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林深車馬不聞喧

行到山腰,遊人愈多。幾人又走了幾步,忽覺風中送來一陣淡淡的甜香。良宴雖然眼前什麼都看不到,仍是當先說道:「張大哥,你向東瞧。」張居正極目望去,果然見東邊隱隱綽綽,似一團團白雲長在半山腰。幾人又往東走了幾步,只覺那甜香越來越濃,已分不清楚是從哪個方向飄來。

良宴說道:「從這裡一直向東,過了那一排杏樹後折向北走到頭,便是雲台書院的後牆。從前我總來這裡偷玩,娘一點也不知道,她只說我喜歡杏花,那可錯了。」言下甚是得意。

幾人走到杏樹底下。張居正見那杏樹臨崖而生,根遒枝健,嫩白色的花朵叢叢簇簇,在風中凌空而放,本是嬌美的花,卻因生在峭崖邊,自成一番風骨,無怪乎當地人喜愛至此。張居正見良宴身子靠近杏樹,恐她摔下崖去,伸手把她拉在一邊。

幾人在樹下停留了片刻,阿真和遲秋本想折下些杏花回府送到老夫人屋裡,這時見它們生得美麗,誰也不忍心動手,向前走了兩步,便作罷了。正在此時,已聽到不遠處有人喝道:「小兄弟,這幾樹花不準攀折,快回來吧。」

阿真臉上一紅,回頭見是幾個書生和家眷站在那裡,正遠遠地望著她們。阿真麵皮薄,忍不住說道:「誰說我們要攀折了?走近些看看也不許么?」遲秋忙一把把她拉住。

先前說話的那人見阿真是個年輕姑娘,倒也不計較,只說道:「姑娘要看儘管看,只是這幾株杏花長起來著實不易,所以……咦?——你,你不是那平陽街王家的小秋么?前些年往書院送了好些你們少爺的藏書。」他問著話,打量著良宴一行,忽然冷冷地「哼」了一聲,把臉背轉了過去。

良宴心思機敏,猜他定是認出了自己,故有這一聲冷哼。他同行的人尚不知底細,問道:「駱兄,怎麼,你認得這幾個人?」那名喚駱陽的人並不回答。

旁邊有一女子的聲音接道:「玉胡哥,這女的我也認識。她就是那平陽街王家的女兒,嫁給抗倭的戚大帥二十多年了,一無所出。前些日子竟背夫棄義地回來,出盡了風頭。咱家駱大哥不是不肯同你說,他是不願經自己的口提起那失德事,沒的污了嘴。」那名叫玉胡的人說道:「當真?我聽說她被軟禁在家,怎麼又敢在這裡露面。」那女子說道:「那怎麼會錯。她當初進家門的時候,是她的親大伯親自到家審的她,命她去祠堂跪了整整兩天。那時周邊有女兒的人家,誰沒帶著自己家的女兒去看她受罰。」那叫玉胡的人說道:「不錯,正該拿這種人警示後輩。」

他們說話的聲音並未刻意壓低,顯然並不懼於被良宴聽到。阿真性子急,哪裡忍耐得住,剛喊了一個「你」字,卻被身旁的遲秋眼疾手快,用手緊緊地捂著她的嘴,拖著走遠。阿真惱怒地回頭看向遲秋,正想咬他兩口,卻見遲秋眼裡也閃著怒火,沉著聲音說道:「別鬧!別害了小姐!」

良宴眼睛雖看不見,也猜到這些人此刻的臉色必是鄙夷之極。她於此種事已不掛心,仍是背轉身去,傾聽山風陣陣。忽然感覺張居正握著自己的左手一陣冷,一陣熱,身子也不住顫抖,顯然是氣到了極點。良宴握緊了他的手,說道:「別跟他們計較。」

張居正嘎聲說道:「他們?」目光在那三人身上冷冷地打量,說道:「小宴,你,你不需忍耐,這種人你交給我,我……」良宴聽他氣得舌頭打結,不禁一笑,說道:「張大哥,你別為我費神。他們怎麼說,怎麼想,我一點都不在乎。」

張居正望著良宴蒼白的臉色,心知她這些日子以來,所受委屈不知幾何,心頭一陣刺痛,半晌嘆了一聲,語帶苦澀道:「憑誰動你一膚一發,我無能也。」

良宴怎能不明白他心中所想,打起精神說道:「好罷,你若還是著惱,你瞧我替你把這口氣出了。」說著側耳聽了片刻。她失明之後,耳力比平日靈敏了許多,輕聲問道:「他們所站之處,是不是有一棵大樹?你扶著我,悄悄走到那棵樹下。」張居正不明其意,但見良宴臉帶狡黠,便也不動聲色,慢慢扶她走至那株杏樹附近站定。良宴默默計數著步伐,伸手向前一摸,只覺這株樹樹榦粗大,一臂不能合圍,便低聲說道:「好,現在我要做壞事了,你向回走開五步遠。」

張居正生怕她有閃失,只是搖頭。良宴聽不到他的腳步聲,急道:「還不走。」張居正無奈,只好依言邁了五步,餘光瞥見那三人在大樹另一頭背手而立,顯然是極不願意與自己這一行為伍,張居正心下冷笑,回頭看著良宴。良宴正側耳聽著張居正的腳步聲,聽他站定,便伸出雙手,左手、右手在那株大樹上接連拍了數下。春雨初歇,那大樹積水尤多,只聽簌簌一陣響聲,風挾著雨水,宛若傾盆也似的一瞬,兜頭將那三人淋得落湯淋漓,良宴卻似一陣風過,縱回張居正身邊,說道:「走!」

那三人遭此一陣雨淋,連忙抱頭躲雨,十分狼狽。待這一陣落雨停了,回頭看見張居正與良宴兩人相互攙扶,正緩緩而行,三個僕人阿真、遲秋和雙掃遠遠立在一邊,似是毫不知情。三人還道是山間風大,只好以袖擦乾頭臉,自認倒霉。

張居正在良宴手拍大樹時已經料到她作弄人的法子,這時見她髮絲微亂,額頭沁汗,不禁伸袖替她拭額,嘆道:「你也太肯冒險了。二十多年了,還沒改掉愛玩的性子。」良宴說道:「這叫小懲小戒,請閣老笑納。」張居正明知道她看不見,仍是瞪了她一會兒,才忍不住笑了。

經這樣一鬧,幾人也有些累了。山道上有建的小亭供遊人休息,兩人任揀了一個。那亭子本就簡陋,又經近幾日風吹雨淋,更顯得有些飄零,四周的廊上也汪著一團團的水漬。遲秋趕上來用袍角用力擦了兩擦,沮喪地說道:「張大人,叫你老受苦了。」張居正搖頭道:「不要緊。」遲秋又給良宴把坐具擦乾淨了,方才退下。

張居正待良宴站定了,望了她許久,才說道:「如今我還在首輔任上,你的日子就過得這麼苦,他日我一朝身死,你可怎麼辦?」

良宴一驚,說道:「不。你怎麼這樣說?」

張居正不答,半晌牽過她的手,扶她坐下,說道:「當年你一見我面,就封我做大官,我仕途消沉的時候,也只有你,認定我必成英豪。如今我不負你所望,然而……唉!天下的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也非一手一足之力。你看方才那些士子,正當年華,不做實事,卻只管到處發些糟粕議論。我朝近百年積弱,試想全天下士大夫盡皆如此,還有什麼事可為?縱使我個人有改革的決心,天下同僚卻沒有一個人肯分謗任怨,反倒因一己之私而屢屢和我作對,這樣到得最後,於世人有何益?徒剩下我破家沉族,力竭而死而已!」

良宴聽得冷汗涔涔而下,心想他正當壯年,不久前尚在大刀闊斧地改革裁冗,清丈土地,「考成法」又推行得順利,何況如今邊患盡除,國庫充盈,怎麼締造者卻早早有此哀音?難不成是他父親離世,他倉促之間奪情,不按祖制守孝,致使世言紛紜,令他有了受制之感?又想到依他所言,一朝身死之後,闔門抄家,親友性命不保,想到這裡,內心一陣悲戚,反手握住他的手說道:「你不必怕。我……我反出戚家,早已不容於世間,你不得好死,我……我也是不得好死。」

張居正不期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甚是震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好,有你陪著,我這一生也不枉了。」

亭外飄來幾滴雨點,恰好打在良宴頰上,倒似淚痕一般,張居正料想自己臉上也必是如此,啞著嗓子說道:「這些話咱們今日說過便了。明天我走了,你一個人千萬別再想這些話。眼睛一旦見好,儘快給我寫信。」頓了一頓,又說道:「國事也尚有可為之處,你也別挂念我。」

良宴點點頭,說道:「雨像是停了。看到彩虹了么?」張居正說道:「天還陰著呢。晚上怕是連月色也沒有。」良宴聽他的話中若有憾焉,料想他千里奔波到此,心裡自然是念著要同自己共度良辰。誰料到佳節下天氣忽變,自己又偏巧在這個時候失明。可見天下的事,到底不能兩全。

一行人游到薄暮返家。剛進府門,便有一個家丁過來,低聲對遲秋稟報著什麼。遲秋聽了一怔,向張居正望了一眼,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很快又恢復如常,點點頭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說完這句話,有些心虛,見良宴已經駐足,便向她回道:「不相干的事,小姐和張大人進屋歇息吧。」

阿真扶著良宴向內走去。遲秋跟在身後,餘光一瞟,卻瞥見雙掃落後了一步,正跟適才那家丁低聲說話。遲秋瞪了那家丁一眼,不得不清了一聲嗓子,說道:「張大人。」張居正回過頭來。遲秋一臉不樂意地說道:「方才您府上派了人來,這會正在偏廳候著,說是有事向您稟報。」

張居正停下腳步,不由自主地看向良宴,卻見良宴也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一時雙掃快步而來,只向張居正點了一點頭,便又躬身退下了。阿真識趣地放開良宴的手臂,也退在一邊。

張居正也不說什麼,牽起良宴的手,頓了一頓,仍舊邁步,慢慢地向院內走去。卻是良宴問道:「要走了么?」語氣中像是起了一絲波瀾。

張居正心中一動,不知怎的,內心深處有一句藏了許久的話,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小宴,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

跟我回京。

不是為了遊玩,不是為了治眼疾,就為了你能陪著我,我能陪著你。

可是,他到底什麼都沒說。

也許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那等待他的回答將會是什麼。

在昨天良宴養病的屋子裡,擺著兩本兵書。佛堂裡邊放兵書,任誰都覺得荒唐,可是王家上下,卻無一人不滿。也許是因為這兩本兵書雖有肅殺之氣,卻也曾使萬千生靈免遭塗炭,也許……是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兵書的作者是誰。

她曾是戚繼光的夫人,縱然他命人叫她一生的「王姑娘」,縱然王家人人都喚她「小姐」,也改變不了她曾是戚夫人的事實。

他從來都不是她的選擇。

張居正牽緊了身邊人的手,最後只說了一個字:「嗯。」這兩天來,因為眼盲,良宴從未將手從他手裡掙開。

良宴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阿真,去吩咐廚房準備乾糧。要快。」阿真「哎」了一聲,轉身跑著去了。

不過一會,馬車、行李已經全部備好,張家前來報信的僕人坐在車轅上,雙掃單手打著車簾,等待主子上車。良宴陪著張居正走到車前,微微一笑道:「去吧。」

巷口有風穿過,張居正一手替良宴理了理薄氅,又把她鬢前的亂髮抿至耳後,兩個人都是默默無言。過了許久,終於張居正說道:「好好活著。」良宴道:「你也是。」

馬車響起了「軲轆轆」的聲音,良宴眼裡彷彿有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一眨眼,便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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