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在後知後覺中愈加嚴重
現在人們流行起了站隊,在電影上也是如此。一部差不多的電影常常尷尬地處身於捧殺和罵殺之間。在大學大我三屆的一位學長F,作為電影社的前社長,之前在網上推薦我觀看韓寒的《後會無期》,兩年後,當《乘風破浪》上映時他卻快成了倒韓派。韓寒的電影,我算是喜歡,但不崇拜,我樂於見到國內類型片更多元的嘗試。我欣賞韓寒不掩飾自己小鎮青年的文藝趣味,F卻不以為然,我們在網上討論的結果常常是不歡而散。
但我還是不放棄尋找兩個人都認同的觀點,我認為「別離」在韓寒自己的電影系列中算是一個亮點。《後會無期》中一路向西後的後會無期,離別既別離。《乘風破浪》里隨著小馬離去後,暗示著一個時代也即將離別。
F卻說,別離的形式感越強,殺傷力越小。當《乘風破浪》里小馬離別的信讓夥伴們看到之時,即便信的內容已經被雨水淋濕,再難看清,他們依然身處「別離」之中。在別離的進行時中,參與的人能夠通過某種形式感知到離別的存在,一封信,一次送別,甚至隨意的一聲再見,這些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化解一部分別離的痛苦。所以F認為韓寒電影中雖然一直有別離的情節,但這種別離總是止於表達的外層,這種別離殺傷力有限。
別離如果失去了形式,那麼人們又如何感知它的存在呢,如果人們無法感知它的存在,那麼別離又該怎麼產生意義。我始終不理解F心中有分量的別離是什麼樣的。我不太明白。隔了幾分鐘,他回復我的是:「時間。」
因為一直是在網上聯繫,很久沒再見過面,兩個人似乎也沒有了遷就對方的動力。對於F簡潔的答案,我懶得再理會。但沒想到的是,第二天F告訴我了「時間」這個答案的後續。
F的答案
在F的印象里,小時候的他一直是一個脆弱,愛哭,性格孤僻的孩子。愚笨的他剛剛跌跌撞撞地步入童年的舒適區,便又要極速地進入重新痛苦的初中年代。青春期不穩定的荷爾蒙讓F的外貌變得不再圓潤。讓人嫌惡的青澀代替了可愛。哭一場再難改變任何事情。眼睛開始近視。初一上半年的某一天,糾結態的F坐在座位上,偷瞄站在窗外的一位老師訓斥其他班的搗亂學生。
這時候,有一個可能比他更痛苦的人站在了同學們面前。頭上,胳膊上,和腿上,纏著紗布,班主任扶著她的肩膀向全班同學們介紹這位特殊的轉校生。「該讓你坐哪好呢。」老師小聲嘀咕著。在幾秒鐘靜謐的混沌之後,老師做出了她的決定。轉校生成為了F的同桌。
這是F第一次見到E,看到她的樣子,F才發現自己青春期的痛苦或許是一種讓人厭惡的自我矯情。E坐在旁邊,當時還很內向的F紅著臉感到一陣不知所措。那一天,他倆幾乎沒說一句話。關於E的傷,F對我說,就算是現在,F也是一無所知。這並不是說F不想知道。實際上後來F問過E,但她什麼都沒有說出口,F看到的是她濕潤了的眼睛。E來之後的第二天,班主任把F叫到了辦公室。班主任和F的一位表姐是朋友,她之前就認識F,這次她想讓F幫她一個忙。班主任讓F要保守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與E有關。
在F的記憶里,這個秘密也不再清晰。他現在所記得的內容大概是,E的父母離異,因為某個變故和不知名的原因,E不得不離開父母去另一個遙遠的省城生活。E來到了F的城市,寄宿在一個遠房親戚家。E的親戚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平時子女在外,只有她一人在家。E不知為何一身是傷,轉到了F所在的學校,年邁的老人對E的照顧也不能周全。班主任想讓F幫忙的是,每天送E上學和放學回家。
就這樣,在E的傷沒好之前,F騎著自己的單車去找E,載著她上學,放學後F載著她,把她送回家。也因為這樣,兩個人開始熟絡起來。在E傷好之後,F還會像之前那樣騎著單車載著E上學和下學。F載著E,離開E的住處,從衚衕小巷經過安靜的小街,再路過一片麥田,有時候還能看到早晨的星星和夕陽。漸漸地,F和E成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離,無話不說。他們二人甚至很少與其他同學來往,E最早的時候還有外地的口音,過了有小半年的時間,E說話的樣子變得越來越像F。
雖然兩個人關係親密,但也要承擔由此而來的苦惱。在那個浮躁的青春期中他們不免會引起其他人的過分關注。直到有一天,正在上課的老師從起鬨的學生中們聽到了F和E的名字。F和E被叫到了辦公室里。回來之後倆人便不再是同桌。在其他同學越傳越離譜的故事中倆人也漸漸開始保持了距離。E有了自己單車,F不再和E一起上學和放學。E有了自己的閨蜜,F也有了自己的死黨。倆人從一開始的形影不離,變成了見面微笑然後轉身離開。
當我了解到這些的時候,八卦的自己忍不住問了F兩個有些無聊的問題。一個是E是否漂亮。一個是F是否喜歡E。
F用初二的一個事件先回答了我的第二個問題。他們學校有一個傳統,每屆初二的學生們會有一個星期的值周時間。每個班輪流值周,在這一周內班裡的學生會分組負責不同的任務。有的在單車停放的車棚內看管單車,有的會負責清掃學校的廁所,有的會在圖書室做管理員。當時,F和E被安排到了同一組,他倆在實驗樓幫老師整理實驗教具。前幾天他們的工作很輕鬆,因為需要實驗的課程不多,他們基本就是在上午清理老師的辦公室和實驗室,下午則坐在辦公室閑置的工位上閱讀從圖書室借來的書。在這些天中,雖然兩人說的話不多,但在F的心裡好像又回到了載著E上學放學的日子。在最後兩天的時候,學校為了準備解剖實驗買了不少的鯉魚。因為魚太多,而且都是活的,存放的魚缸不夠用,便把一些魚放到了一個廢棄的洗衣機中。這時候,F和E的主要任務便是看管這些鯉魚。
這些天F終於又有了和E一同去學校的機會。和E一起安靜閱讀的時光如靜止一般。但是,當他們一起來到學校去看那些魚的時候卻都愣住了。洗衣機的蓋子被魚頂開,幾乎所有的魚都跳了出來,地上全是些翻滾的鯉魚。手忙腳亂中,兩人便開始了捉魚的工作。這本是是一個讓人惱火的事情,但F現在想起來,感到的卻是美好和有趣。實際上當F和E費了半天的功夫把魚都捉回洗衣機中時,兩個人相互看著,都忍不住大笑起來。有這麼好笑嗎,我不太理解。但這讓F很是感慨,這種在倒霉遭遇中還能夠和別人傻乎乎大笑的經驗,在這之後他很少再遇到了,又或者再沒遇到頻道相同的人。
我開始不耐煩,繼續追問F,他到底喜不喜歡E。上面的事件並沒有讓我看到答案。F繼續講。值周完畢後,班主任通過每個人的表現又重新排了一次桌,F和E第二次成為了同桌。
之後的一次音樂課,音樂老師教大家的是張雨生的《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同學們都在認真地學唱,但一唱到魚的時候,F和E頓時便想到了前不久的抓魚事件。然後,他們二人像是著了魔一樣忍不住想笑。F告訴我,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狀態,明明沒什麼好笑的事情,但相同頻率的兩人其中一人一旦觸發了某種類似「笑場」的氛圍燃點,他們便會停不下來,一直在笑,而且越是想控制,就越停不下來。結果呢,老師讓他們兩人站了起來。
被罰站,同樣是一件不那麼走運的事情,但是F和E還是沉浸在倆人共同的奇怪頻道里,感覺一切美好。這時候,當兩人在罰站的時候,E突然悄悄地遞給了F一個紙條。紙條上寫著:「你喜歡誰。」遞紙條,是他們在上課時常用的溝通方式,因為避免了說話,便不容易被正在上課的老師發現。有時候她會寫紙條問F課本上的題,有時候她會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但現在,這一個問題就這麼突如其來地擺在了F面前。
「你喜歡E嗎,這次你應該告訴我答案了吧。」我再一次問F。F說,他回復E的是:「我喜歡的人,沒有在我們班裡。」
站著的兩人,其中一位失落地底下了頭。
F的回答透露出兩個信息,一個是他有喜歡的人,第二個是,他喜歡的人不是E。我以為F不喜歡E,但他告訴我,從E渾身是傷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喜歡上了E。 那麼為什麼會給出如此的答案呢,直到現在連F自己都沒有想明白。不知是作為男孩子的那種木訥和倔強,還是當時自己過於靦腆沒有做好準備,又或者是害怕表白失敗摧毀他早已習慣了的暗戀。總之他就回復了這個糟糕的答案。因為這個答案,相同頻道上的共鳴便也慢慢消失了。
知道了第二個問題的答案,F對我說,那個無聊的第一個問題也就無關緊要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講。
到了初三, 在F身上發生了許多事。那一年他父親因為在工作中發生了意外,永久性地喪失了勞動力。照顧全家的重擔放到了他母親一個人身上。一次期中考試,F的數學考試發揮失常。一張數學試卷,他平常能得到一百多分,卻因為莫名的焦慮,最後只得到了五十多分。名次從第十九名下降到了第五十一名。他的座位也被安排到了後兩排。下著雨的一天,班主任把F的母親叫到了學校,把F的情況告訴了他母親。那一天回家,F第一次看到了母親哭泣,她告訴F,一定要考上重點高中。E呢?初三那年她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她的樣貌越來越出眾,成為了班裡的文藝委員。追求E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人為了她發生了惡劣的打架事件,其中一人還被退了學。E成為了學校所謂的校花,成為了傳說中的風雲學姐,和學校里打架厲害的風雲學長混在了一起。種種境遇的改變下,對F來說,他自認為對E已經沒有感覺,甚至對她產生了某種厭惡之情。到了初三的下半年,二人終於成為了陌路人。
初中的尾聲,F一門心思扎在了學習上,他的座位從倒數第二排因為成績的提升一步步挪到了第二排。最後,F在緊張和慌亂中結束了自己的初中時代。他考上了重點高中,成為了住宿生,在新的不適中熟悉新的環境,然後漸漸開始為那個遙遠的大學做打算。
但是,突然有一天F意識到,他好像再也無法像初中那樣再次喜歡上另一個人。他開始留意E的消息,這時候他才知道,初中一畢業E便離開了F所在的城市。在那個即時通訊軟體和手機都沒有流行的年代,E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式,沒有說一句告別的話。對F來說,甚至最後一次見面他都難以想起來。E就像那張在搬家過程中丟失的初中畢業照一樣,在F的生命中徹底消失了。
講到這裡,F對我說,他剛才騙了我。他其實知道E的父母為什麼離婚,他知道E為什麼要一個人離開家鄉來的他的城市,他知道E為什麼會受傷。他有太多隻屬於他們二人的共同記憶沒有告訴我,也不會告訴我。我永遠也無法知道他們之間故事的全貌。他心裡的故事可能比他告訴我的還要波折,或者更加遺憾。但有一件事他沒有騙我,那就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讓E知道當時他喜歡著她。
我問F,他有沒有再聯繫到E,再見到她。他的回答是,沒有。這輩子還會再見到她么,過了十幾年後的F並不知道。
現在我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便是F心中的那份別離,淹沒在生活中,沒有形式,卻在後知後覺中,在時間中變得愈加嚴重。
我和F在網路中沉默了下來,手指停在鍵盤上,不知道該繼續聊些什麼。這時候,像發生了一次靈異事件,耳機里音樂應用的隨機推送中響起了一首英文老歌。歌名是《Well Meet Again》,歌曲開頭的歌詞是:
Well meet again.
Dont know where .
Dont know when .
But I know well meet again some sunny day.
我想把這首歌分享給他,想了想,還是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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