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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村紀事

我從小不喜歡記日記,覺得這東西矯情,完全是應付語文老師的東西。日子是過的,而不是記的。經過文化大革命的長輩們總是告誡:文字這東西要小心,有啥想法想想就行了,別寫下來,很多人被自己寫的文字害死。銀行也說,別把密碼什麼的寫下來,要記住。但是,世界上沒有比記憶更不靠譜的事情了,記憶中的事情總是隨著我們的意願被扭曲和篩選。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卻發現自己除了這些記憶一無所有,所以似乎一點點紀事也能夠證明自己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以下就是在某個島國S村的二三事。

2007年4月-造園

復活節周末我整理了院子,給草坪剃了個板寸,添了兩把椅子。我們是冬天搬的家,然後一直比較忙,加上惡劣的天氣,所以一直沒有機會仔細打量和體會一下院子。

如果房子是堡壘(castle), 那麼院子則具有很強的領域(territory) 的味道。房子有窗戶和門,我可以自主地選擇封閉還是開放。院子本身就是開敞的,所以做文章就要做在限定(define)上了。我們院子的左右是一種深紅顏色的木製圍欄,而左右鄰居則要在一邊共享我們的紅色圍欄,在另一邊要和再過去的鄰居協商選顏色和材質。結果很可能就是兩邊圍欄的顏色和材質不一樣,彆扭但也豐富。以此類推,最後一家兩邊都有圍欄了,也就沒有選擇自主性了,也省事。那麼我們房子的原有主人必須是這一循環圈地運動的開始者或者是積極推動者,才有了兩邊顏色材質統一的圍欄。希望大家不要迂腐到制定長篇累牘的條文來「規範」怎樣豎圍欄,就如建築設計和規劃中的party wall一樣,往往只有請律師來解決,有時還可能引起曠日持久的對峙。

當然大家沒有那麼笨。還有個簡單的辦法,就是各家協商選用一種材料,然後在自己這邊塗上自己喜歡的顏色,那也壯觀。歐洲某一小鎮規劃要求每一家房子不能和鄰居塗同樣顏色。如果仿效此法,我們這條街也能有一條人工彩虹了。

我們的後院里有個小木屋(shed)用來放置一些雜物,我一時興起也整理了一邊。把東西拿出來,在按一種新的秩序擺放回去。另人吃驚的是看起來鋪滿院子的雜物居然可以井井有條的塞到那麼小的一個小屋裡面。「鋪」和「塞」的區別在於「鋪」是把院子當作一個平面,順序擺放物品;而「塞」則是充分利用垂直緯度。如果院子是30平米,小屋3平米,就可以把小屋在垂直方向分隔成10層,這樣就成了。於是一個概念產生了。可以設計一個可展開的小屋,展開以後就是個水平的院子,摺疊起來就是個小屋。如果將這個方法推廣到城市,我們可以把S村摺疊成上海楊浦區那麼大,我就可以騎自行車上班了。

我們後院只有一種地面材質,陶質的鋪地磚。當然原來的主人並沒有要用一種人工材質「de-materialize」一個空間將場所勻質化的想法,也就是圖個省事。如果能夠換成更加有工業味道的穿孔板就好了。地面材料彎上去變成豎向維護,作出來的結果會不會象浴缸?妥帖而且易於清洗?

所有的空間限定都是玩的心理遊戲,防君子不防小人。我們這裡「小人」還特多,鄰居的貓們。也不知道哪只是誰家的,竄來竄去如若無人之境,還時不時地來試嘗一下你們烤好的肉。他們實際上是院子的主人,我們只是在天氣好的周末用一下這個空間,而他們則是天天在此。

造園應該是放鬆的,不過就是和花花草草、陽光、啤酒、烤肉還有貓們消磨一下時光罷了。這些東西給院子賦予了意義,至於生態不生態就不好說了。院子裡面的植物對生物多樣性和對地球環境造成的正面影響大概和烤肉帶來得污染也扯平了,基本做到零排放量,就如某個藝術家的行為藝術一樣,在英國某個海岸揀了塊石頭,然後繞英國一圈回到起點,把石頭放回了遠處。就像我們從來沒存在過。

2007年6月:勞動歌

最近我的mp3里放了2cd的西藏音樂採風音樂。以前我在上下班路上一般用閱讀報紙來打發在輕軌上的時光,報紙上充斥著現實中的磕磕碰碰,而現在卻被著蒼涼空曠的歌唱拉到了遠方。

上大學的時候對這個「遠方」的無比嚮往大概是從看陳丹青的《西藏組畫》開始的。那個時代的陳丹青、何多苓和羅中立給我們帶來得視覺衝擊強烈無比,完全沒有現在的更年期般的絮絮叨叨。站在西藏組畫前面,真有些忘卻了身處何時何地的感覺。我甚至記不清是在哪個美術館看的展覽,美術館象一層包裝,撕開以後,畫裡面的天際線就延展開來,人物也就跳到你的面前和你對視。魂也象是被他們一把攥住的感覺。

音樂的空間性在這些曲子裡面很明顯。那種回蕩告訴你,這些人站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中肆意地放聲。聲音回蕩許久直達遠方聽者的耳朵。視覺告訴你眼前的世界,而聽覺卻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之外空間繼續綿延著。如果你身處一個狹小的空間,比如地鐵,這種兩個空間的反差強烈無比。

專輯裡面有一首《勞動歌》,印象極深,因為我聽過現場版。2000年,趁出差成都的機會,坐著軍隊的悶罐運貨的飛機降落在拉薩。「遠方」近在眼前了。不記得在哪個地方,聽到屋頂上有人唱歌,便順梯而上,看見一群年輕男女在夯屋頂。那裡屋頂是用夯土完成防水和隔熱的功能的。雖然雨水不多,但是屋頂上的土卻要夯得極為密實,和混凝土差不多。夯土的工具是在木棒的端頭固定一個盤子大的石塊,將其提起,然後在讓重力做功砸下去,一邊撒水一邊夯,如此反覆。對體力沒有什麼要求,只要有耐性,所以這一般是孩子和婦女的工作。這本是整個建築工程當中最為枯燥的一道程序,但是他們一邊唱歌,一邊隨節奏而動作,儼然把屋頂當成了歌舞廳,怪不得幾個小夥子也被吸引進來。他們看見我們先是一怔,然後便笑了起來,意識到歌舞廳里有了觀眾,他們歌舞的更加帶勁了。腳下的屋頂在節奏當中一震一震,頭上的雲彩流淌著,建築就在歌聲當中一點點紮實起來。

城裡的施工隊也唱歌,地方小調最好,《老鼠愛大米》也行。於是我在施工作法中標明,基地為碎土夯實,河南小調《編花籃》,3/4拍,男女兩個聲部。

2007年9月:樹

上個周末,在院子裡面栽了棵樹。

貧嘴張大民的兒子叫張樹,他們的卧室是圍繞院子里的一棵樹加建的,我猜想是那種北方常見的楊柳之類。《情書》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叫藤井樹,因為爺爺在她出生的時候在院子里種了一棵樹,是那種白晃晃的樺樹,猶如山上的雪。

其實我也早就有了為小馮同志栽棵樹的想法,倒是沒想紀念他尚未形成的高尚品格,主要就是想讓他和某塊土壤產生某種聯繫。

我在成長過程中換了好幾個城市住,陌生,熟悉,然後又漸漸疏遠,有幾次都覺得是該安定下來了,結果又離開,至今搞得我一種方言都不會說,也不具備那種外人一眼就看出來的地方氣質。自然也就不會有那種鄉音和家鄉菜味道帶來得無法言說的親熱勁。從小學會了入鄉隨俗,以至於大學同窗拉洋片(LYP)說我適應能力太強,強得不能產生那種「文化碰撞」(這句是我加的)。某種程度上是對的,我從來沒有那種「這是我的地盤」的霸氣;但也不完全對,我時常回憶過去,只不過這些回憶都似乎飄飄蕩蕩沒法落地。

樹是具有空間性的,庇護也好瞭望也好,實實在在地圈了一塊地。它又是時間性的,老葉落下新葉發芽,習習簌簌像是講著故事。去年在美術館看見一個影像作品,藝術家將一個樹的影像投射在牆壁上,當你站在樹的面前,葉子就開始下落,象被秋天的風吹的。當然你是無法在美術館裡感覺到風的,所以那搖曳的樹葉有種奇怪。當「自然」的概念被解剖以後,如切片般放在你的眼前,總不是那麼回事。

小馮同志需要一個真的樹。最好是碩果累累而又五顏六色的,安靜而又穩健的。

2008年4月:音樂,工作室

我經常想,以後我工作室的音樂應該是怎樣的?

1996年夏,我們一伙人逃離學校,跑到了一個小地方做測繪,天氣很熱,我們擠在一間大房間里畫圖,面朝圖板頭頂吊扇。我們不知從那裡搞來了一個錄音機,於是房間里徹夜響著《赤裸裸》。我們一邊重複地描著一個個瓦片,一邊哼哼著「我的愛赤裸裸,赤裸裸,赤裸裸…」這個節奏感很重要,否則瓦片便會亂了套。終於有一天,Mam陳受不了了,放了一盤克來得慢的鋼琴曲,暗示我們需要轉換一下品位。現在是可以理解的,Mam陳自然是要縱覽所有的圖,試圖把握傳統民居的那種相互關係和節奏,赤裸裸有點過於簡單化了。但是克來得慢「來得太慢」,我們的瓦片節奏被破壞了。

99年,在故字堆當中爬格子寫論文,旁邊的諸葛教授喜歡羅大佑和平克佛洛依德。具我分析諸葛先生是世外高人,聽羅大佑那是為了告訴我們,她不排斥流行文化,體恤民情。平克佛洛依德么,那表明諸葛先生也在渴望尋求那種〈柯南〉不能給她帶來的那種超現實情緒。在羅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歌聲中,我寫完了論文,充滿了自信離開了學校。

參加工作以後,我的音樂歷程便亂了套,徹底多元化了。在和學生一起作設計的時候,陳同學推介了孫楠的「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那種絕望往往和日益逼近的deadline相得益彰。還有王家衛的花樣年華給我們工作室帶來了一點上海灘的綿軟和頹廢。

離開了上海,空降到這個島國之後,我基本上不有意識地系統地聽音樂了。工作的事務所因為要體現某種專業化(professionalism)是不鼓勵在辦公室放音樂的,所以我也就帶著耳機胡亂聽些。沒有了人共享,音樂也就不重在交流而無主題,淪落為背景。如果做大規模的城市設計和組團,我傾向用那種好來塢詩史般的雄壯去強化自己的精英意識和造物姿態。如果作些小東西,我傾向用有些靈氣的東西洗滌一下,例如德彪西或是Keith Jarret的鋼琴即興。

坐在我後面的Dave大叔是一位60多歲的建築師,經歷過Archigram的時代,現在經常會聽一些爵士,數碼廣播的興起和DIY給他8小時之外添了不少樂趣。關於房子,他喜歡那種流暢,當玻璃和面板能夠整齊的對齊,乾淨的接縫就會使他感到一種平靜。那種花哨的立面層次不但會給他帶來一種恐懼(因為他一般是要負責做節點詳圖的)而且會讓他覺得眼睛無處落腳。

現在我正在聽岩井俊二的電影原聲碟,眼前是Power UNIT studio的House Chita的照片,心想這些日本人怎麼就能在雜亂的生活中有那麼一點點透明。那麼這張原聲可以作為以後我工作室的音樂收藏之一。

2008年6月:澡堂子

如果對建築和身體的關係感興趣,澡堂子應該是個值得想想的題目。

入口可以直截了當,謙虛一點,如果不是洗浴中心的話,直接分成男女。空間怎麼能帶有那種性別的暗示?更衣室:乾濕分離,還沒那麼簡單,私密性的問題?從穿著衣服到沒穿衣服的過渡?材料是不是要有skin contact的那種細膩?進了澡堂子,溫度和濕氣的原因,建築材料往往堅硬、光滑易於清洗,這個硬給水的軟提供了對比。如果換成其他質感的材料會如何?身體的各個部分是不是該分別對待?洗頭和洗腳一樣么?各個文化可能還不一樣吧。高低貴賤赤誠相待,還是分成各種陣營?裸露的時候是人最脆弱的時候,還是最堅強的時候?最曖昧的時候,還是最直白的時候?張永和在《南京,工學院》中曾經提到了隨著自己的成長,他從校外的公共澡堂(可能大家都相互不認識而覺得坦然?)轉到了學校澡堂(徹底的融入群眾?)。在家裡,浴室可以是一個封閉的盒子,公共浴室到成了社交娛樂場所,羅馬帝國那些澡堂子里發生了多少的事情,帝國的毀滅就在這些澡堂子里埋下種子了。日本溫泉乾脆更開暢,融入大自然,雨啊雪啊都不在乎。電影《洗澡》那澡堂子的推倒意味著什麼呢?身體可以是小宇宙的中心,也可以成為大宇宙的一部分。比起其他建築,澡堂子大概是和身體最親密的。劉伶會怎樣設計他的浴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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