粢飯糰隨筆

食物是可以用來標記時間的。

我小學的時候,隨著父親人生頭一回下江南。古時候達官貴人下江南是乘船,我倆是乘卡車。父親那時候在一家冷櫃廠上班,卡車大約是送貨車,我也記不得細節了。當然說下江南有些不大恰當,我老家在中原地區,按照地理方位應該是上江南。坐過卡車的人都知道,副駕駛座是可以坐兩個人的。我和父親就蜷縮在副駕駛座上將就了好幾夜,也不知道和古時候人比哪個辛苦一點。

有一天半夜到了無錫,餓的飢腸轆轆,好不容易第二天一早尋了個小館子,父親替我叫了一碗雪菜肉絲麵,外加一碟荷包蛋。那是我頭一回吃雪菜,滋味如何是一丁點兒都想不起來了,蓋因那碟荷包蛋上灑滿了白糖,一口下去差點把我甜了個半死。從此南方人死了都要吃甜的這個印象深深地存在了我的腦海里。

高中的時候我來到上海,到現在差不多也有13年了。那時候上海人還普遍對外地人抱有很深的偏見,普通話講得也不大好。住進學校里的第一頓早飯,我的一位北方同學試圖問清楚一個圓餅是不是肉餡兒的,結果食堂阿姨一直用捋不直的舌頭告訴她,那是樂的樂的——她以為我同學問餅是不是熱的。

那天我吃到了人生頭一個粢飯糰,飯糰里包的是一整根油條,油條外面撒了厚厚一層白糖。懷抱著「自己點的早飯,跪著也要吃下去」這樣的念頭含淚吃完的我大概不會想到,高一的學期剛上到一半,我已經愛上粢飯糰這種食物了。

倘若我擁有一本吃過食物的圖譜,來上海之後這圖譜得擴展了一倍不止。大餛飩,咸豆漿,粢飯糕,米莧菜,大肉粽,鮮肉月餅,排骨年糕,酒釀圓子,草頭,生煎包,蟹黃小籠,燒賣,素鴨素雞素火腿,每一樣食物都記錄了我的一小段人生。我和這個陌生的城市用食物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彼此的底線,終於找到一個雙方都舒適的位置,安定下來——「唔,這個太甜啦,不行不行,齁住了」「這個好,鮮得眉毛也要落特勒」「這個偶爾嚼一嚼還挺帶感的嘛」「這個絕對我真愛啊,誰都不許和我搶」。

大四那年的三四月份,有那麼幾個禮拜的時間,課都停了論文卻還不必急著交,工作也無需馬上找。我和我的室友兩個人每天都會睡到八點自然醒,然後慢悠悠走去學校後門附近的餐館吃早飯。我是油條配豆花,她則喜歡吃生煎。吃完飯再慢悠悠地沿著樹林里的小路走回去,聊一些不務正業的話題。春天的花開得異常喧囂,不開花的樹卻又顯得灰撲撲的,我每次回想起那段時光,思量來去也只能想到「平安喜樂」這四個字。

畢業後的一年,我和這位室友結伴去香港,有一天晚上飢腸轆轆地迷失在了街頭。我倆誤打誤撞地進了一家潮州粉面小店,吃到了永生難忘的一碗酸菜魚丸線面。畢業後的第三年,我去牛津玩,為了體驗大學生酒吧氛圍,隨便鑽進了一家小酒館,意外地嘗到了爽口的ginger beer。結婚的那一年我和老公去巴黎度蜜月,頭一次知道原來法棍那麼好吃。那天下午我們在車站等一輛一直沒有來的觀光巴士,花了約莫十歐元從街頭小販那裡買了一個法棍雞肉三明治,津津有味到忘記了時間。一年又一年,食物忠實地履行著標記時間的責任。

去年年底,因為換了工作的緣故,我認識了很多外地讀書畢業後來上海工作的年輕人,沒有話聊的時候就會聊一聊食物。這時候我才驚訝地發現,居然有許多年輕人從來沒有吃過粢飯糰,也從來沒有喝過咸漿。有些人來上海兩三年了,連正宗的本幫菜也沒吃過一次。上海的包容性確實越來越強了,人人都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日本料理牛排西餐韓國烤肉東北菜川菜湘菜館子四處可見,每天叫餓了嗎美團百度外賣一個月不重樣也能做到——本幫菜又不好吃,甜膩膩的,幹嘛去吃?和我聊天的人有些嫌棄。

連我自己也有大半年沒有吃過正宗的粢飯糰和咸漿了。早上上班趕,每次都兵荒馬亂地去超市買幾個包子糊口,別說粢飯糰了,連茶葉蛋我都有好幾個月沒吃了。有些超市倒是有快餐式的粢飯糰賣,吃的時候在微波爐里轉上幾十秒鐘。可是米飯粒粒分明毫無黏性,所以他們狡猾地叫這種粢飯糰「上海傳統飯糰」,著實可惡。恐怕只吃過這種飯糰的人是絕對想不到正兒八經的粢飯糰有多好吃的。早飯差了一個粢飯糰的溫度,現在年輕人初來的上海和13年前我初來的上海就已經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了。

我去自然博物館的時候,見過一面牆,牆上按照時間線畫出了各種動植物滅絕的軌跡。我想食物大概也可以畫出一條類似的軌跡,尤其像粢飯糰這種平民化的食物,越來越多的人遺忘了它最初的味道,越來越少的人會用心做一個正宗的粢飯糰,那麼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食物完全可以稱得上滅絕了。哪怕粢飯糰能以「上海傳統飯糰」這樣恥辱的方式存活下來,吃到的人也只會皺著眉頭,想像不出這種食物曾經美好到可以標記時間和記憶。如果畫一面食物滅絕的牆來,雖稱不上觸目驚心,但也總叫人悵惘幾分。

汪曾祺老先生寫《五味》,講山西人愛吃醋,福建人廣西人愛吃酸筍,上海人不能吃辣,零零總總如數家珍。去年我出差碰到一位無錫的小朋友,說起文章開頭那個灑滿白糖的荷包蛋的故事,他搖搖頭,說現在無錫人也不那麼愛吃甜了。恐怕幾十年後再有人動筆想寫「五味」,只一句「中國人愛吃麻辣香鍋」就要黔驢技窮了。

前幾日我和我老公說起咸漿,他是杭州人,居然也不知道。我打開大眾點評網想要找一家附近能吃咸漿的店,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家「桃園眷村」的連鎖店,在幸福路上。說好了一起去吃,但我周末就不愛出門,店又離家有段距離,所以一直未能成行。我的老公於是一直打趣我,經常要邀請我去幸福路感受幸福。不知幸福路上的早餐是否能真的讓人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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