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無數秋山入小樓

這一年已是萬曆八年。中秋佳節後的第四天,南溪王宅迎來了兩年間的第一位客人。這位客人自稱姓張,從角門進府。領路的自是遲秋,只聽那人問道:「怎麼你們府上把正門封了,卻讓貴客走角門進來?」

遲秋悻悻地道:「我們家小姐不樂意走正門。」那人還要再問,兩人已走到了堂屋,先祭拜了王老夫人,才隨著遲秋走到良宴見客的後院。

良宴一身白色緞裝,見來客走來,說道:「游管家,你好啊。你可不姓張。」她這時已可除服,但衣服頭飾,仍是以素色為主。

那來客說道:「游某是代閣老前來,在老夫人靈前,自然該稱姓張。」

良宴微微一笑,說道:「承勞記掛。游管家請進屋吧。」

游七說道:「不敢,王小姐知道游某為何而來。還是早些隨游某啟程,好讓我回去復命。」

良宴頓了一頓,說道:「你要是還提讓我回京的老話,我還是原先的答覆,我不願去。」

游七笑道:「王小姐母孝已滿,在南溪孤身一人,為何不願進京呢?」

良宴將頭一側,一時不語。過了一會,才說道:「西流白日東流水,在哪裡不是一樣?何況這裡是我的家。」

游七討好似地一笑,說道:「王小姐在京城也一樣的有家呀。閣老在『劍閣』等您二十多年了。」

良宴臉色一沉,說道:「不許說這種話!」

游七心裡一哂,面上卻不敢露出來,只說道:「王小姐獨在南溪,閣老是日夜懸心。京城也是王小姐舊遊之地,您權當是訪友也無不可。何況……」游七說到這裡,面色忽然沉重起來,說道:「何況老爺年紀也大了,健康不比從前,王小姐就不掛懷么?」

良宴心裡微微一驚,很快醒悟過來,說道:「苦肉計你就別想了。張大哥如今性命關係著天下蒼生,真有……真有不虞,我自然知道。」

游七搖了搖頭道:「王小姐執意不肯,游某隻好就在府上住下來,等著小姐回心轉意。」

良宴說道:「什麼?」

游七苦笑道:「老爺吩咐了,這回帶不回小姐,我也不必回去了。」見良宴不吭聲,便轉身命人把自己的行囊放在客房。良宴只冷眼瞧著。

兩人正僵持不下,忽然遲秋走來,向良宴稟道:「小姐,門外有人求見,自稱是本地縣令,奉命來見『楚濱先生』。」

「楚濱先生?」良宴一怔,看了游七一眼,說道:「是你?」

游七摸著嘴邊的痦子,挺腹笑道:「正是不才。」

良宴見他如此形容,略一思索,登時帶了點怒氣道:「張大哥叫你來南溪不假,他也叫你來私自接見地方官員么?」

游七笑道:「王小姐多慮了。這是游某自己的事,和閣老絕無關係。」

游七跟在張居正身邊,早練就了一雙毒辣的眼睛。他認識良宴已近三十年,自然知道良宴不會在張居正面前搬弄口舌,因此說話也隨意起來:「王小姐一日不肯回京,游某隻好守在府上一日。老爺給我的命令,是寸步也不許離開。說不得,許多人想求見『楚濱先生』一面,游某不像王小姐,可以絕情不見。先告退了。」說罷躬身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良宴咬牙瞪著他,忽然說道:「游管家,我送你一句話。」

游七回過身來。

良宴緩緩說道:「你總不可能這一輩子都跟在張大哥身邊,今日少做一分孽,他日或許能少受一分苦。」

游七一怔,哈哈大笑起來,笑畢說道:「王小姐,與其擔心我游某,你不如先替閣老想想。閣老今年已經向皇帝乞歸了!為了你不去京城,他要辭去首輔一職,來南溪接你回鄉。」

良宴臉上仲然變色,說道:「他未必是為了我。」

游七臉色陰晴不定,說道:「未必全是,總也有幾分是。閣老自任首輔以來,周遭虎狼環伺,每行一事,都無異於虎口奪食。這些情形你該清楚。幸而辭官的事皇帝不允,不然……虎口奪食的下場,只能是以身飼虎。游某言盡於此,去或不去,王小姐自己定奪。」

游七說完這句話就走了。他走得太快,沒有看到良宴臉上宛如末日來臨一般的驚恐。

是夜,阿真鋪床展被,服侍良宴歇息,見良宴坐在窗前發獃,便尋話說道:「小姐,你說那游大人什麼時候才肯離開咱們這裡?」

良宴糾正道:「他不是大人,別混叫。」

阿真一笑,走到良宴身邊坐下,說道:「咱們縣令大人平時模樣多威風,見了游大人呢,像老鼠見了貓一般,這還不算大人么?」

良宴有些煩躁,說道:「他只是張大哥的管家,你喚他游管家就是。」

阿真托腮說道:「唉,這個游管家滑頭滑腦,不像好人,張大人幹麼請這麼一個壞傢伙做貼身管家呢?」

良宴不禁「噗嗤」一聲笑了,說道:「因為張大哥傻啊。他請游七管家,所以他只能做個一國首輔。你主子我比他聰明,請你阿真做貼身侍女,這才能當上平頭百姓。」

阿真鼓了鼓嘴,氣呼呼地說道:「我去給你放帳子啦,你早些睡吧。」良宴「嗯」了一聲,忽然說道:「阿真?」

「嗯?」

「你今年二十歲了吧,該嫁人了呀。」

阿真這回真的把嘴撅起來了,說道:「不嫁。我同禾兒姐一樣,這輩子也不嫁人。」

良宴被她觸動了心事,嘆了口氣道:「禾兒一生不幸,長大了又執意不肯婚嫁,實在讓我難解。」

阿真說道:「小姐,這有什麼難解!禾兒姐一定是心裡頭藏著什麼人,可是又不能嫁給那個人,所以才終身不嫁的。」

良宴心頭猛地一跳,眼前浮現出張居正的身影,暗道:「難道她的意中人竟是張大哥?他為她尋到父母,又幫她買棺治喪,恩情化作愛意,也未可知。她那時跟著我生活,可卻怎麼都不願跟我回登州,反倒苦苦留在京城,那……那也說得通了。」想到這裡,心下一片雪亮,不禁喃喃道:「苦了這孩子了。」

阿真問道:「小姐說什麼?」

良宴回過神來,看著阿真問道:「那你不願嫁人,也是心裡頭藏著什麼人了?」

阿真紅著臉道:「胡說!我才沒有。」

良宴又道:「說來也怪,你小秋哥也是不曾娶親。」

阿真臉上又是一紅,說道:「他那副傻樣,哪有女人願意嫁他。」良宴瞅著她,點了點頭。

次日將到用飯時間,良宴叫來遲秋說道:「小秋,你吩咐大家,今日都隨我到飯廳用飯。叫廚房今日加兩個菜。」遲秋雖覺詫異,也沒說什麼,領命去了。

半晌,遲秋走來說菜已擺好,人也全在飯廳了。良宴隨他一道過去,見果然王家上上下下的人已全部站在屋內,見良宴到來,都行了一禮。

良宴一個一個數去,連自己在內,一共只有十一人。偌大一個總兵府,當初何等熱鬧。父親官至總兵,長子中了進士,女婿是武將世家,新近領了官。當時整個南溪,論風頭無人能出王家之右,時人誰不艷羨。忽然之間,父親死了,大哥死了,丈夫沒了,母親也撒手去了,下人們走得走,逃得逃,死得死,只剩下了這十一個人。要是自己沒有一身武藝,等不到戚繼光派人來救,這一干人早就流落街頭了。

「吃飯吧。」良宴說了這一句,自己當先坐下,舉筷一看,見其他人仍舊維持著方才站立的姿勢。良宴笑道:「怎麼了?都坐下用飯。小秋——」遲秋應了一聲,安排座次,人人都坐了下來。

阿真坐在良宴左手邊,替良宴夾了菜,一邊說道:「那個游管家不和咱們一起來吃飯么?」

阿全忙道:「回小姐,游管家吩咐說不用廚房送飯,昨天的吃食都是從酒樓直接叫到府里的。」

良宴伸筷在桌上輕輕敲了兩聲,說道:「今天的飯做得不錯,你們多吃一點。」阿真悄悄看了陸禾兒和阿初一眼,見她們兩人一言不發,也便噤聲了。

良宴慢慢吃完這一餐飯,見餘人早已停筷,彷彿在等著什麼一般。良宴臉上一直布下的笑容褪去,過了許久,說道:「今天叫你們來,除了阿真自己天真以外,你們都知道是為了什麼。」

阿真向眾人環視,見所有人都臉色沉重,心裡升起一絲不詳的預感,不禁回頭看向良宴。

良宴說道:「我明天動身去京城——陸禾兒隨我進京,家裡的事就靠你們剩下的人了。」頓了一頓,說道,「我還是從前的意思,願意留下照看宅子的,就留在家裡,不願意的,找小秋領了身契銀兩,各奔前程也好。」

阿真忙說道:「那小姐,我也要跟著你進京。」

良宴望著她,緩緩搖頭道:「不行。你和小秋兩個,誰也不許跟來。阿初年紀大了,你們要在家裡好好照顧她。」

眾人面面相覷,唯有遲秋像是早就猜到一般,仍舊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著,只是問道:「小姐,你去了之後,還回來么?這個宅子,以後還有沒有主子?」

良宴心頭湧起一陣悲涼:「不錯,我去了之後,還回得來么?」

她站起身,說道:「大難臨頭之時,你們不肯背棄於我。這些年相扶相持,多虧有你們,這個家才算沒散。我無以為報,受我一拜吧。」說著把腰一彎,拜了下去。

「小姐……」

「小姐!」

眾人七嘴八舌地喊了出聲,卻也不知再說什麼。

良宴豎指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說道:「我還有話吩咐。小秋,我走後,你仍要守著家裡,可不許再叫人佔了去。你忠心耿耿,為人也頗機警,留你守宅,我很放心。我放心不下的,反倒是解憂和阿真。解憂心裡記掛著戚繼光,你要是樂意,去薊州找阿信和李義,同他們去做伴,那也很好。至於阿真——」良宴轉頭看著阿真,看了許久,才說道:「阿真,你長大了,該認真聽我說話了。我把你託付給小秋,他是個好孩子,一定不會讓你受苦。」

「小姐!」阿真睜大了雙眼,冒冒失失地喊了一聲。遲秋也站了起來,說道:「小姐,你,你……」

良宴望著二人,微微笑道:「本來,這件事早就該辦了。如今我啟程在即,喜事只好委屈你們了,咱們今晚就辦。你們放心,有那位游管家和他的客人在,沒有人敢瞧不起你們。我請游管家給你們當主婚人。」

阿真喃喃道:「這怎麼行,這怎麼行。」

良宴笑道:「怎麼,你不願意么?」

阿真忙道:「不是!」說著一雙大眼睛悄悄地溜了一眼遲秋。遲秋見她望來,沖她點了點頭,說道:「放心。我絕不負你,也不敢辜負小姐的苦心。我們生的第一個孩子,該當姓王,以後的孩子,才姓遲。」

良宴點頭嘆道:「你能體會到這一層,我就更放心了。阿初,你去看看家裡還缺什麼,帶人去辦,解憂去寫請帖分送出去。阿全,你負責打掃庭院,掛燈籠、貼喜帖,再教人去成衣鋪子買新衣。一併用項,都從……好罷,咱們今日索性叫新郎官好好歇歇,一併銀兩都從我這裡來取。兩個時辰之後,咱們辦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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