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青年旅館

1、時代變遷的縮影

在我上大學那會,竇唯張楚何勇這些差不多已經接近尾聲了。後來基本上沒有什麼搖滾了。然後剛剛開始興起小眾的民謠,那時候周雲蓬還住在香山腳下租來的四合院里,那時候還有個守在他身邊的姑娘。那時候李志還剛剛冒出頭來,生活的比較落魄。鍾立風是被李健唱紅的,最合純粹的文藝女青年胃口了。再後來是萬曉利,對,萬能青年旅館。然後是宋冬野,南山南這些。雖然後來這些人都混出來了,但這些音樂越來越無力,越來越低沉,越來越懷舊,越來越沒有態度,也就越來越沒有生命力。

一切都在商品化,然後是廉價化。整個青旅異化的過程,就是這個商品化形成的過程。早先剛流行青旅的時候,都是一些單純的還沒有形成完整的三觀的學生們、那些不願意向現實低頭的理想主義者們、那些附庸風雅卻仍然有自己獨特姿態的文藝青年們談論理想,談論人生的地方,後來就慢慢演變成了來京求職、求學的學生、低端商務人士、生意人、職業背包客、像我這樣因為現實原因尋找短暫居所的底層知識青年聚集的一個奇怪的地方。

老闆們想著各種辦法賺錢,青旅慢慢變成一個多種商旅服務的線下介面,甚至乾脆將閑置的房間開成了飯店、攝影工作室、還有炮房等等,來的人越來越雜,越來越吵,喪失了那種年輕人的氛圍,就逐漸淪落為廉價旅館。

但即使是像深圳唯一一家純正的青旅,即使嚴格執行青旅文化:即倡導綠色低碳生活、鼓勵多文化交流、鼓勵多樣化、最多只能住滿3天,也還是無法阻止人們談論數字、生存出路這些話題,而不是理想、人生。文藝變成了一種外在包裝,而沒有內涵。就是這樣,我們的時代正在變得越來越平庸和廉價。

音樂里放著的永遠是那幾首時興的歌,永遠會有一隻貓、一條狗,牆架上永遠是某幾種類型或某幾本書、而且陳舊破敗不堪幾乎不再有人去翻看......

如果說時代正在變得平庸,那青旅這樣的地方應該是最後被攻破的堡壘,以我的感受而言,全國各地的青旅已經被攻破。

2、廉價的全球化

北京的青旅非常有意思。有一家在四合院里的青旅,要價比一些中高端酒店還高,而且常年滿房訂不到床位。因為這家青旅僅接受老外,具體是哪家我就不點名了。

我一直說北京城就是一座大雜燴,包羅萬象,什麼都有。這也是這座古老東方帝都特有的魅力所在。

一天晚上,一個法國老頭向我借用手機,讓我給他向法國的家人發一條簡訊。沒錢買機票回家了,速匯款。家裡有沒有人不知道,據說是有個兒子,也許還有離異的老伴。從他那裡,我知道了法國有個Brest,而白俄羅斯也有個Brest,法國的Brest是祖上居住在蘇格蘭島的凱爾特人飄到歐洲大陸而佔據的據點,他們有別於法國的高盧人,有自己獨特的語言、自治區旗。說起薩爾科齊,那是不停地搖頭,他們口中的小丑薩爾科齊。他在中國有個不那麼美好的故事:

一位法國商人在中國的福建南平承包了一座工程,好像是紅酒主題的度假村之類的。把他忽悠到中國來,幹了幾個月的活,一分錢工資沒拿到,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在福建期間,他還與一位離異的中國女人好上了,那女人還帶著個孩子。他跟我說他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等他回到法國,再把那位中國女人和她的孩子接到法國?我不知道。這有點像賈樟柯的電影《世界》里講的烏蘭巴託故事:底層人民的全球化。原來「全球化」並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遙遠,也並不是只有出國留學、商旅那麼高大上,而是實實在在已經來到我們身邊。

一位美國老頭,來自亞特蘭大的穆斯林,帶著酷酷的白草帽,隻身一人來中國闖蕩,讓我大吃一驚。先是在飛機上認識了一位中國大學裡的工科教授,從上海輾轉到深圳,尋找那位教授的學生——他設想中的技術合伙人。而那個下午,我正在青旅大堂里苦逼地做著自我認識和自我發掘,我跟他說,我準備申沃頓商學院的MBA,夢想有一天有一隻自己的對沖基金。他給我講述了他在中國的創業計劃:醫用智能穿戴設備。

當然那天晚上,我帶他去見了那位潛在技術合伙人,給他們做翻譯。他給我講述了好多的人生經歷:少年時在紐約的Motel里做過黑手黨大佬的茶房,親身經歷過槍林彈雨;回到老家後,他們家隔壁住著一位孤僻的老太太,她的兒女們根本不怎麼搭理老人,這位老哥們兒沒事各種獻殷勤,主動給老太太修理花園,修理郵筒,修理門框,一開始老太太還很排斥,突然有一天老太太仙逝了,留下了一份遺囑:房子留給鄰居的好好先生。

這位出生在獅子山的非洲穆斯林,像我展示了有信仰的人的偉大力量。電話那頭,他15歲的女兒生活在獅子山,對自己的父親非常滿意。而聊起女人,他告訴我自己離過三次婚,每次都是在某一天的早晨起來,突然發現眼前的這個女人好陌生,該是時候追求屬於自己的生活了,然後就離開了;聊起金錢,他說自己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用自己的商業思維發現機遇,重新開始,他已經為他的醫療可穿戴設備計劃從一位沙特皇室的王子那裡忽悠了8萬美金,而且已經聯繫好了寶安的一家工廠。他的人生每一天都是哼著歌度過的,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沒有任何恐懼,沒有任何憂傷,世界一片美好,而在我們這兒卻覺得這老頭傻得可愛。後來,我當然沒能去沃頓,而是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北京,來到了深圳開始新的生活,而且後來我發現沃頓並不適合我,他們也看不上我這號,還是罷了。

還有用著聯想手機的印度阿三,畢業間隔年的兩個丹麥女孩,她們說一路走來中國比印度好太多了,印度新德里街頭的阿三們直接挑逗外國美女們,而北京就規矩多了,也乾淨多了,其中一個文靜的姑娘居然喜歡神學家基爾凱郭爾(就是那個與尼采一脈相承的丹麥神學家),看來哪兒都有文藝女青年啊;還有一天深夜裡到青旅的英國佬,他在英國的搬家公司叫gentleman relocation,歷史悠久,一面還販賣威士忌,當晚我們就幹掉了一大瓶;他爸爸媽媽跟他哥哥生活在重慶,而他自己也在上海生活多年,堪稱中國友人;還有在青島販賣熱帶水果的大龍;大學剛畢業來第一太平戴維斯北京辦公室實習的澳洲小鮮肉,父母親都是台灣南部綠營人士的台灣美女......

3、無處安放的青春

青旅這種地方,最有意思的各色各樣的人,以及他們的故事。那些躁動不安的靈魂,那些無處安放的青春,讓人為之動容,久久不能忘懷。

一個靈魂帶香氣的女子。穿著自己設計、自己織就的麻布衣,不想工作,不想加入火熱的勞動大軍,讀過英語、法律等幾個學位,躲在象牙塔里遲遲不肯出來。後來做過幾份工,對宋朝痴迷。嘴裡不說,但心裡是想著抱一個大款,舒舒服服地做富太太的,但又有些不甘心。對白銀有研究,比較有個性,遺世獨立。出淤泥而不染。無處安放,躁動不安的青春。

一個廣東的富二代第五年進京報考電影學院。他跟我說,他曾經去法國拜訪過新浪潮大師阿倫-雷奈,在他去世前一年;他曾經在高二那年就跟一幫小哥們拍了一部低成本長片;他有很大的藝術野心,讓我感覺像是要橫空出世的一代電影大師;他用鄙夷的口吻描述他那學金融、準備接班家族企業的兄長;他說今年如果還是考不上,就準備放棄了,回佛山老家守家裡的藥房去了,閑時也能糾結一幫哥們拍拍電影。

我以一名業餘電影愛好者的身份問他,你怎麼評價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他的表情告訴我評價不高;你覺得華語電影里誰是電影天才,他說如果田壯壯當年不被關小黑屋,狀態會越來越好,霍建起也是個不錯的導演;我問他看了多少部電影,他說至少有1500部吧,按照萬小時定律就是2000多個小時,還要繼續努力8000多個小時;他顯然是更執著於手法的那一類導演;我知道這一類導演會放大微小的生活細節,對某些特定的故事會著迷,可能沒有更宏大的藝術觀感,因為生活太優越,也不能為賦新詞強說愁。

後來我知道,他又是差一點就進入了夢校,回老家守藥房去了。我有一點嘆息。反倒是從湖北農村出來、厭煩了給人拍婚紗照的另一個電影男孩,從武漢來到北京闖蕩,還在堅持自己的電影夢想,時不時地在朋友圈裡曬片場照。

一個留德歸來的工科博士愛上了一位地產銷售小姐。姑娘比這男的大好幾歲,一直以事業為借口拖著不肯結婚。那天夜裡,在皎潔的月光下,他跟我們傾訴衷腸。那是他在北京的最後一個夜晚,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然後也是因為一個人而離開一座城。他去了上海,開始了新的生活,下定決心忘掉在北京的那些傷心日子。

在青旅里,我見過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有一天晚上,我碰見一個小夥子在看K線圖,他說那天白天炒外匯虧了幾十萬,找一個青旅出來跟陌生人聊聊天,散散心。這傢伙做外匯保證金交易在北京屯了八套房。我還認識一個開飛機的大鬍子,跟我們講了好多關於空姐的糜爛日子,頭等艙軼事,還有班夫山地電影節和一個女強人的故事,以及經緯創投創始合伙人張穎帶著一幫哥們騎侉子繞行非洲大陸等等有趣的事。

4、愛如浮萍

Leo是個憂鬱的法國小夥子,波蘭後裔,帥氣有才華。文華是個放得開的大妞,喜歡帥哥,迫切想要體驗「全球化」,渴望外面的世界,年輕氣盛,彷彿將整個世界踩在腳下。那一晚,她只用了一晚,便搞定了可憐的小雷奧,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非常大方。先是灌醉了自己,臉紅壯膽,再往上貼。嘴唇一對接的剎那,世界如此美好,一扇新的門開啟了。但第二天小Leo就要飛回法國了。

他跟我說受夠了法國佬的懶惰、懦弱、虛偽、頹廢、爭論以及停滯不前,喜歡我們這的熱鬧勁。他想學音樂。馬上就要去奧地利薩爾茨堡的音樂學院深造了。但他又不確定自己是否要一輩子從事音樂工作。也許像電影《西班牙旅館》里的男主人公一樣,在風情之城巴塞羅那經歷了混亂的學生時代和失敗的愛情之後,乖乖回到法國財政部當起了金融精英。

之後我們通過幾次郵件。他問我那個女孩的聯繫方式,我說我不知道,實際上我確實不知道。我在想,如果我知道會不會告訴他?這使我掙扎了很長一會兒。對於這種浮萍一般的愛情,我比較悲觀,悲觀到認為這是一時的荷爾蒙衝動,不會有結果,而且我的道德潔癖告訴我,這樣的愛里有不純的動機。你可能會覺得我有些變態。

還有一段異國戀。青旅里剛來的一個女服務生,淳樸,跟一個美國小男孩好上了。那家人有兩個男孩,哥哥喜靜,弟弟好動。我們聊格拉德威爾的《異類》,深夜去小店裡喝二鍋頭。他們一家人以音樂為生,常年在加州聖迭戈的街頭賣唱。而且他們在做一件在我看來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就跟朱哲琴乾的事情一樣,採集美國西部民謠。我還有幸得到了一張他們錄的唱片。

還有青旅服務員之間的愛情。一個來自珠海的姑娘愛上了青旅的廚子、一位小個子河北男孩,經常追著他跑,甜蜜地稱呼小男孩為「我們家老頭子」。後來我才知道,那姑娘多少是有些生活在她媽的陰影里:一個痴迷於白色的女人,家裡所有傢具、牆面必須是白色的。我想,她一定是從美麗的南方海濱逃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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