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理論與藝術創作的拉屎與茅坑論

對於藝術理論和藝術之間的關係,抽象表現主義大師巴內特·紐曼曾說過這麼一句話:「藝術理論(美學、藝術史)和藝術的關係,就像鳥類學跟鳥的關係一樣」。潛台詞就是,鳥類不需要懂什麼鳥類學,照樣羽翼豐滿展翅飛翔。紐曼的這個妙論,不知道被藝術家乃至藝術愛好者們引用了多少次,而作為一個攝影理論方向的研習者,無論是在線下講座還是線上課堂中,我能夠想到的攝影人最普遍、最持久的懷疑,就是「學習藝術史攝影史藝術理論攝影理論,對我搞創作有沒有用?值得不值得?」

很多人看到這裡,第一反應可能是「屁股決定腦袋,你一個研究攝影與藝術理論的人,接下來肯定要長篇大論地絮叨學習理論多麼多麼有用」,但恰恰相反,在這裡,我並不打算斬釘截鐵地去正面說教論證,我真正想搞清楚的問題是:為什麼有些藝術家攝影人讀了一些理論書,但卻並不覺得有什麼鳥用。

首先,我要為那些贊同「藝術理論對於藝術家,相當於鳥類學對於鳥」的藝術家們辯護一下。一般我的很多同道(理論研習者)會認為這些人認知淺薄、急功近利,以至於有點「拉不出屎(創作不出好東西)怪茅坑(藝術理論)」。但客觀一點來講,有時候拉不出屎確實跟茅坑有相當的關係。

一般藝術愛好者和藝術家們所接觸到的、所了解的,乃至於我們的藝術教育和藝術出版所提供的藝術理論,的確太過宏觀、機械、簡單、模糊,就拿藝術類研究生入學考試的常規參考書來說(這可是藝術類研究生入學考試,同時也是比較暢銷的基礎藝術理論),無論是曾經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伊波利特·丹納的《藝術哲學》,還是在國內經久不衰李澤厚的《美的歷程》,這些藝術理論在解釋藝術作品、藝術風格、視覺心理感受的時候,其解釋模式大都訴諸於「時代精神」「種族」「環境」「氣候」等要素矩陣,或者訴諸於像國內學生從高中就耳熟能詳的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生產力—階級鬥爭」的分析視角。這些宏觀妙論,對於較為熟悉思想史、文化史、政治經濟史的讀者來說,確實能夠帶來無限的智識愉悅和先知預言般的洞見啟迪。但我們同時也必須承認,這些理論對於解釋眼前的、具體的藝術作品、同一流派不同藝術家、同一藝術家不同時期的藝術風格變化,是遠遠不夠精確,因此也沒有太大說服力的。而問題的矛盾恰恰就在於,大多數現實中的個體藝術家,時不時最渴望得到的是可感可知具體而微的分析和闡釋,只有先滿足這一點,才能夠讓他產生繼續琢磨和把握理論與創作之間宏觀互動關係的動力。說得直白點,我們很難要求人微觀上沒被說服,卻要虔誠地相信更加宏觀的闡釋。

藝術教育、藝術出版、藝術暢銷讀物的宏觀、機械、簡單、模糊,是造成茅坑無助於出恭的一大原因,而另外一大不利因素則是:國內門檻奇低、數不勝數的藝術批評家策展人們,所撰寫的策展文章、批評文章甚至鑒賞文章,大都有「展」無「策」、有「評」無「批」,有「賞」無「鑒」,既沒有嚴格細緻基於藝術語言、藝術媒介、藝術材料的形式分析,也缺乏利用一種或多種當代跨學科理論,針對藝術主題、藝術所關注的問題、藝術所傳達的思想、所表現的藝術家人格性情的合理化闡釋能力。這樣導致的結果就是我們在藝術網站、微信朋友圈、藝術展覽上所看到的文字,大多數都淪為了一種辭藻優美、十分詩意和散文化但卻毫無邏輯推理和論證的個人感悟。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我們國內的很多藝術策展人和批評家,居然特別喜歡對外強調自己的詩人或者文學身份,實際上,這些不斷訴諸於詩意、意境、自我、禪宗之類所謂大道理、大智慧的鑒賞文章和批評文章,不僅絲毫無助於對於當代藝術的理解,而且離現代主義抽象藝術的要旨和闡釋都南轅北轍相去甚遠。

很多人會覺得困惑,抽象藝術的主題、題材、視覺形象以及所傳達的藝術家的情感情緒和認知,難道本身不就是抽象的、模糊的、富有表現性和象徵性的么?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能要求藝術理論用精確的形式分析和清晰邏輯的文字推理來闡釋藝術呢?

說實話,這個要求的確非常困難,但是,我們需要時時刻刻明確的是:藝術理論本身就是用來描述、分析、推論、判斷、解釋藝術作品為什麼是這個主題、這個風格、為什麼這一個比那一個好、為什麼特定的形式能夠激發特定感受的一堆語言和文字,無論這堆語言和文字(藝術理論)最終能不能說服你,以及能讓你信服到什麼程度,只要藝術理論以語言作為唯一的表達途徑,它就必須要有意義、有邏輯、言之有物。說白了,一件藝術作品的意義和奧秘也許是無窮的,它的物質載體,它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塊色彩、構成藝術作品的獨立元素,以及元素和元素之間的關係,無論它們單獨起的作用還是綜合起的作用,這些形式、媒介、元素起作用的複雜機制,以及作品可能的文化意義,也許永遠不是用語言可以徹底說清的,但只要我們試圖去說清、試圖去論證,那就必須要帶著腳鐐跳舞,必須要言之有物,什麼是言之有物?言之有物就是我們用來描述藝術的語言和文字,尤其是做推論和下判斷的文字,必須要有實質的、每個人都可以理解的意義。

而我們中國文化的傳統,向來是不重視語言的,比如《莊子·知北游》有雲:「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這其實暗示了,我們的祖先在面對天地、面對四季交替、面對萬事萬物的時候,有著強烈的想從根本道理上把握住並理解它們的衝動和願望,但限於當時的認知水平實際上又很難用一個根本的邏輯的道理來說清楚,於是我們的祖先就只好找了一個不可言說的「大美」「明法」「成理」來強行充當根本緣由,而在道家看來,宇宙萬物的最終極的緣由就是「道」,這種做法今天看來實際上並不高明,就像一個人問為什麼花朵是美的,美女是美的,很多都是都是美的,一個人卻發明出一個「美因子、美素、美氣」的說法並拒絕解釋美因子是什麼一樣獨斷而狡猾。這種空對空、虛對虛、抽象對詩意,意境對禪宗的藝術評論,搞到最後,除了自己騙自己或者騙別人,對理解和討論藝術毫無助益。

更令人失望的是,針對具體作品進行言之有物的形式分析和文化分析,並不需要國內理論家們白手起家從零開始,實際上我們有著大量的優秀的甚至堪稱典範的形式分析和文化分析的資源可供學習和借鑒,但我們國內的一眾偽文青和理論工作者,一方面認為西方的現代主義形式批評已經過時不屑補課,另一方面又無力也無能於追趕西方日益多元跨學科的當代人文社科理論。最後要麼不學無術,自以為憑寫心靈雞湯文的三分文采便可以輕鬆橫跨古典、現代、當代藝術批評三界,要麼食古不化盲目排外,把那些幾乎要爛大街的「中國傳統美學」術語強行移植到對現代藝術和當代藝術的感悟書寫之中,萬能膏藥一般顛來倒去欺世盜名。

以上這兩點,半開玩笑地說,是我對「茅坑不盡人意」的一些客觀說明,也是對我所研習和從事的藝術理論藝術批評工作的一種自我批評和反省,但對於更多的藝術家和攝影人來講,也應該認真想想,我們所身處的藝術理論生態、藝術教育現狀、藝術理論建構和藝術批評質量不盡人意,但我們能據此斬釘截鐵地認為,一切茅坑、別人的茅坑、我們幾乎都沒有接觸過的更加晚近多元也更加具體細緻的諸多當代藝術理論,對於理解藝術和創作藝術也必然是毫無助益的么?

我十分懷疑,究竟有幾個藝術家或者攝影人,天真地以為印象派的塞尚、野獸派的馬蒂斯、立體派的畢加索、把小便器送去參展的杜尚、拍了《美國人》的羅伯特·弗蘭克、《新紀實》的戴安·阿勃絲、新地形攝影、新彩色攝影等等,真的純粹是憑藉他們的作品,剛開始像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過個10多年就莫名其妙地飽受讚譽了?一種新的繪畫流派、視覺風格、藝術理念、觀看形式誕生、展示、被誤解和重新被廣泛地認知和接受,在這整個的過程中,到底有幾個人天真地以為主要是作品本身在說話,而不是優秀的批評家、理論家們藉助報刊、雜誌、論壇、網路、書籍以大量的分析和批評話語,對大眾的認知和趣味進行了持之以恆的引導和建構?

如果沒有羅傑·弗來對印象派、野獸派鞭辟入裡令人信服的形式分析,沒有格林伯格對於具象繪畫的貶斥以及對於抽象表現主義熱情頌揚,沒有薩考夫斯基在其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攝影部主任位置上一坐近30年,對現代主義攝影形式價值的辯護,我們很難想像現代人何以面對那些數都數不過來的風格和流派。同樣道理,如果沒有瓦爾特·本雅明、羅蘭·巴特、蘇珊·桑塔格對於攝影「政治——意識形態神話」發掘和批判,沒有羅薩琳·克勞斯、皮埃爾·布爾迪厄、艾倫·塞庫拉等人對於攝影的權力與語境關係的詳盡闡述,大眾對於攝影的理解,也就只能停留在現代主義攝影形式審美的狹隘趣味和簡單化認知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今天也就根本無法理解南·戈爾丁、辛迪·舍曼、埃德·魯查、芭芭拉·克魯格、杜塞爾多夫學派的攝影何以被接納為藝術。

一些攝影人可能會嘀咕,甭說這些批評家們的理論,就連他們的名字我都沒怎麼聽說過,難道我不是憑藉自己骨骼清奇天資聰穎啥都理解的很好很快?這真是一種相當普遍但又十足天真的自戀自大,自己深深受惠於一個人類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消費主義互聯網資訊時代,家裡的地板磚、老婆的手提包、床上的四件套、朋友圈裡的藝術資訊和文章??一切的一切,根本用不著指名道姓,我們的目力所及和思想認知,其實早就被商品包裝、促銷廣告各種藝術展覽、畫冊、藝術文章的零星片段的鸚鵡學舌千百次地鍛造和規訓過了,按照拉康的結構主義的精神分離理論,嚴格來講,我們在娘胎里的時候就已經深陷於各種話語的包圍並被這些話語所結構,所以從來不存在什麼天真之眼和原生自我,只是很多人並不能深刻認知到這一點而已。

所以,出恭與茅坑、理論與創作的關係,說白了就是認知與話語,意義與語言的關係。人類當然不是僅僅通過語言來認知世界,也絕不僅僅是通過語言來傳情達意,但不管語言有著多大的局限(比如語言太講邏輯、語言抽象不直觀、語言太模糊、語言不能精確傳達個體的內在情緒活力非理性衝動??),作為人類大家庭的一員,如果我們要深入地、系統地、對比性地、可以互相商討地去談論評價和認知藝術,我們又能怎麼樣呢?靠手語?靠表情?靠每人畫一幅畫跳一支舞?想破腦袋最後我們不得不承認,任何人也跳不出語言的牢籠,因為語言根本就不是我們以前簡單理解的僅僅是傳達思想的工具,我們根本就不是先有了什麼思想然後通過語言表達了出來,而是語言就是人的思想本身,語言就是人類思想和概念的唯一表達形式(瞬間的情緒、感受、衝動雖然極其寶貴,但終究不是觀念和思想),你憋在腦子裡從未說出口的任何想法,都是以語言的形式潛在的。

如果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根本處境,那作為一名有志成為藝術家或決心要創作今日之傑出攝影的你,是不是應該在蹲馬桶的時候,靜下心來重新思量出恭與茅坑的關係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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