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幽棲只自憐
待王禮跨出門檻,良宴忽地抽出長劍,劍尖抵住王禮的脊背,凝劍不發,悠悠說道:「這位管家侄子,你好啊。」
王禮登時僵在當地,一動也不敢動。
良宴說道:「你回過身來。」
王禮勉強笑道:「小……小的不敢。」
良宴喝道:「回身!」
王禮苦著臉望向王志遠,向主子求救。卻見王志遠兩眼只管望向別處,彷彿不知他有此劫一般。王禮哆哆嗦嗦,只覺背上的劍只差一分便要刺進皮肉,越想越怕,背上的冷汗一道道流了下來,頃刻間便濕透了衣衫,嘴裡不住討饒道:「小姐……求你饒命啊!小姐,小姐……」
良宴手臂微動,劍尖自上而下,在他背上划了一道淺淺的血痕。王禮不知良宴只是割了個皮肉之傷,嚇得肝膽俱裂,只道小命不保,狂喊道:「小姐!饒命!小姐!小姐!小——」忽地一口氣提不上來,脖頸一歪,暈死了過去。
良宴收劍回鞘,冷冷道:「今日就饒了你們兩個的狗命。」
王志遠臉色慘白,轉身便走,忽然見自後院又走出兩個女眷。原來陸禾兒和阿真在後樓上左等右等,聽到前院一疊聲的慘叫,生恐良宴有何不測,急急趕了過來。
王志遠打量著她二人,轉頭對良宴說道:「妹妹,今天算我沒本事。三天後為兄再來一趟。你殺得了一個人,你能殺得了十個、一百個么?你護得了你自己,你能護得了別人么?」說著斜了陸禾兒和阿真一眼。
阿真見他雙眼射出狠毒的光,不禁打了個寒戰。王志遠冷笑一聲,伸足踢了王禮幾腳。王禮微微呻吟,卻沒有爬起來。王志遠不再理他,大步走了出去。
遲秋在門口守著,送走王志遠,吩咐下人將門守好,自己匆匆入內,望見良宴,遠遠便喊道:「小姐,大喜!」
走到近處,見地上還窩著一人,看了一眼,不禁又氣又笑,兜手攥起王禮的衣領,喝道:「還不快滾!」
王禮的兩條腿又酸又軟,宛如灌醋,哪裡能行得了半步,剛被提起,便又癱軟在地。遲秋見他背上一道血痕,心中瞭然,叫道:「阿全!過來。咱合力把他扔出去。」
那阿全是廚房做粗活的下人,一身好力氣,今日也被遲秋調去守門,聽到遲秋吩咐,便跑了過來,單臂架起王禮的身子,和遲秋兩人拖上便走。良宴指著遲秋的臉問道:「臉上怎麼了?」
遲秋用手一摸,只覺指間濕膩,粘粘得好不難受,放在面前一看,只見四指上都沾滿了血。遲秋想了一下,側臉說道:「剛才門關得急,教門閂擦了一下子。」
良宴下樓之初,只道今日爭鬥必起,已做了兩敗俱傷的準備。不料王志遠和王禮兩人不堪一擊,圍著府門的那幫奴才,竟然也沒衝進來,料想遲秋負責守門,定然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想到這裡,目帶嘉許,向遲秋點了點頭,說道:「送了他出去,你回這屋裡來,我給你清理傷口。」遲秋應道:「是!」和阿全兩人罵著王禮出去了。
一時,遲秋回來,說道:「小姐,那王禮,呸!那狗東西送出去了,在門口裝死不成,自己爬起來跑了。」
良宴點點頭。阿初早已取了傷葯過來,阿真笑道:「小秋哥,坐下罷。我來給你把血擦一擦。」
遲秋依言坐下,一邊問道:「小姐,咱們接下來怎麼辦?哎——」忽地倒吸了一口氣,那個「喲」字硬是咽在肚裡。
阿真知道自己下手重了些,伸了伸舌,小心翼翼地拿濕布一點一點的擦拭血漬。良宴看完傷口,取了一條白布把他的半張臉裹了,說道:「好了!接下來……」嘆了一口氣,說道:「我本想著,這處宅子保不住也罷。小秋是無可奈何,阿真阿初幾個不要露面。待我把他們先趕走,你們帶上銀兩,逃到別處就是。可惜……」向陸禾兒等人望了一眼,說道:「現在不成啦。你們都打過照面了,人家以後准能認得出來。好罷。你們收拾衣物,咱們明日便一起離開南溪。」
阿真本來是笑眯眯地端詳遲秋半遮半露的臉蛋,聽到這句話,先跳起來道:「小姐,你……你要離開南溪?咱們的家你也不要了么?」良宴見她還是這麼莽撞,說道:「穩當些,坐下說話。」
阿初見阿真碰了個釘子,心裡不免有些膽怯,向陸禾兒看了一眼,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說道:「小姐,這……這宅子分明是咱們老爺自己置辦的。當初買的時候,也只有前院那麼大點地方,修了近三年才成了現在的模樣。這和他們那邊府里有什麼關係?他們要佔這宅子,可拿得出來地契、房契么?」
良宴有些不耐,說道:「你這些話,你道你那四爺不知道么?」
阿初含淚道:「可……」良宴打斷她道:「好了!這時候講道理、掉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房產、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就是母親在世,為了護你們周全,也顧不得這些了。」
遲秋面部有傷,本來坐在椅中,這時忍不住站起來說道:「要是老夫人還在世,他王志遠哪敢這麼放肆!」
良宴心頭掠過一層陰影,默然不語。
遲秋說道:「小姐,你不高興聽,有些話我也要說。我遲家子孫三代都受王家大恩,我爺爺受老爺重託,拋家棄子地陪著小姐嫁到了登州,又死在了薊州的總兵府。我遲秋不敢忘了祖宗遺訓,對小姐也是一樣的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可我們敬的主子是王定安,不是他王定齊!」
「小秋!」阿初忙喝道:「你瘋了!竟敢直呼老爺的名諱!還不跪下。」
遲秋重重哼了一聲,雙膝咚地跪地,昂頭說道:「小姐,遲秋沒讀過多少書,說不出漂亮話。只有一句話告訴小姐:我情願為主子死了,也不想夾著尾巴活著。」
良宴正要開口,驀地身旁另一個身影也站了起來,一言未發,並列跪在遲秋身邊,正是陸禾兒。阿初見狀,咬了咬唇,也走過去跪下。
阿真站在良宴身邊,急道:「你們有話好好說,快起來呀!」
良宴的目光在跪在面前的三人身上轉來轉去,最後也只是又嘆了一口氣。遲秋年過三十,卻還沒有娶親,近十年如一日地替王家管理著這個沒落的大宅子。阿初四十歲上沒了孩子,跟著丈夫又一命嗚呼,從此每日就只在內院守著。陸禾兒終身未嫁,從少到老的時光都消磨在了故去的母親身邊。
良宴自九歲時起,可以說是在兄長王相遠的陪伴下長大,對父母的感情原本就比尋常女兒淡薄。成年後遠嫁,又跟著王相遠和戚繼光東奔西走,迄今三十餘年,四處為家,所謂故園深情,於她來說體會並不深切,此刻雖然是要棄家而走,在她也沒有多少心結。萬料不到眼前的這幾人,不是孤兒,就是下人,竟然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令人既覺可嘆,又復覺可憐。
良宴忽然想到,一年多前在那江西的小鎮之中,「火爺」霍渡曾當面批評自己「面熱心冷」,不由暗道:「哼,那渾老頭子罵得竟也不錯。」又向遲秋等人望了幾眼,終是有些不忍,只好說道:「都起來罷。不走也好,以後的路,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陸禾兒阿初等對望了一眼,分明大難臨頭,卻都露出笑容,齊聲道:「多謝小姐!」良宴微微苦笑。
遲秋說道:「如今咱們勢單力薄,縣衙又一早就被他們的人買通了,事不宜遲,我這就往知府衙門去尋人。小姐保重!」說罷身子一挺,站了起來。
良宴見遲秋走遠,說道:「阿初,你吩咐其他人,這幾日府內將有大亂,有願意走的,領了賣身契自去便是。留下的人這幾日輕易不要離府,一切待小秋回來後再說。」阿初躬身道:「是。」
傍晚下人來報遲秋回府,卻不肯上內院來。良宴料到他是在知府處碰了一鼻子灰,不好意思前來。自亥時開始,院子四周又多了些影影綽綽的身影,不時有人在樹頂或屋頂窺探,良宴知道他們意在恐嚇,只是冷笑。她這時已上年紀,早早便睡了。遲秋接連去了兩日,知府大人偏偏恰不在府上。
到了四月十六這一天,王志遠帶了數十家丁地痞將良宴府上團團圍住。他前日在良宴劍下吃了虧,這回學了乖,只遠遠在府外呼喝,又命王禮帶了家丁撞開府門。王禮有人壯膽,帶人闖進前院,照臉砸了遲秋一拳,喝道:「綁住了!砸!」幾個地痞一聲吆喝,四下里一散,手足到處,登時院中盆景、石屏、供桌、玉器等碎了一地。
陸禾兒帶著阿初、阿全聞聲趕到。阿初喊道:「你們幹什麼!你們這是幹什麼呀!」幾個壯漢見她滿臉皺紋,頭髮花白,不像是這家的小姐,不由分說便把她推倒在地。阿全哪裡還忍耐得了,低吼了一聲,衝上前便同那些人扭打起來。
正在亂的不可開交之際,忽地一柄長刀飛來,叮地插入青磚內,嗡嗡之聲不絕。良宴右手另持著一把長劍,喝道:「都住手!」左手把陸禾兒拉過來擋在身後。
那王禮見是良宴,心先顫了起來,抖抖索索喝道:「怕……怕什麼?都,都給我上!」向後退了兩步。
良宴伸手拔起長刀,刀尖就地用力一划,在青磚上留下一道白痕,頭微微一昂,說道:「我這刀法學自戰場上殺人無數的戚將軍。誰敢邁過此地一步,休怪我刀下無情!你們都好好想想,為了幾兩銀子,把命送在這裡可值也不值?」
這些家丁地痞哪將這個嬌滴滴的婦人放在眼裡,為首的家丁腳步一動,就要衝上來,良宴手起刀落,只聽一聲慘叫,那人的右腿已被斬斷,倒在地上翻滾兩下,暈死了過去。良宴冷冷地道:「這是榜樣!」
餘人見良宴刀法殘忍,心有餘悸,掉頭向王禮望去。王禮聽到這一聲慘叫,早嚇得又退了兩步,不由自主便摸了摸自己劍傷未愈的後背,見眾人猶豫不前,恨恨罵道:「沒用的東西!她頂多也就兩隻手兩隻腳,你們這麼多人,難道還怕了一個臭……」話音未落,突覺嘴裡一痛,似是被什麼東西砸到。他正高聲說著話,喉頭一吞,不防備間已將那東西生生咽了下去,只覺喉嚨被割得極是疼痛,抬手一摸,卻摸了滿嘴的血,門牙也缺了兩個。只聽良宴冷笑道:「管家侄子,你以為你站得遠,我拿你沒有辦法是不是?你敢再多說一句話,我要你的命。」她一刀一劍都交在左手,右手裡卻扣著幾塊碎石。
王禮見她模樣兇狠,不敢再存僥倖,忙遠遠地逃開。餘人趁她右手沒有武器,大喊著向前一衝,只聽又是幾聲慘叫,這一回卻不知是誰遭殃。陸禾兒被良宴護在身後,看著眼前這群凶神惡煞,知道僅憑良宴一人,根本堅持不了多久,心內暗暗叫苦,難道今日真要喪命於此?王志遠或許會顧念良宴這個妹妹,對自己和別的下人卻絕不會留情。相遠,相遠,你死後有知,怎的不庇佑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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