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一夜零霜侵短鬢

這一年已是萬曆三年。正月方過,薊州接連飄了幾日大雪,戚繼光自軍營回府,一路亂瓊碎玉,步向「一笑堂」。一進院中,只見積雪滿庭,當中雜以無數形態各異的鞋印,一列五六個僕人都弓腰向內,坐堂一般悄無聲息。戚繼光皺眉喝道:「盡圍在這裡幹什麼!夫人呢?」那幾個僕人忙回過身,互相向各自的臉上瞧了幾眼,卻是誰也沒有回話。戚繼光見到下人的神情,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將手一揮,也不等人打簾,自己伸手把門推開,向屋內一瞧。這一眼之下,渾身的血液登時如凍住了一般,一口氣竟自提不上來。

原來屋內下首有一年輕貌美的婦人端然而坐,手裡竟抱著一個嬰兒。這婦人背對著門,戚繼光自然只能看見她的背影。陳沈二氏打西相陪,沈氏已先望見了戚繼光,身子站了起來,卻不肯出聲行禮。陳氏臉色漲得通紅,猶未看見戚繼光進來,兀自向那婦人逼問道:「你這賤人憑了什麼,敢闖進我們總兵府?」

那年輕婦人兩臂輕輕搖著嬰兒,說道:「咱們只等老爺回來,一切便知。」聲音說不出的悅耳動聽。她本來好整以暇,端得好不安穩,見沈氏臉上忽然變色,忙一回首,見到是戚繼光回來了。這婦人便也站了起來,輕輕屈了一膝,臉上帶笑,兩隻杏眼瞅著戚繼光,口裡卻說道:「爹爹來啦,是爹爹回來了,你瞧。」原來是在同那嬰孩說話。

陳沈二氏見這婦人先是帶著一個男嬰孤身闖進總兵府,口口聲聲說這孩子是總兵的骨血,要見夫人。現在對著戚繼光的面,竟是這樣一副狐媚子的作派,二人簡直氣了個倒仰,雙雙望著戚繼光,只等他開口斥責。

這美婦姓楊,跟在戚繼光身邊已逾一年,因為性子天真爽利,年紀又輕,戚繼光待她並不像從前對陳沈二氏一樣嚴苛。在這時候,戚繼光忽然想到,他的確從未告訴過她,不許擅自到總兵府里的話。或者,在他內心深處,早就如受蟲噬,覺得還是坦白乾脆。

戚繼光想到這裡,向良宴看去。只見良宴頭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什麼。從窗外照進來的光線,在她臉上投射出一道斜斜的陰影,叫人心裡不由生了幾分抑鬱。

戚繼光見沒人說話,甚是難堪。偏偏自己不知什麼毛病,一再啟唇,卻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心中連轉了幾個念頭,見阿信不在屋內,終於開口叫道:「阿信!」這一嗓子,卻好像把良宴驚醒。

她把頭抬起來,看到戚繼光,說了一句話。戚繼光心裡發急,走近去聽,卻聽到她在念一首詩:「不見郎君到,但見塞鴻歸。鴻歸知妾意……」念到這一句,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這首詩是戚繼光當年在薊州戍邊之時,良宴快馬送到他手裡的,可算得上是他二人的定情之作。戚繼光一驚之下,竟然不敢上前。良宴把口裡的鮮血咽了,伸手在嘴角一拭,就手看了一眼,「嗤」地笑道:「唉,這是怎麼了!念不完了,念不完了!」

戚繼光忙將她的手扳到眼前細看。良宴這才覺得上腹疼痛難忍,她以另一隻手按腹,口裡不由自主的痛哼了一聲,冷汗自額上沁出。

餘人見這景象,早嚇得呆了。陳氏當先跪了下來,沈氏楊氏也一併跪下。楊氏悄悄伸手把那男嬰的頭掩在自己懷裡。還是阿信聞聲而來,先拿帕子給良宴把口唇擦凈,又向外喝道:「還不請醫生,都不想活了么!」李義就跟在阿信身後,此時立在門外,早扭頭罵著叫人去了。

原來阿信見府里又鬧出故事來,只道李義又夾在其中,便先在外把李義叫來仔細查問。豈料戚繼光這一回納妾,卻將李義也蒙在鼓裡。一應事情,都是經由何十一出面打理。夫妻倆正在瞠目結舌之際,忽然聽見屋內失聲驚呼,阿信情急關心,忙跑進屋,一眼就看見良宴臉色疼得煞白。急得阿信一面叫請大夫來,一面含淚盯著戚繼光道:「將軍還叫這些人留在屋裡,是想跪死小姐么?」戚繼光沉著臉道:「都出去!」

良宴睡在枕上,只說半日便可起動,不料一躺便是四五天。她知道這幾日自己心裡灰心,精神想來十分不堪,怎有力氣養病?便勉強坐起身子,要一點粥吃。阿信忙叫人把鴨子浸的肉粥端上來。良宴搖頭道:「不要這個,清淡些吃一點。」阿信含淚道:「你都有五天沒好好吃東西了,得多補一點。」良宴喘了一口氣道:「你不懂,肉食油膩,這時候吃下去有害無益。咱們得慢慢來。」玉娘只好另端來一碗小粥,一口一口喂良宴吃了。良宴見阿信面有戚色,便指著那粥微微笑道:「這個時節能找到綠油油的小菜,難為你們了。要是還有,你們也都嘗一碗。」玉娘也不敢多說什麼,道了謝退下。阿信見良宴精神好一點了,怕她傷神,便說道:「小姐,別想東想西,先好好養病吧。」良宴只望著她點點頭。阿信也不敢狠勸,眼見桌上放著前幾日的針線活猶未做完,便順手拿來胡亂補了兩針。

到了次日,良宴已能由阿信扶著在院里慢慢走動。兩人賞了一會雪景,又看著侍女們把梅花上的雪都收在瓷青罈子里,照樣埋在樹底下。良宴說道:「這也不知是誰能享到這個福氣了。」一時走到東南角上,隱隱約約聽到幾下嬰兒的啼哭之聲,繼而便是母親哼小調哄孩子的聲音。阿信臉色一沉,扶著良宴移向別處。

良宴任她牽著自己走開,在一株紅梅樹下站定,出了一會兒神,說道:「阿信,叫人去看看小將軍回來了沒有。要是到家了,來回我一聲。」阿信遲疑了一下,叫侍女去了。過了一會兒,侍女走過來低聲回道:「回夫人,老爺這些天都在四娘房裡。問夫人有什麼事。」良宴尚未說話,阿信已先喝道:「什麼四娘?掌嘴!」

那侍女慌忙跪下,哭道:「回夫人,奴婢不敢。是老爺讓人這麼叫的。」

阿信看了一眼良宴,低聲命道:「下去!」侍女忙退下了。阿信見良宴只是幽幽望著天空,只好勸解道:「將軍是一時糊塗了,只等……」

「阿信——」,良宴打斷了她,說道:「你親自去傳話,告訴他,戌時我在止止堂候他。」

阿信欲言又止,還是轉身去了。

太陽慢慢西沉,院中的光線也益發縹緲黯淡。良宴在樹下,也不知站了多久。阿信取來一件外衣給她披上。良宴忽然對阿信說道:「我去了,你且留在這裡。」阿信聽著這句話,雖然尋常,卻也聽得呆了,又不敢認真,只好忍淚點頭,看著良宴的身影慢慢融入無邊的夜色之中。

戚繼光獨坐在止止堂內,手裡握著一卷書,聽到推門的聲音,過了許久,才把頭抬起來,看了來人一眼,問道:「你的病好了?」

「好許多了。」

「那就是還沒大好。怎麼不接著養病?」

「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阿信,李義,乃至屋裡的丫鬟,院子里的下人,哪一個不能傳話?」

「這幾句話,他們不敢傳。」

戚繼光不由笑了,說道:「也對。你說的話,多得是下人們不敢傳也不敢聽的。既然來了,那你說吧。」

良宴默默地瞅著他,緩緩說道:「我去了。從今往後,和你永不牽連。」

戚繼光「噌」地一下躥了起來,瞪視著自己的夫人。過了半晌,又慢慢坐了回去,眯起一雙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你離開我,想去哪裡?南溪?還是我大明國首輔,張居正張閣老府上?」

良宴的面上霎時沒了血色,問道:「什麼?」

戚繼光冷笑道:「否則堂堂首輔,何以處處青睞戚某?這些年,我從一個小小的登州參將,一直到如今官至總兵,真仰仗當今張大首輔英明,真仰仗我的好夫人!」說到最後一句,已是咬牙切齒。

良宴見他口不擇言,怒道:「他是千載難逢的相才,豈會因私情用你?」

戚繼光哈哈笑道:「他?他?」驀地聲音一沉,說道:「嘉靖四十年新河一役,你率兵出戰,打了勝仗,朝廷卻下令罰俸三月,命我戴罪立功。我朝受倭患之困已久,對倭寇戰中立功者怎會有不賞反罰的道理?後來我才知道,是張居正上書,力陳我監管不嚴,縱容屬下私用兵器。他當時不過是一個右春坊右中允,此種事與他何干?自然是為了擔心你的安危,不願你再有上戰場之機。只可惜我當時尚未深思。去年春,我回京述職,時值正元節,聖上大宴群臣。首輔張大人應旨作了一首元夕行,詩成迎得滿堂附和,樂師立刻便譜了曲。堂堂鐵面首輔,忘形之下,竟然橫笛一首,吹得正是那首元夕行。」他說到此處,竟然一字一句將那首詩念了出來:「今夕何夕春燈明,燕京女兒踏月行。燈搖珠彩張華屋,月散瑤光滿禁城。」念罷向良宴瞧了一眼,見她只是怔怔聽著,又冷笑兩聲,說道:「你道我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他命人從家裡取來的那支笛子,別人不認得,我卻認得!你到我身邊的頭幾年,有支玉笛,時刻不離身。後來我不見你帶了,還問過你,你只說不知道收在哪一處。豈料去年元宵剛過,那支笛子突然又回到了你手上。想來,一併回來的,還有那首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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