒落在石板上,薄薄的鋪了一層,一直向前延伸,盡頭處卻立著一人,頭上罩著一把青綢油傘,傘頂的雪已積了一寸來厚。那撐傘的護衛想是覺得手酸,悄悄地換了另一隻手。
游七忙用左足在轎內一頓,暖轎停了下來。不等有人來攙,游七已下了轎,走到傘下的那人面前七八步遠,跪在地上,磕了一頭。那人下頜一揚,身後的護衛會意,飛步跑了過來,繞過游七,走到第二頂轎子前,把傘穩穩地撐在轎頂。過了許久,轎簾忽地一掀,露出來一張雪白的臉龐,正是良宴。她道了聲謝,跟著護衛向前而去。先前的那人見她下轎,也緩步向她行來。良宴見雪珠子一粒粒落在他頭上、肩上,不由加快腳步,走到他面前。
那人先開口道:「你來了。」良宴點點頭,忽然伸手自披風內取了兩枝花出來,花色如胭脂,卻是兩株紅梅,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良宴說道:「將到保定府時下了一場雪,我想著從前老侯屋後頭的寒梅,一時興起,便去采了兩株回來。只可惜繞道去了一趟衡水,耽擱了不少時間,為此看了游管家一路的臉色。」說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側頭笑道:「小小薄禮,請閣老笑納。」說著把手裡的花向前一遞。
張居正接在手裡,只覺寒香沁鼻,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想不到那幾株梅花還活著。老侯應當不在了吧?」
良宴說道:「自然不在了。如今那裡已是一處客棧,店主是老侯的小兒子。」
張居正點頭不語。
他和良宴距上次一別已逾兩年,但觀良宴言行,倒像是兩人昨日才見過一般。這次他命游七務必把良宴帶回,料到其中必有一番曲折,未曾想良宴答應得如此痛快,卻不知緣由為何。只見良宴回頭說道:「我不用這個,」說著指了指油傘,「你去接陸禾兒過來吧。」
張居正點點頭,說道:「咱們……咱們進屋吧。」良宴聽到「咱們」兩個字,呆了一呆。
張居正見她出神,一手擎著梅花,另一隻手探過來,握住她的左手,用力一拉。良宴身不由己,終於是踏進院來。
但見屋宇斜飛,雪跡重重,花痕樹影,依稀昨日。這裡一切如故,只是不見了舊主的身影。
次日下午,張居正回到扁擔衚衕的院子。走到樓梯下,一個侍女走上前來,低聲道:「見過老爺。」張居正認得是新買來的侍女萍兒。
萍兒說道:「老爺,夫人生病了。」張居正嚇了一跳,問道:「生病?生什麼病?」
萍兒回道:「奴婢也不知道,昨晚聽見夫人咳了一夜。可是夫人不願找大夫,也不許去告訴游管家。」
張居正說道:「知道了。」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回頭問道:「是誰教你喊『夫人』這兩個字的?」
萍兒不解道:「沒人教奴婢呀。」
張居正說道:「她不喜歡這個稱呼。你聽游管家怎樣叫,你跟著叫就是了。」萍兒忙應了一聲。
張居正進得屋來,先喚了一聲:「小宴。」良宴回頭見是他,倒挺高興,站起來說道:「張大哥,你來得正好,我正有話對你說。」
張居正走過來,說道:「聽下人說你不舒服?」
良宴搖頭道:「我從南到北,免不了有些疲累,大概夜裡咳了兩聲,被萍兒當成一件事的告訴你。」說著請張居正坐下,問道:「張大哥,當初你買這處院子,花了多少錢?」
張居正愣了一下,問道:「怎麼了?」
良宴把桌上的一個小銀箱打開,自裡頭取了張銀票出來,說道:「我大哥故去的時候,我稀里糊塗的。他的人我沒有給他照管好,他生前住的地方,也被你趁亂順走。而今我上京來,」說到這裡,不知怎的,耳邊忽然響起父親臨終時說的話——「不要上京,那裡不吉利」,良宴不由生生打了個寒戰。張居正見狀,說道:「這還說沒生病。」良宴按住他道:「你知道,我現在沒有親人,在京城也沒別的依靠,固然住在你的宅子里也未為不可,只是……」
張居正聽到這裡,怎麼不明白她的意思,見她說不下去,便伸手把那張銀票拿了過來一瞧,說道:「好大手筆!」
良宴鬆了一口氣,笑道:「在廬山給李時珍留了一筆,這是我僅剩的家當了。」
張居正把銀票收起來,說道:「這也不難。我明天就叫游七把房契送過來。」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
良宴問道:「怎麼,心痛了?」
張居正說道:「不錯。想我堂堂大學士,從此也要過那寄人籬下的日子了。」
良宴忍不住笑道:「你是大學士,你要來,誰也不敢把你趕走。」
張居正捋著長須,瞅了良宴一眼,說道:「一會叫老董把『張宅』兩個字摘了,你重新擬一個名字。」
良宴把頭一偏,說道:「我不會擬。」說著站起來。
張居正跟著她站起來,一邊說道:「你擬一個,我親自寫,如何?」見良宴向外走去,百忙中吩咐道:「傳飯。」
兩人飯畢,張居正親自取來筆墨,定要良宴取一個名字出來。良宴無奈,只好說道:「那就改叫『飲水園』吧。」張居正一個字一個字寫了,即刻命人去刻。
良宴見他興緻勃勃,心想他今天興緻倒高,這樣想著,嘴裡已經問了出來:「你今天的心情怎麼格外好。」
張居正笑道:「你可知是為何?」
良宴搖頭笑道:「張大哥,你的心事再好猜不過了。說來說去,四個字以蔽之,那就是國富兵強。」
張居正聽了,不免嘆道:「也就是你,信我張某是這樣的主張。朝中多少命官,左一道右一道的摺子,張口便是帝王之道那些老儒臭腐,富強二字,他們尚嫌不足呢。豈知我自秉政八九年以來,樁樁件件,無外乎為此二事。直到今天,也不敢說我大明既富且強。」
良宴笑道:「孔子論政,也要說『足食』、『足兵』,可是,兩千年也只出了一個孔聖人,幾百位君主中也只出過一回堯舜。這樣一算,書生無用,也有可諒之處。」
張居正聽她又有吹捧自己之嫌,也便笑了,說道:「唔,你如此替士大夫開脫,我也難辯了。今日乃是戶部上折,說土地清丈一事,除福建、江西兩省外,其餘十一省都已丈量完畢,比之弘治年間清丈,增額近三百萬頃。」
良宴在政事上有限,問道:「既然弘治年間已經丈量過土地數字了,怎麼不過幾十年,又要統計?」
張居正說道:「你不懂,前朝清丈,不過是徒俱虛名罷了。民間的田地,大多集中在勛貴官吏的手裡,這些人倚權仗勢,哪個不少報田畝,或者借稱是朝廷賜田,以便逃避賦稅?反倒只留下了窮苦小民,年年不堪田賦之苦,以致國窮民困。這次清丈,正是為了除掉這個弊端。早些年我就下令,這回清丈土地,不許草草速完,務必要精核詳審,誰的田也不準漏。因此這回清丈,前後耗時已逾三年,仍未完成,個中艱辛,更不必說了。」
良宴問道:「那麼,這回的三百萬頃增額,全該出自豪紳勛貴的名下了?」
張居正笑道:「料來如此。」
良宴聽了,低頭想了一會兒,方說道:「自來官豪巨富,絕不肯輕易讓利,就是迫於形勢,也只肯一時低頭,事後絕不會幹休。張大哥,你……你可要小……唉,你當真厲害。」
張居正說道:「是啊,也不怪別人罵我是鐵面宰輔了。」
良宴雙目凝視著他,問道:「你傾力辦事,小皇帝怎麼說?」
張居正笑道:「聖上聰明曉事,雖然沖齡登基,但已有仁君之風。當年我進帝鑒圖說,那『斂財侈費』和『澤及枯骨』兩幅圖還是出自你的筆下。」良宴只好在臉上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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