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物語】第三個故事 求無厭
第三個故事 求無厭
唐長安,靈傑集聚,萬方來儀。
這是座古老又嶄新的城市,在宮廷、在市井、在巷陌,流傳著無數怪談軼事,而白龍館,就是這座都城中經久不息的傳說之一。
害人的惡鬼、報恩的妖怪、遊盪的精靈,這些人們津津樂道、亦真亦幻的故事,給這座繁華的城市披上了一層浪漫的光華。這麼多張口舌,這麼多個故事,又有多少會被真正相信呢?大多人聽了,大笑一場、嘆息一陣後,也就甩到腦後了。曾經,玲瓏也是這樣,只把它們當做茶餘飯後的消閑罷了。
可如今,住在傳說中的白龍館裡,她開始相信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的存在,也開始懷疑,那些以前聽過的神奇故事,是不是全都真實上演過。
與姬弘和小白住在一起,已近兩月,她漸漸習慣了白龍館裡的各色神異物件,也慢慢融入了不算平凡的日常生活中。
這段日子,玲瓏過的很快樂,但白龍館的生活,並不完全適合一個人類。姬弘和小白都不食人間煙火,這讓玲瓏也常常忘記吃飯,想起來時,已餓得發暈了。白龍館的客人不光有人類,也有精靈鬼怪之類夜間出沒的傢伙,而不管見客、製作器物、送貨上門,姬弘總愛叫玲瓏陪著她,漸漸地,玲瓏也變得日夜顛倒起來。這些時候,她才會意識到,這裡與人世的區別,玲瓏有些害怕,怕有朝一日,她會連自己是人類這件事也忘記了。
玲瓏想著,用姬弘之前給她挑的勺子攪著碗中的濃稠醴酪,嘆了一口氣,其實她原只是想拿勺子舀點熱水喝罷了。
姬弘坐在廊下,聽見嘆氣聲,轉頭看過去。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他放下手中擺弄的物件,湊到她跟前問:「玲瓏,怎麼不高興?」
「沒有啊,我很好。」玲瓏回答,微笑無懈可擊。
可姬弘總能識破她強裝開心的樣子,他說:「別騙人了,你就是不開心。」
兔子一蹦一跳從他倆身旁經過,它咂著嘴,瞥了眼姬弘殷勤的樣子,已經見怪不怪了。它看看漸漸發亮的天色,加快腳步出了院子,往亭子那兒走去。
玲瓏見瞞不過姬弘,只得說:「子夏,我沒有不開心,遇見你、跟你來到白龍館生活,是發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她舉起手裡的勺子,「你給我用的東西都很好很神奇,但有時候,我有點懷念那些不神奇的,普通人用的東西。」
姬弘眨眨眼,突然笑了。「我懂了,」他拉起玲瓏,「我們去買點人類平常用的東西吧!看,天亮了,坊市門也該開了。」
「買東西?」想到平日里姬弘所收的報酬都是些奇怪的東西,玲瓏猶豫地說,「子夏,買人類的東西,是要用銅錢付賬的啊……」
「玲瓏,我曾作為王室的公子在人間生活,你以為,白龍館裡沒有錢么?」他嗤笑了聲,拍拍玲瓏的腦袋,搖頭道。
姬弘不愧是當過王子的人,買起東西來,簡直一擲千金,叫玲瓏看傻了眼。才逛了不一會兒,二人就都抱滿了。回到白龍館在人間的小院,玲瓏走在前面,剛要推門,木門卻被從裡面拉開了。
「終於遇到個人類的客人了。」玲瓏看著眼前穿著華貴的女子,小聲嘆道。
女子看到姬弘,忙問:「這位可是白龍館的館主?」
「嗯。」姬弘輕聲應道。
她笑道:「剛才見館中無人,我還以為找錯地方了呢,可巧,我竟趕上館主回來。」
姬弘看玲瓏快抱不動手裡的東西了,忙對那女子說:「進去說。」
「好,好。呀,你這小丫鬟太沒眼色了,怎麼能叫館主拿這些。」她見姬弘手上拿了東西,忙伸手去接,一邊還訓斥著玲瓏。姬弘厭惡地皺眉,沒理她,徑自進了屋子。放下東西,他故意親熱地拉過玲瓏,叫她坐在身邊。女子見了,有些尷尬,滿臉堆笑道:「呵,瞧我有眼無珠,竟把娘子當作小丫鬟了,也是娘子看著年輕呢。」她眼神曖昧地在玲瓏與姬弘身上打量,「不知這位娘子怎麼稱呼?」
玲瓏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卻還是回答道:「我叫玲瓏。」
那女子還要說什麼,只聽姬弘冷冷地問:「你今日至此,所求何事?」
「唉,還不是為了我那不省心的兒子。還要拜託館主,幫我救救他!」
「你兒子生病了嗎?」玲瓏擔心地問。
「玲瓏妹妹,你可說對了,」她說,「我兒子病了,我看還病得不輕。而且,他這病怪得很,我找了許多人,都治不好呢。他是得了無欲無求之病,館主可知有何醫法?」
姬弘想了想說:「無欲無求之病,我頭一回聽說。倒也無妨,不管什麼病,都有相對醫法。你且說說,他這病有何癥狀?」
「我兒名叫王景逸,明年春天就滿十五歲了。這無欲無求之病是他一兩年前染上的,近來越發重了。他不喜錢財,把他配的戴的金啊玉啊都賣了施給粥鋪,還將自己的衣物拿了白送給路邊乞討之人,說是不愛富貴;他也不願做官,我勸他去考科舉,家裡有的是關係,只要考上,就可平步青雲,他卻不願考,說他不愛權力;他說世上有人無衣無食,他不忍穿錦緞食魚肉,於是日日只穿粗布衣衫,吃最粗檢的東西。他說自己沒病,可這世上哪有不愛錢、不愛權、又不愛享受的人呢,館主你說說,這不是病是什麼?」
女子悲嘆道:「我就他這麼一個兒子,在家裡,他不願跟他那些嫡出的兄弟爭,在外面,又不愛錢不愛權。他得了這個病,變得不思進取,以後要是沒錢沒權,叫我老了靠誰去?」
聽了她的話,姬弘玩味地笑:「那你來找我,是要治好他這無欲無求的病了?」
「是啊!」女子期待地看著姬弘。
「這病嘛,我知道何物能治。只是,我這白龍館的東西,價錢不菲……」
那女子眼珠滴溜溜地轉,有些猶豫,但還是咬牙說:「我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的,不過只要能治好我兒子,多少都不算貴。」
「這件東西做起來不難,只是我手上還沒有材料,半個月後,你再來此處取吧。」說起報酬,姬弘倒沒了主意,「唔,要什麼報酬呢……我先考慮考慮,到時再告訴你。」
那女的千恩萬謝地走了。
「人類啊,真是有趣。這樣的女人,卻能生出那樣的兒子,有意思……」姬弘眯眼望著她離開的身影,小聲嘆道。他低頭去看玲瓏,卻見她已呵欠連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姬弘回想:「這孩子又是多久沒睡了?」
「子夏,我醒啦!」玲瓏一睜眼,便習慣性地大聲向隔壁的姬弘宣告道。
一陣噔噔的腳步聲。門被拉開,姬弘伸頭進來,一臉興奮地說:「玲瓏,快點起床,咱們要出遠門啦。」
玲瓏簡單梳洗了一番,便迫不及待衝進姬弘的房間,只見屋子正中放著一張毯子,疊得方方正正。
見玲瓏不明所以的樣子,姬弘解釋道:「這次要用到的原料很稀有,白龍館裡沒有存貨,咱們去山裡一趟,找個老朋友討要些,這次也剛好趕上他喜得千金,想來要在他那多逗留幾日了。我找些了東西帶著,此去路遠,得準備充足些。」
玲瓏疑惑道:「帶這張毯子去嗎?」
小白在一旁笑道:「不是你們帶毯子,是毯子帶你們去。」它指指姬弘身邊的包袱,「東西都放在這裡啦!」
玲瓏將包袱接過來,掂了掂,竟輕若無物。
「走吧。」姬弘說著,披上毛茸茸的墨色大衣,抱起那張毯子,便往外走。
玲瓏手中拿著包袱,忙跟過去,她回頭看看兔子,問姬弘:「現在就走?小白去嗎?」
兔子在身後歡快地向她招手道別。
「小白留下看家。」
這時節已是天寒地凍,夜色讓寒冷更加肆虐,但剛一出門,玲瓏身上的「天衣」獵獵而起,化出一襲銀白的毛裘大衣,將她緊緊裹在其中。水上已結成厚實的冰面,兩人一前一後,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步步踩著冰面往亭中走去。
走至破落的小院中,姬弘抖開懷抱中的毛毯,玲瓏沒來的及出聲阻止,就見他將毯子用力朝前甩了出去。
在白龍館裡生活的這段時間,玲瓏已見慣了神異的物件,饒是如此,還是被眼前那懸停在半空中的毯子驚艷到了。她揉揉眼睛,走到毯子跟前,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摸它。指尖觸到厚重的纖維,不知是用哪種動物的毛織成的,她歪著頭看毯子底部,只見紛繁美麗的圖案隱隱發著光,光線流動變換,在她手上映出斑斕的色彩。
「這毯子會飛?」她回頭問姬弘,眼裡滿是驚奇和讚歎。
姬弘笑道:「這叫幽浮毯,可載人日行萬里,很厲害吧?」說著走上前彎腰,雙手將玲瓏攔腰抱起,使勁兒向上一甩。
玲瓏一聲呼喊還卡在口中,就發現她已打橫降落在毯子上。她捉著肩上的包袱絆兒,顫悠悠地坐起來,毯子在身下隨著她的動作搖搖晃晃,她有些緊張,想抓住什麼以保持平衡,毯子上卻沒有任何可抓的地方。正在努力穩住重心,毯子卻劇烈地搖晃起來,差點把玲瓏甩下去。她慌忙回頭,原來是姬弘一躍而上,坐到了毯子中央。
「玲瓏,要坐穩了。我們走吧!」
也沒見姬弘如何操縱毯子,玲瓏只覺得身子一沉,毯子竟瞬間向天飛升,眨眼間己離地數十丈。玲瓏恐懼地咽了咽口水,撲到姬弘身旁,雙手死死揪住他大衣的袖子。她剛要舒口氣,毯子忽的向前飛去,將玲瓏的驚叫留在了原地。
飛毯如一隻箭,破風前進,隨著氣流顛簸,玲瓏只能緊緊抓住姬弘的手臂,不明白他怎麼能坐得那麼穩。「能不能慢一點!」風聲呼嘯,令她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只得用力大吼。姬弘將她摟到身旁,附在她耳邊大聲回答:「若再慢點,一天之內就到不了啦!」
「天衣」化出的皮裘雖厚,卻擋不住高空中的風,寒氣如利劍,刺入玲瓏的每一根骨頭。她往姬弘懷裡鑽了鑽,心中祈求這旅程早到終點。不知飛了多久,姬弘拍拍玲瓏,她抬起僵硬的身軀,向他投去詢問的眼神。姬弘低頭大聲對她說:「快出太陽了,我覺得你會想看看這一幕。」然後指了指身後的方向。
玲瓏攀著姬弘的肩坐直身體,向後看去。天與黑色大地的交匯處,已被還未露面的太陽染出一道金紅,又析出薄薄的橙黃,再向上,那片濃烈的暖色漸漸化開,融進明亮通透的淺藍里。而此時,飛毯四周的天色仍如隆冬的湖水,藍的深沉澄凈,再看他們前進的方向,那邊還浸在一片暮色中。
玲瓏又回頭望去,太陽已衝破了遠處的山嵐,融融火盤,冉冉升起,瞬間驅散了一切黑暗。天亮起來了,她能看見地上的重重林野、星點湖泊,都在飛速地向後退去。
玲瓏被這磅礴的美震得沒了言語,完全忘了身上的冷,獃獃地落下淚來。姬弘憐愛地低頭看玲瓏,見她眼中映著天邊的光彩,不由微微翹起了嘴角。
天亮後不久,玲瓏發現,腳下山勢起伏愈加大了。有幾次,飛毯險險擦過險峻的高峰,讓她心驚膽戰,姬弘不得不讓幽浮毯慢下來。終於,在一處山腳下,飛毯停了。姬弘翻身而下,伸手去扶玲瓏,她卻在毯子上晃晃蕩盪,仍不能保持平衡,無奈之下,他只好將她整個兒抱下來。
剛一著地,玲瓏雙腳軟軟的,差點摔在姬弘腳邊。他忙扶住她,見她臉色蒼白,一副病容,姬弘疑惑道:「雖然幽浮在天上飛,但坐在上面,跟乘船的感覺也沒多大差別,你怎麼這麼大反應?」玲瓏只覺得天旋地轉,哪有力氣回答他,只是抱著頭蹲在一邊。休息了一會兒,她才抬頭,幽幽地說:「可我沒坐過船啊……」
姬弘從她手裡取來包袱,收了飛毯,裝進其中,包袱卻仍是小小輕輕的。見玲瓏面色稍緩,他便招呼道:「玲瓏,走吧。」就往山上去。
玲瓏抬頭,見眼前山峰怪石嶙峋,高聳入雲。「我們要爬到山頂么?」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體力,沒信心地問。
「幾步就到。」姬弘回頭笑道,「要是在山頂,我們可以直接飛上去啊。」
「咱們這是要去哪兒,你一直沒說呢。」
他看看玲瓏,決定還是先不嚇著她:「一個老朋友家。來,加把勁兒,就在前面轉角處。」
山麓轉角,除了山石樹木,玲瓏什麼都沒看到。正要問姬弘是不是找錯地方了,他帶她走到一棵高大的枯木前,說:「到了。」
玲瓏上下打量那枯木,問道:「這棵樹和白龍館的畫軸一樣,是座『橋』嗎?」
姬弘搖搖頭:「這是一扇門,只不過看上去像棵枯樹而已。」
他拉上玲瓏,向前走去。才一觸上眼前的枯木,幻象就破碎了,玲瓏發現他們已進入一座華麗奇詭的洞府。洞中金碧輝煌,而就在她面前幾尺開外,立著一頭怪物。乍一看去,那怪物像只身形巨大的綿羊,它覺察到有人侵入,便警醒地回頭,玲瓏發現,這怪羊竟長著一張人臉!它噓噓地喘著氣,一陣腥臭撲到玲瓏面上,她本就有些虛弱,又突然受此驚嚇,一口氣上不來,登時昏了過去。
「喂!懶蟲,快醒醒!」
玲瓏睜開眼,面前站著個小男孩,正揪著她的頭髮吵嚷著。玲瓏捂住腦袋坐起來。男孩看著只有六七歲,長得虎頭虎腦,若不是那雙邪魅的金色眼睛,倒也算可愛。
「子夏呢?」玲瓏四下尋覓,卻不見姬弘的影子。只見她所在的這間「房子」,黃金鋪地,珠玉飾壁,牆邊堆滿各色珍寶,卻又沒有精心擺放整齊,只是隨意地堆疊在一起。
「你在找白龍嗎?」小男孩玩味地盯著她,「你一個人類的毛孩子,是怎麼和白龍攀上關係的?」
玲瓏白了他一眼:「口氣好大,明明自己也還是個小娃娃吧。」
「小娃娃?」他氣沖沖地說,「哼,你可知道我是誰,說出來嚇死你!」
玲瓏看他故作猙獰的樣子,鼻子眼睛都擠在一起,沒忍住,竟噗嗤一聲笑了。這可把那男孩氣壞了,一跺腳,轉身就要走。玲瓏想,他既然知道姬弘是白龍,大概也能帶她找到他,便起身跟了上去。
走至一間寬廣的大廳,玲瓏一眼看見了姬弘,忙跑到他身邊。
「呵呵呵,這就是玲瓏娘子吧?小兒東臨,早先驚嚇了娘子,還請見諒。身體可好些了?」玲瓏循聲望去,原來廳中還坐著一位老者,鬚髮皆白,卻穿著華麗,披金戴銀。
「這個人類簡直是無法無天!」男孩走到老者身旁,撅著嘴,氣呼呼地控訴道。
「東臨無禮。剛剛遣你去問候,可向貴客道歉了?」被老者訓斥,那男孩才不情不願從嘴裡擠出幾個字:「叫娘子受驚了,東臨在此賠禮。」他雖向玲瓏拱手拜了拜,卻仍是一臉不快。
玲瓏淺淺一躬,算是回答。
她想起之前看到的怪物,原來就是這個小子啊,難不成,這一家子都是羊變的?「他們是什麼妖怪,是羊精么?」玲瓏小聲地問姬弘。
「羊精?」姬弘被她逗笑了。
那叫東臨的男孩,聽了她這話更是一臉怒容,卻又不敢發作。再看堂上的老者,也一副哭笑不得的無奈樣子。還好此時進來了一個家僕,說是宴飲已備,請主人入席,才打破了廳中有些尷尬的氣氛。
老者邀姬弘和玲瓏一同用餐,往餐廳去的路上,姬弘才有機會向玲瓏解釋:「這裡可不是什麼羊精的洞府。他們一家,是饕餮。」
「你剛剛見到的是此處的洞主,他也活了一千多年了。我上次見他時,劉邦和項羽還在爭王,那時日子可不怎麼好過,跟今時今日的大唐沒法比。唉,我記得那時他還挺年輕的,沒想到竟也老得這麼快。」他有些感概。
「饕餮是什麼?」玲瓏沒聽過這種怪物,有些好奇地問。
「呵,你沒聽說過饕餮么?」姬弘有些意外,他嘆道,「饕餮以前在人間可是名聲赫赫,沒想到,才過了千八百年,人類都不知道他們了。」
他接著說:「曾幾何時,饕餮橫行人世,奪人穀物,積聚金銀。以其貪甚,為人所忌。世殊時異,饕餮一族,如今竟也落沒了。」
「那我們為什麼要來找饕餮?」
「你記得那個女人說的么?她兒子得了無欲無求之病。既然要改變他那無欲無求的心性,那這件東西就必須激發他心中的貪慾,使之所求無厭,所食無足。此物所需的原料,唯有取自饕餮之身。因為饕餮,便是貪慾所化,最是貪吃貪財。」姬弘說道。
玲瓏想了想,有些猶豫地說:「其實,我有些不明白,無欲無求真的是一種病嗎?那個男孩真的需要醫治么?」
姬弘狡黠地笑道:「客人求我幫她,我便制出物件交給她,剩下的事,都由她了。」
玲瓏無話可說,只是疑惑地看看姬弘,沉默地跟著他。
廳中的幾口鼎中烹煮著食物,香味已飄了滿屋,僕從們正在分餐。玲瓏見他們竟撈出了整隻的牛羊,又上了幾筐蒸餅,才明白饕餮的食量。
入席坐了,玲瓏的位子正挨著姬弘。
這場宴會沒有絲竹鼓樂,沒有交杯換盞,也沒有戲謔交談,餐廳里只聞大嚼大咽之聲,所有人都在埋頭進食,就連平日不近飲食的姬弘,也在不停向口中送著食物。玲瓏奇怪地問他:「子夏,你不是不吃東西嗎?」
「我不必靠食物維生,卻並非不能吃東西。今日承主人盛情,卻之不恭,何況桃家的食物,總教人慾罷不能。」他指指玲瓏桌上的半隻羊,「你必定餓了,快吃吧。」
桌上沒有搛菜之箸,亦無碗盤,玲瓏看著眼前那幾乎和她一樣大的羊,有些不知從何下手。她四處張望,只見東臨已全身撲在整隻牛上,直接用手撕了肉大啃,其他人則拿刀割肉吃。她看看桌上那把對她來說有些大的刀子,原來這就是餐具。
羊肉香氣四溢,沒有一絲腥膻,細嫩滑口,鮮美潤熱,玲瓏吃了一口,便停不下來,怪不得子夏說「欲罷不能」。
太好吃了。
我還要。
好像有點飽了,這是最後一口。
再吃一口吧。
我就再吃最後一小口。
讚歎著羊肉的美味,心卻又被恐懼填滿,恐懼以後再也吃不到這等美味。一口又一口,原本胃口不大的玲瓏,竟也吃掉了一整隻羊腿,可她並沒有停下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明明已吃飽了,卻仍在向口中填著食物。肚子漲得難受起來,玲瓏有些沮喪,又覺得無助,她知道自己應該停口,卻又覺得身體里有個深不見底的洞穴,必須要用食物填補。她竟一邊吃著,一邊哭起來。直到被姬弘發現了她的異常,衝過來箍住她的雙手,強行從桌邊拉開,她才能停下。
她像著了魔一樣,眼裡只有桌上的羊肉,鼻子只能聞到那鮮香的氣味,耳中也只能聽見心裡狂亂的尖叫:再吃一口,我就吃最後一口。她知道自己在哭,卻並不清楚她為什麼要哭,可能是肚子被撐得太疼,更可能是因為被制約著,吃不到近在眼前的美味。她全身充滿著焦躁的渴望,玲瓏覺得,如果不能得到那一口食物,自己就要死了。
「子夏,我求求你,再讓我吃一口!」她發瘋一樣在姬弘懷裡掙扎著,還要去搶桌上的肉。
姬弘深深蹙眉,看著玲瓏失控的樣子,嘆了口氣,對座上的洞主致歉:「抱歉,容我先行退席。」當然,包括洞主在內的饕餮一家根本沒注意到他們,還沉浸在用餐的純粹喜悅中。
姬弘捉著玲瓏的手臂,將她連拉帶拽地拖到餐廳外。
離開了專心進食的饕餮們,眼前也沒了美食的極致誘惑,玲瓏終於漸漸冷靜下來。她看到姬弘神情嚴肅地盯著自己,想到她剛才瘋狂的樣子,不禁被自己嚇到了。她戰戰兢兢地抹著眼淚問:「子夏,我剛剛是怎麼了?我明明早就吃不下了,可就是停不下來。」
姬弘皺著眉嘆息:「唉,玲瓏,我真不該帶你來這兒。」
「對不起……」玲瓏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他搖搖頭,目光深沉:「不,這不怪你。饕餮本就容易將人的貪慾引發出來,而經歷過傷痛與缺憾的人類,心裡有個填不滿的空洞,更易受饕餮影響,變得性情狂亂,求索無厭,以至死亡。」
姬弘憐憫地看著玲瓏,撫摸她的頭髮,緩慢地說,「我忘了。你總是在笑,對所有的過往隻字不提,總說自己很好、沒事,但那並不代表你已經不難過了,不代表你真的沒事。是我沒考慮周全,竟帶你來這兒,還讓你與饕餮同席進餐……現在看來,我們不能在此久留了。」
玲瓏咬著下唇,顰眉不語。
姬弘叮囑她:「我會儘快帶你離開。這期間,不要再吃任何東西。」玲瓏重重地點頭,她再也不想體驗剛才的感覺了。
玲瓏不敢再進餐廳,就留在了門外。姬弘回到席上,此時饕餮們宴飲已畢,他忙對洞主說:「我聽聞,桃君幾十年前得了一位千金,怎麼今日未見?」
老饕餮呵呵笑起:「小茶牙未換完,還吃不得這些粗食……」他目光一轉,看看門口的玲瓏,「今日只留她在房裡單獨進餐。」
「我今次是專為向桃君賀喜而來,不知可否見見貴千金?」
「當然,當然。公子可隨我來。」
姬弘拉上玲瓏,跟洞主往前走。還沒進屋,只聽奶聲奶氣的聲音叫著:「阿爹,阿爹!」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裡跑出來,撲倒洞主身上。
洞主將她抱起來往屋裡走,笑著問:「三娘今天乖不乖啊?」
玲瓏見這奶娃娃竟有一雙血紅色的詭異眼睛,不禁有些膽怯。她又想起早些見的東臨,他的眼睛是金色的,而洞主的眼睛則和人類無異,是深深的棕色。玲瓏拽拽姬弘,問他:「他們一家為什麼眼睛顏色都不一樣啊?」
那小女孩聽見玲瓏說話,轉頭看她,那血紅的眼中流動著一種玲瓏看不懂的東西。「阿爹,我剛剛吃了。」女孩回頭跟洞主說,語氣中有些疑惑。
桃君也回頭看看玲瓏,又瞥了眼姬弘的臉色。他乾咳一聲,回頭叮囑女兒:「三娘,這兩位是阿爹的客人。是貴客,知道了嗎?」女孩不是很明白地點點頭。
「饕餮一出生時,眼睛是紅色的。」姬弘安撫地攏住玲瓏肩膀,小聲解釋,「這時他們的牙齒還不夠尖利,只能吃人類這種比較肥美的肉食。隨年齡增長,真牙長出,便可適應其它食物,眼睛顏色也會隨時間變化。」
「吃人?」玲瓏緊緊捉住姬弘的衣袖,畏懼地看著小女孩天真無邪的樣子,再看看和顏悅色抱著女孩的洞主,生怕他們忽然露出駭人的猙獰面目,撲過來吃掉自己。可她聽姬弘說起「饕餮吃人」的話題時的平靜口吻,語氣里沒有一絲波瀾,又連著姬弘也一併懼怕起來。
桃君安慰道:「別害怕,我們三娘只愛吃嬰兒。要再過幾年,才吃得動你這個年紀的孩子。」
她看著洞主笑眯眯的慈祥臉龐,恐懼地步步退縮。她大口地呼吸,感覺四周空氣變得稀薄,只一味後退,身子卻撞上了一人,她忙回頭,竟是東臨。
對上那雙金色眼瞳,只聽東臨笑著說:「現在知道害怕了嗎?你這麼大的人類小孩,可最合我的胃口。」他故意露出滿口尖牙利齒,盯著玲瓏,好像就要撲上來。
「小孩,把你的嘴閉上,別嚇她了。」姬弘把已被驚嚇得六神無主的玲瓏摟到身邊,面色不善,盯著東臨說。
「哼。」他憤憤不平地合上嘴巴。
「小孩子沒規矩。」桃君也隨聲呵斥東臨,轉臉對姬弘賠笑道,「公子別放在心上。」他懷中的三娘還在好奇地盯著玲瓏,紅眼睛幽幽閃爍,玲瓏努力鎮靜自己,卻還是往姬弘身後躲了躲。
進了屋子,各人入座,姬弘從大衣里掏出包袱,玲瓏才發現原來姬弘一直將它帶在身上。他從包袱中取出一隻玲瓏熟悉的物件,竟是前些日子她用來吃東西的陶碗。
「我制此碗,本欲贈予桃君,誰料你我一別,已近千年。」姬弘摩挲著有些粗糙的碗沿,對桃君說,「如今你竟是三個孩子的阿爹了,哈哈。真沒想到,當年那麼凶神惡煞的桃君,也會變得慈眉善目。」
「唉,我老啦。公子倒是一點都沒變,還一樣的年輕。」回想往事滄桑,老洞主有些感慨。他看看姬弘,又看看玲瓏,玩笑著說:「公子還是喜歡養個人類帶在身邊,也給平日里來往的妖怪時刻備著一道小菜。」玲瓏緊張地咽咽口水,將姬弘的袖子揪得更緊了一些。
桃君懷裡的三娘伸出小手,在空中舞著,想摸摸姬弘手中的東西。
姬弘笑笑,將碗擱在三娘手裡,戲謔道:「今以此碗贈予桃家三娘。瞧你阿爹老得凈說胡話,估計沒幾年活頭啦,桃家的飯碗只好交給三娘保管。」桃君在一邊吹鬍子瞪眼,氣得說不出話。
東臨沒忍住笑了出來,被他老爹狠狠瞪了一眼,再不敢出聲。
「一碗在手,吃喝不愁。」姬弘頓了頓,又說:「其實,我此來,還想向桃君討點東西。」
「當然,姬弘公子的物件還能是白給的?我就知道,你這一來,不僅是道賀這麼簡單。」
姬弘仔細打量三娘,問道:「不知三娘已換了幾顆牙?」
「哦,這是惦記上我桃家的牙了?上回撬走了我那顆壞牙,還不夠用?」桃君問道。
「你那顆牙去了壞的部分,剩下的被我劈了篾絲,只夠做一張涼簟,哪有多餘的?」姬弘攤手,無奈道,「那簟子鬧得王莽要改朝換代,我是不敢再用饕餮真牙做器物給人類用了,故而這次只來討幾顆乳牙。」
「三娘還小,剛換了三顆牙,不過東臨的真牙全長齊了,乳牙存了一箱,公子都拿去吧。」桃君將陶碗從三娘手裡接過把玩,吩咐東臨去把他存牙的箱子拿來。
東臨走了,玲瓏問姬弘:「他們幹嘛把掉的牙留著?」
姬弘說:「饕餮之牙,聚著獰厲之氣,若置土中,則幾畝之內寸草不生,生物也不敢靠近。若隨意拋擲,這方水土戾氣過重,人類便不敢到此居住,沒有人類種植糧食、蓄養家畜,饕餮難以在附近獲得足夠的食物,就只能到中原城市擄掠。在城市中捕食人類,即使是對饕餮來說,也過於危險了。」
她又小聲問:「饕餮會殺人吃,他們這麼殘忍,你為什麼還對他們和和氣氣的?」
東臨抱著箱子進了屋,從她身邊走過,剛好聽見這話,他氣呼呼地把箱子往姬弘面前一扔,對玲瓏吼道:「你們人類也吃雞鴨牛羊,還將它們蓄養起來專供屠殺吃肉,那才叫殘忍!人類殺了多少狐狸、貉子、虎豹,卻只是為了扒下它們好看的皮毛,穿在身上向其他人類炫耀,那才叫殘忍!我見過人類把兩隻鳥放在一個圈裡,逼它們斗個死去活來,還把這當做消閑的遊戲,那才叫殘忍!人類動輒同類相殘,打一場仗就死傷幾萬,那才叫殘忍!我不過抓幾個老弱病殘的人類來填肚子,憑什麼說我殘忍?」
被他氣勢洶洶地質問,玲瓏才第一次站在人類之外的角度,去看從前覺得平常的事。她有些恍惚,難道與這些嗜血的怪物相比,人類反而是更殘忍的物種嗎?
「對、對不起……」玲瓏看著他,眼中含著淚花。
見她很快道歉,東臨倒不知說什麼好了,獃獃地站在那兒。
姬弘伸手在他腦袋上彈了一下:「好好說話。都幾十歲了,還像個小孩,聽風就是雨的。玲瓏才多大,你也好意思吼她?」
他捂著腦袋,撅著嘴瞪了姬弘一眼。
玲瓏見他委屈的樣子,突然被逗笑了,東臨對上她的笑眼,竟也跟著笑了起來。
「真是小孩心性,一會兒大吼大叫地鬧彆扭,一會兒兩人又好了。」桃君看著莫名其妙一同笑著的東臨和玲瓏,無奈地嘆道。
他將三娘放下來,起身去找東西,三娘剛下地,就一溜小跑到了玲瓏跟前。
玲瓏有些害怕地往姬弘身後躲,但三娘並沒有凶神惡煞地撲上來咬她,只是趴在她膝上,好奇地打量著玲瓏。她和人類的小娃娃並無不同,對周圍的一切新奇都充滿了探索欲,只是那雙血紅色的雙眼讓人無法平靜以對。
桃君從柜子里取出一隻箱子,和東臨拿來的那隻很像,不知是用何種材料製成,都雕刻著青面獠牙的怪獸,泛著清冷的金屬光澤。桃君把箱子拿到姬弘面前打開,玲瓏瞬間感受到一股陰冷之氣從箱子中瀰漫開來,讓她莫名膽寒。
箱子里躺著三娘換下的牙齒,雖是乳牙,看上去卻仍然銳利無比,狀若犀角,質若玉石,堅硬里透著晶瑩。
東臨也打開了箱子,看著滿滿一箱尖齒,玲瓏瞥了東臨一眼,不敢相信這些都來自他那小小的身體。她問東臨:「你的牙齒這麼大?」
東臨神氣地說:「那當然啦!」
「真看不出來。」玲瓏嘆道。
「愚蠢,難道你忘了我真實的形態是什麼樣了?阿爹讓我們都幻成人形,說是怕嚇著白龍帶來的人類。」他用鼻子出氣,「哼,你的面子可真大。其實不過是白龍養的一隻寵物罷了。」
「我才不是寵物!」玲瓏抗議道。
「呵呵,你也聽到我阿爹的話了,白龍就喜歡養個人類做寵物。哪天厭煩了,就把你扔出門,給妖怪吃掉!」東臨故意恐嚇道。
玲瓏咬著下唇,用力忍住眼圈裡的淚水,氣鼓鼓地瞪著他,手裡拉住姬弘的袖子。
「我是沒有養寵物的耐心。」姬弘揪著東臨的後頸把他拎起來,「不過如果你阿爹樂意,我倒是可以考慮養只饕餮給玲瓏做寵物。」
「喂!放我下來!」東臨雙腳在空中亂蹬,雙手到頸子後扒拉姬弘的手,他卻不為所動。
玲瓏看東臨百般掙扎卻掙脫不了的窘態,忍不住大笑。三娘看著哥哥被姬弘拎在半空,只覺得好玩,一邊咯咯笑著,一邊對空中伸手,彷彿也想享受一下被拎起來的待遇。
桃君尷尬地出聲:「公子,這……」
姬弘看他一眼,對東臨說:「看來你阿爹捨不得呢。」手一松,東臨屁股著地,痛得呲牙咧嘴。他爬起來,看到玲瓏還在偷笑,一時只覺憤恨又羞慚,氣鼓鼓地跑了出去,出門前還不忘轉頭對姬弘吐吐舌頭,擠出個鬼臉。
「那一隻可得好好管教。」姬弘對桃君說。
老洞主抱起還在向姬弘伸手求被拎的三娘,呵呵乾笑兩聲。
姬弘撿起面前箱子里的三顆牙,把它們放進東臨的牙箱,蓋上蓋子,才抬頭對桃君說:「那麼,這一箱我就帶走了。」姬弘掏掏包袱,從裡面拿出疊好的幽浮毯,轉身放在玲瓏手裡,然後將這沉重碩大的箱子塞進小小的包袱中。
捧著厚實的毯子,玲瓏這才知道,它沒飛起來時竟也這麼重。她看看姬弘手上的包袱,卻還是輕輕小小的。
「我和玲瓏這就走了。」姬弘向洞主告辭。
洞主有些驚訝:「可公子今日才到此處,不多留些日子嗎?」
姬弘伸手怕怕玲瓏的腦袋,「不了,這小傢伙再待下去,吃飯時非得把自己撐死。」玲瓏不好意思地低頭。
桃君把三娘留在屋裡,獨自把二人送至洞外。
姬弘把幽浮毯鋪展開懸停著,又一把將玲瓏拋了上去。「等我下次單獨拜訪,與君把酒,暢談幾日。」他對桃君說。
「初見公子,我仍年輕力壯,再見公子,我已白髮蒼蒼。」桃君幽幽嘆道,「唉,我這把老骨頭,公子下次來時,不知還在不在了。」
姬弘躍上幽浮毯,頭也沒回,只淡淡道:「桃君保重。」
身下的毯子越飛越高,玲瓏小心翼翼地平衡身體,轉頭看身後,桃君銀色的鬚髮飄在微風裡,已看不見他的面容。他與枯樹融在一起,漸漸變小,成了高峰腳下的一個小點,終於消失在視線里。
她回頭看姬弘,他望著前方的雲海,面無表情。
玲瓏不知是否該說些什麼,只好沉默著。
風獵獵作響,割在臉上,鑽進袖中,她靠著姬弘縮了縮身體。他轉頭見到玲瓏的可憐模樣,輕輕笑笑,張開手臂將她攬進懷裡。
回到長安已是深夜。
姬弘取了一顆牙,放在桌上,兔子被牙箱所發散的戾氣驚得跑出了屋子。它躲在門外,只露出一隻腦袋問:「館主,你把什麼帶回來了?」
玲瓏搶著回答道:「這些是饕餮的乳牙。」
「饕餮牙天生戾氣重,但還未加工,倒沒甚神奇,也無害處。」
聽姬弘這麼說,玲瓏在案邊坐下,伸手去摸那長近一尺的牙齒。剛接觸牙齒表面,她察覺到一絲陰寒之氣,但只一會兒竟生出一種溫潤之感,令人不忍離手。
姬弘把箱子蓋好,收進包袱里,兔子才敢走進房間。它猶疑地走進,趴在桌沿,伸出小爪子也想摸摸。
「呀!」剛一觸到牙面,只聞一聲驚叫,兔子飛速收回手爪,玲瓏忙轉頭看去,那隻原本毛茸茸的小爪子,竟在接觸饕餮牙的一瞬間化作玉石,像是被凍結了一般。
姬弘瞥了一眼兔子變回玉石的爪子:「饕餮牙亦可辟邪,靈力不夠的精怪會被打回原形,小白還是離遠些吧。」
「它的爪子怎麼辦?」玲瓏擔心地問。
「沒事的,待會兒就能變回來了。」姬弘看看捧著爪子一臉憂愁的兔子,回答道。
果然,沒過多久,玲瓏聽見噼噼剝剝的微響,她湊近看兔子的爪子,玉石光滑表面炸出了細細的白色絨毛。
「小白,看,你的爪子變回來了!」玲瓏高興地歡呼,她捉住小白的手,只見玉石質料像冰塊溶解一樣,轉眼消失了,剩下一隻毛茸茸軟乎乎的爪掌。用力捏捏,很有彈性。
「嗷!」兔子吃痛,忙從玲瓏手裡抽回手爪,「疼疼疼!」
見兔子的爪子已無大礙,姬弘將包袱拋給它:「小白,幫我把幽浮毯和饕餮牙箱,還有這包袱,都收進聚流離放好」。
小白敏捷地向後一躍,躲開了,它警惕地盯著地上軟塌塌的包袱,揮揮剛復原的爪子,問姬弘:「嘖嘖,館主,那饕餮牙對我來說太危險了吧。」
「牙在箱子里,不會有事。」不容置疑的口吻。
「好吧。」兔子咂咂牙,小心翼翼用手勾起包袱,拎得離身子遠遠的,踩著小碎步出了門。
姬弘托起牙料,在燈下把玩捉摸。逆著光,能看見牙面上的細微裂紋,他又隨手在桌腳邊撿了根細長的羽毛,順著牙根處伸進去,探究牙心的深淺和走向。玲瓏忍不住問道:「這饕餮牙,要用來做什麼呢?」
「夜裡燈光不夠,要等天亮,鑿掉牙皮,再把它鋸了,做雙饕餮牙箸。」他瞥一眼玲瓏,「你先去睡覺。」
姬弘放下饕餮牙,推著玲瓏回了屋子。
「明天一定要叫我哦,我想看你是怎麼做的。」姬弘給玲瓏蓋上毯子,她眼睛睜得溜圓,不放心地叮囑他。
「好好好。等你醒了,我再開工。」
玲瓏躺在榻上,望著姬弘離去的背影,心中很是好奇。她所認識的姬弘,不管做什麼,都一副毫不費力的優雅樣子,玲瓏實在想不出,持鑿拉鋸的他會是什麼形象。
心裡惦記著要看姬弘做牙箸,第二天玲瓏早早就醒了,門外透進了稀薄的光線。她鼓足了氣,清亮地一嗓:「子夏,我醒啦!」
「欸!」
牆那邊傳來姬弘的答應聲,玲瓏精神滿滿地坐起,飛速地收拾了自己,迫不及待地跑去隔壁。
姬弘帶她沿著不起眼的小道,繞過聚流離,竟來到一片工坊林立的陌生地方,在此之前,玲瓏還以為這島上只有小院和聚流離。
「這是什麼?」
「燒制陶瓷的窯爐。」
「那是什麼?」
「鍊鋼爐。」
「這又是什麼?」
「鑄劍模。」
玲瓏驚訝地看著那些大型爐灶與車床工具,這裡對她來說,簡直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她問姬弘:「這些你都會用嗎?」
姬弘眼中有著孩童一般的興奮:「當然,別忘了,我有大把時間可供打發。這島上的一切,也都是我自己一磚一木壘成的。」
「包括聚流離?」
「包括聚流離。」
玲瓏不解:「可你是神通廣大的白龍,又是家財萬貫的王子,不需要自己動手做這些吧?」
他聽了輕輕搖頭,笑道:「玲瓏,我不需要睡眠,你每天只有一半時間醒著,而我則有滿滿十二個時辰要消磨。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千五百年又有多少天?相信我,不管是動手給自己裁一襲衣袍,還是為隨便哪個客人制一件器物,或是壘砌磚窯砍伐樹木,從頭建起一座院落,對我來說,都是漫長歲月里難得有意思的事。」
她環視四周,這一座爐子是姬弘砌成的,那一座石台是姬弘架起的,那條溝槽是他親手挖出的,還有這把錘,那隻桶,所有零零碎碎的工具物件,都是由姬弘一件一件製作出來的。身後的聚流離,還有他們居住的小院,也都出自姬弘之手。
荒涼。
這竟是第一個跳進玲瓏腦海的詞:荒涼。她想,子夏一千五百多年的生命,都在這兒了。在這座茫茫水面中的孤島上,他打造了無數驚人的工具,再用這些工具,制出一件件神異的器物,每件器物在人間轉上短暫的一圈後,又重被收聚此地,存放入他親手建成的聚流離中。世上還有比這生命更荒涼的存在嗎?
「子夏,我以前不明白,白龍館的存在是為了什麼。你為一件器物不惜遠赴深山尋找材料,短則數日,長則幾月,傾心打造,才得成品,卻不收錢財,只要些奇怪的東西做報酬。我現在懂了,你是覺得無聊。」玲瓏慢慢審視眼前的每一件物品,好像跟著姬弘活過了一千五百年,她抬頭看進姬弘的雙眼,輕輕蹙眉,緩緩說道,「白龍館,對人類和鬼怪一視同仁,有求必應。但每一位客人,每一個請託,都只是給你提供了消磨時光的借口,不是么?」
姬弘不喜歡玲瓏看他的眼神,這個十一歲的人類女孩,看著活了一千五百多年的白龍,眼裡卻好像裝滿了憐憫。
他沒避開她的視線,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淡淡答道「是啊,我的確時常感到無聊。我在人間開了這座白龍館,就是為了偶爾碰上一兩個有趣的故事,也給我一些有意思的事去做。」他冷笑一聲,刻薄的言辭便如一片雪花,從他的唇間飛了出來:「呵,我的無聊對只能活短短百年的人類來說,太過深奧了,你是不會理解的。」
話才出口,他有些後悔,卻故意綳著。
玲瓏記起昨日在自家洞府前揮別姬弘的老饕餮,那活了一千年的桃君,與姬弘相比,生命也是短暫的,何況只有百年生命的人。人類之於不老不死的白龍,就好像朝生而夕死的小蟲子之於人一樣,也許,姬弘的無聊,她是真的無法理解吧,玲瓏這樣想。
她逆光看著姬弘年輕的面孔,再過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他也會這樣年輕嗎?在她老了死了很多年以後,他還是會這樣年輕吧。他的生命這麼長,太長了,玲瓏只覺得悲傷,卻努力不顯露出來。
「那我這區區一百年,就用來陪你吧,好讓你少些深奧的無聊。」玲瓏眨眨眼,亮起一張燦爛的笑臉,眼光明熠。
姬弘本以為她會委屈地掉眼淚,聽了玲瓏的話,他有些驚訝地挑眉。
趁他愣怔的時候,玲瓏學起姬弘平日里的口吻,說道:「子夏,我們走吧。」她捉起他的手,「快帶我見識見識,你是怎麼做饕餮牙箸的。」
二人來到一爿老舊的工棚前,姬弘打開一扇門,一間小小的手工作坊就呈現在玲瓏面前。
一側的柜子里擺著各種不同大小的鎚子、鑿子、刻刀、銼子,柜子旁還有些大型工具靠牆放著。另一側則是一張寬大的桌案,桌子一邊固定著一些木製的簡單機械,檯面上並不光潔,還能看見姬弘從前工作時剮蹭的斑斑痕迹。
姬弘將饕餮牙放在桌案上,走到柜子旁搜羅要用的工具,一邊說:「玲瓏,幫我把後門也打開。」玲瓏這才注意到,作坊的後面並不是牆壁,而是另一扇門。
她將門上簡易的木質插銷拔掉,推開後門,整個房間就被前後通透的陽光填滿了。
轉身回到工作台旁,見桌角已多了一堆工具,姬弘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玲瓏,快讓開。」
她回頭,見他雙手托著一條厚重的木板,正從牆邊走來,玲瓏慌忙退後。姬弘將木板斜著擱在桌面上,玲瓏低頭,見這條寬約一尺的木板上布滿刀砍斧斫的深刻印記,還有幾根粗細不等的皮帶圈從木板一邊垂下來。
姬弘坐到桌邊,將饕餮牙橫著放在木板上,用一根短粗的皮帶勒住它,取來一隻鐵楔子卡住皮帶的頂端,抄起鎚子,鏗鏗兩下,將楔子深深釘進木板,那隻牙就被皮帶緊緊地箍住了。
玲瓏為了不擋光,乾脆坐到了姬弘對面。姬弘拿一隻扁平口的大鑿子,斜對著牙料表面,另一手拾起一隻磚形的木塊,木塊表面還蒙了一層鐵皮,往鑿子柄上砸下來。堅定而穩當地一鑿,饕餮牙被削掉了淺淺一塊。
玲瓏不解:「這是幹什麼,不是說要鋸開嗎?」
「牙皮上有些裂紋,要先鑿掉,不然東西做出來不好看。雖然這次只用一部分,還是把皮全削掉好,下回再用也方便些。」
她又看著姬弘手裡的木塊問:「你怎麼用木頭砸,不是有鐵鎚嗎?」
「這木塊是平的,鑿子柄也是平的,不會砸偏。」他掂了掂木塊,「而且也容易控制力道。」
他沒再說話,一下又一下,牙皮片片剝落,露出內里溫吞的白色質地。玲瓏看著他,袖子、衣襟,頭髮、甚至睫毛都沾上了隨鑿刻飛起的牙料碎屑,他卻渾然不覺,沉浸在每一鑿的鏗鏘里。
一面凈了,姬弘將固定皮帶的楔子起出來,把牙料翻了個兒,再固定住,繼續鑿皮,早晨就在他的敲敲打打里溜走了大半。
好歹剝完了一整顆牙,玲瓏只是看著,此時也忍不住長吁一口氣。
那顆牙的表面被鑿得坑坑窪窪,早沒了玉質的光澤。姬弘解開皮帶圈,將饕餮牙拿在手裡,吹凈碎屑,打開桌邊的木質機械,將它豎著夾在兩片木板間,只露出一條側邊。確定牢固後,姬弘側身坐起,從桌腳拎起一隻鋸,搭上牙料露出的部分,鋸下一片。再換了小鋸,將這片牙料豎著劈開,略修邊際,便得到兩根長近一尺、手指粗細的牙條。
他把兩根牙條拿到木板上,分別用細皮帶條固定住,拿出銼刀,對著其中一根牙料,挫、挫、挫。
玲瓏看他心無旁騖地工作,這樣鑿牙皮、鋸牙料、銼牙條的姬弘,收斂了平日的光芒,好像長安市中一個普通的工匠,動作中卻仍凝著不可磨滅的優雅。
不知過了多久,手下的牙料已被磨出一支箸的雛形,姬弘轉轉僵住的脖頸,才注意到趴在桌上看他的玲瓏,她耷拉著眼皮,都快睡著了。
「喂。」
玲瓏忽的坐直,睜大了雙眼。
姬弘被她強撐精神的樣子逗笑了:「還說要看我做牙箸,這點耐心也沒有?」
「我這一早上沒活動,只是坐這兒看你工作,才犯困了。」她不好意思地說。
「好吧,那我就支使你做點事。」他將餘下的大塊牙料遞到玲瓏手裡,「你幫我把它送到聚流離收好,要放進牙箱,不然這戾氣就把守賬靈都震散了。」
玲瓏點點頭,捧著去了皮的饕餮牙站起來。正要往外走,才記起自己不認路,忙問:「牙箱在哪間屋子裡,我之前沒一個人進過聚流離,怎麼走呢?」
「骨料室。很好找,進門直走,右轉三次,右手第七間就是。」姬弘低頭,繼續挫第二根牙條,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哦。」玲瓏應一聲,出了門。她怕找錯房間,於是一路在心中默念:「右轉三次,第七間……」
第一次獨自踏入聚流離,玲瓏心中有些忐忑,剛要向前直走,又停住了。她歪著腦袋想了想,小聲嘀咕起來:「直走,右轉,右轉,再右轉,不是繞了一大圈嗎?」玲瓏轉頭看看通向右邊的走廊,「和直接右轉沒什麼不同吧……」
她決定試試。
一個人走在過道里,沒了以往陪在身邊的小白,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有點嚇人。但周遭又不是全然的寂靜,耳邊的空氣流動顫抖著,好像承載了細微的話語聲,讓玲瓏不得不懷疑,聚流離中那些神異物件都活了過來,就在她身側那些緊閉的小室門後,交頭接耳。
終於走到這條走廊的盡頭,玲瓏折返,又數了七間小室,站在右手邊的房門口。看著門邊的木牌,上面寫著:「血料室」。玲瓏皺皺眉,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也許,是她記錯了?玲瓏回身,去看左手邊那間屋子,房門邊的木牌上卻寫著:「血器室」,她忙退開,站得離左右兩間小室都遠遠的。不知子夏在這兩間屋子裡究竟放了些什麼,但從名字看來,大概都是可怕的物件。玲瓏百思不得其解地搖頭,想不通為什麼找不到「骨料室」,按理說,應該就在這裡的啊。她站了會兒,最後嘆口氣,只好按原路返回。
她想,等回到門口,再按子夏說的走法去找吧。
當她走到過道盡頭,卻發現自己沒有回到聚流離的門口,玲瓏的心裡「咯噔」一下。眼前是個十字路口,她緊張地向前後左右張望,卻只見長長的走廊,每條走廊兩側都是一間間並無差別的小室。
「怎麼會這樣?」她呼吸急促,雙手握緊了饕餮牙。
玲瓏閉上眼,安慰自己說:「這一定是幻覺……我明明按原路返回了,這裡應該就是門口的,一定是幻覺……」小聲念叨了許久,她睜開眼睛,卻仍未看見聚流離的大門,玲瓏焦急又害怕,咬著下唇,躊躇不已。
強作鎮定,她決定乾脆無視周圍的異變,還將這路口當做進門時的地方,去找骨料室。
她將剛才走過的方向當做右邊,按著姬弘說的,向前走去。玲瓏越走越心虛,她知道自己大約是迷路了,可又不知除了按著姬弘指的路往前走,還能怎麼辦。右轉,再右轉,她心中默默祈禱著,希望下次右轉,「骨料室」會奇蹟地出現在右手第七間。
到了最後一個轉彎處,玲瓏發現,右邊暗沉沉的,竟是姬弘警告過她不要接近的那段走廊。她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兒,看看手裡的牙料,小聲自語道:「子夏說這些房間里的東西戾氣重,饕餮牙的戾氣也重,其他怪物的骨頭可能也都有戾氣,骨料室也許就在這裡吧。」就這樣抱著最後一點僥倖,玲瓏踏上了有些黑暗的過道。
這一排房間門口沒掛標牌,數到右邊第七間,她小心翼翼拉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的灰塵被門外湧進的空氣揚起,把玲瓏嗆得連打了幾個噴嚏。她一手捂著口鼻,環顧四周,這間屋裡的東西雜亂無章,被隨意搭放在架子上,牆邊與地上也堆疊著一些物件,都蒙著灰。
「也許是此處器物的戾氣太重,沒有守賬靈來整理清潔的緣故。」玲瓏想。
這屋裡的確古怪,有奇怪的聲響從幾個不同方向傳來,尖銳的「吱紐吱紐」,沉悶的「噗嚕噗嚕」,忽遠忽近,更是為玲瓏本就緊繃的神經雪上加霜。
借著門外照進的微光,玲瓏努力分辨屋裡的物件。順著一排柜子向里走,玲瓏看見架子上有杯子、刀、囊橐、油燈、手釧等各色器物,可就是沒有骨質物料,更沒見著牙箱的影兒。
她已經能確定,自己是走錯了,這屋子絕不是「骨料室」。這念頭叫她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轉身往外走,卻又小心著,生怕觸碰到柜子上的物品。沒走幾步,她的心忽的提到了嗓子眼。她聽見了,在自己的腳步聲下,隱著某種細碎的聲響,正從腦後傳來。
似乎有什麼東西跟在玲瓏身後,並且越來越近了。
她停下腳步,猛地回頭,卻只看見空蕩蕩的黑暗。也許是自己太多疑了,她搖搖頭,試圖甩掉那股濃濃的不安。再向前走,卻又聽見了,那隱隱約約的「嘶嘶」聲,就在自己身後。
玲瓏用力地吞了吞口水,不敢再回頭,只是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小跑起來。
門就在眼前,已經能看見外面的走廊,玲瓏卻腳下一絆,摔在了地上。她忙回頭去看,是條麻繩,不知從哪裡行出,像一隻靈巧的蛇,攀上了玲瓏的腳腕。玲瓏驚叫著掙扎,想起身逃走,卻被繩子緊緊縛住了。那繩子並不粗,卻很有力,捆住了她的兩條腿,一邊順勢而上,纏住她的身體,一邊將玲瓏沿著柜子間的走道扯向屋子深處。
一股凌厲的寒意從繩子上傳來,玲瓏的身體和意識好像被絕望浸透了,她很快失去了掙扎的意志,連尖叫都呼不出口。
繩子圈上脖頸,玲瓏呼吸困難起來,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能聽見自己的生命被一絲絲抽走,心中卻只有一個想法:「活著什麼意思都沒有,不如就這樣死去吧……就這樣死去吧……」
繩子越纏越密,好像要將她從頭到腳整個兒裹進去,可在接觸到玲瓏手裡的饕餮牙時,卻像受驚一樣散開了。一瞬間,玲瓏腦中閃進了一絲智識,她用盡所有力氣,拿饕餮牙往手臂、脖子上貼去。麻繩像是被火燒到一樣,迅速退開了,玲瓏有了更大的活動空間,她雙手握住饕餮牙,看準時機,用盡全力對著捆縛雙腳的繩子扎過去。
繩子像被斬斷七寸的蛇,一時間沒了動靜,玲瓏蹬著雙腳掙脫出來,見繩子像是復甦一樣又開始緩緩蠕動,她慌忙躍起,不顧一切地往門口跑。
她能聽見,那條繩子就緊緊跟在她身後。
剛一出屋,玲瓏趕緊轉身闔上門,那繩子差一步就要追出來,卻撞上了緊閉的門。
玲瓏顫抖著,盯住那扇薄薄的木門,將饕餮牙抱在胸前,喘著粗氣。那條繩子一下下地抽在門上,發出駭人的「噼啪」聲,木門卻巋然屹立,連抖都沒抖一下。它又嘗試著探尋門縫,企圖拱開門,玲瓏害怕地後退,但木門穩穩地鎮在那兒,紋絲不動。
繩子折騰了一會兒,像是放棄了,玲瓏聽見它游開的聲音,門內也恢復了平靜。
玲瓏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看看自己身處的幽暗走廊,那一扇扇緊閉的木門後,不知又有些什麼?想到這兒,不免打了個寒戰,她忙轉身往有光的地方跑去,腳步急急的,彷彿還怕有別的東西追上來一樣。
她沿著來時路往回跑,左轉、左轉、再左轉,跑到最後一段走廊盡頭,聚流離的大門卻仍未出現。玲瓏意識到自己真的迷路了,而她不知道,這座變幻無常的神秘建築,到底有多少條走廊、多少個路口,又有多少間屋子收藏著各色或奇異或危險的物件。看著前後左右一模一樣的走廊,她焦急又無助,回想起剛才那詭異的繩子,更是後怕地發抖。
「守賬靈!」她忽然有了主意,守賬靈對聚流離中所有器物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它們一定知道「骨料室」在哪,也許還能帶著她找到出去的路。
玲瓏有了精神,她刻意避開剛走過的那條走廊,往前面奔去。
拉開一扇門,探身進去尋守賬靈的身影,沒有。
換一間,還是沒有。
再換一間,仍然沒有。
玲瓏搜過一整條走廊,卻連一隻守賬靈都沒看見。「平時總能見到一兩隻的,今天它們都去哪兒了?」她有些泄氣,卻沒有放棄,又跑向另一條走廊,一間一間拉開門去找。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已將多少條走廊上的房間各個搜過,卻仍一無所獲,玲瓏只覺口乾舌燥,疲累不堪。她又找了一間屋子,還是沒見著守賬靈的影兒,玲瓏心裡已被失望與恐懼填滿了。她出了屋子,抬起沉重的手臂,費力地拉上門。
玲瓏把饕餮牙緊緊抱在胸前,靠著走廊牆壁蹲了下來,將身體縮作小小一團,悄沒聲地抹起了眼淚。
垂頭啜泣許久,恍惚中,她聽見了一個飄渺的聲音,在喚著自己的名字。她抬頭,不確定那聲音是真的,還是自己的幻覺。
「玲瓏……」
那呼喚又從遠處飄來,雖然微弱,卻很真實。
玲瓏擦乾臉上的淚水,站了起來。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循著那聲音走去。
那是個女人,約摸二十多歲。
玲瓏遠遠就發現,她手裡拎著歧路燈,那獨特的紫色光焰,玲瓏定不會認錯。看那女子的面目,溫婉美麗,玲瓏不認識這她,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她見到玲瓏,便不再出聲,亭亭立著,等她走近。
「你是什麼人?」玲瓏行至女子面前,瞅了瞅她手裡的歧路燈,問道。
那女子沒回答,只是神秘地笑笑,眨眨眼示意玲瓏跟上,便轉身往一個方向走去。
玲瓏猜測,這女子既然有歧路燈在手,大約也與白龍館有些瓜葛。她想,我在這聚流離里迷了路,若靠自己,不知要幾天才能找到出口,不如就跟著她,或許能走出去。但她畢竟對這陌生女子有些不放心,默默跟上她,卻刻意隔遠了幾步。
二人一前一後,靜靜走著,穿過一條走廊,又鑽進另一條,不知還要走多久。但有那女子陪伴,玲瓏心中總算安穩了些,不知不覺拉近了與她的距離。
走到一處門外,女子停下腳步,等著玲瓏走到身邊。
玲瓏不明所以地看看那房門,驚喜地發現,門邊木牌上寫著「骨料室」三字。她感激地看那女子一眼,拉開門走進去,沒花多少功夫,就在門邊一架木櫃最顯眼的位置上找到了饕餮牙箱。
玲瓏打開牙箱,將那去了皮的饕餮牙小心地放進去,剛要闔上箱蓋,又猶豫起來。
她想起之前那根詭異的繩索,顯然畏懼這牙料的威力,門外那不明底細的女子若是什麼魑魅魍魎化身,沒了饕餮牙震懾,自己豈不是凶多吉少?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玲瓏關上牙箱,出了屋子。
看著眼前的神秘女子,不知為何,玲瓏心底對她是信任的。
「喂!女娃娃,你在哪呢……」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小白那標誌性的高音破嗓讓玲瓏差點雀躍而起。
「小白,我在這兒!」她慌忙應道。玲瓏拔腿就往聲音的來源處跑,跑出了幾步才想起身後的人,回頭去看那女子,她什麼也沒說,仍是淡淡笑著。
剛要向她道謝,那女子抬起手,伸出食指在嘴邊,眨眨眼,似乎是要玲瓏為她保守什麼秘密,但她什麼都沒說,只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便提著燈,轉身婷婷裊裊而去。
玲瓏怔怔的望著她離去的方向,直到小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才發現那女子已消失了。
「啊,女娃娃,原來你沒走丟!」玲瓏回過神,小白的腦袋映入眼帘,它瞥一眼門牌上的「骨料室」,長吁一口氣道,「還好你守在這屋子門口,嘖嘖,我還以為你早遊盪到哪個犄角旮旯里,到死都走不出來了呢。」
「到死都走不出來?」玲瓏驚呆了,不免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兔子連連點頭:「我還從沒見到過它的盡頭,而且這也不只是座大房子。」
看玲瓏疑惑的樣子,兔子解釋道:「聚流離與館主的精神相連,它是活的。其中道路瞬息萬變,你只走出一條走廊的距離,再原路折回,也會找不到最初的起點。只有館主知道每條走廊時時刻刻的位置,而你只是個人類,若是踏錯一步,便會迷失在這些變幻無窮的走廊間了。」
「但你也沒有迷路啊。」玲瓏想起以前和小白一起來這兒找東西時,它從沒走錯過。
小白抖抖兩隻長耳朵:「因為我的聽力好。」
「認不認路跟聽力有什麼關係?」玲瓏不解。
「你有沒有聽見過那些聲音?」小白指指走廊兩側緊閉的木門,神秘兮兮地說,「走在走廊上,雖然四周很安靜,卻也覺得隱隱有什麼縈繞耳邊……那些藏在緊閉的木門後,器物的聲音。」
玲瓏猶豫地點點頭。回想之前聽到的那些細微聲響,原來不是自己心虛產生的幻覺。
兔子繼續解釋道:「沒個人類有獨特的說話聲,動物的鳴聲也各不相同,聚流離中的器物,也都有自己的聲音。你是人類,只能偶然覺察到一些微弱的響動,我卻能聽清每件器物的聲音。循著某種特別的聲音,就能找到想去的房間,不是絕對準確,但也八九不離十。」
小白竟有如此本事,玲瓏聽得睜大了雙眼,心裡佩服得不得了。
「就算走錯了,也可以問問守賬靈,叫它們帶路呢。」兔子搖頭晃腦地補充。
說起守賬靈,玲瓏不由想起自己失敗的尋靈經歷,嘆氣道:「不知為什麼,我來時一隻守賬靈也沒看到。」
「呵呵……」兔子無奈地笑了,「你拿著一隻削了皮的饕餮牙,戾氣必定勝過整隻牙的,就是我也不敢近身,那些守賬靈還不有多遠躲多遠?」
玲瓏這才恍然大悟,自己還抱著牙料找了它們大半天,真是蠢極了。
「嘖嘖,你沒走丟就好,跟我走吧。」
玲瓏跟在兔子身後,看著它一蹦一跳的身影,想問小白,知不知道那神秘女子的來歷。但想起她在唇邊豎起食指的手勢,和那溫柔恬淡的笑容,莫名地讓人信賴,玲瓏決定還是先不說什麼了。
在工坊見到姬弘時,玲瓏驚訝地發現,那雙饕餮牙箸已大體成型了。
她湊到近前,只見箸上雕著繁複的圖案,亭台樓閣、小橋流水,一應俱全,姬弘還在每隻箸尾鏤雕出一條細巧的鏈環,最末端墜著一隻精緻的牙球,球上是青面獠牙的怪獸。玲瓏指著牙箸末端的小球說:「這上面的怪獸好面熟啊。」
「刻的是饕餮真身。」姬弘手執牙箸,作搛菜狀,二箸應手而動,兩隻小球隨著鏈環擺動,輕輕碰撞著,可愛極了。
「哦,我想起來了,放饕餮牙的箱子上也有它。」玲瓏問,「這牙箸就算做好了嗎?」
「還差點工序,」姬弘看看已完全暗下來的天色,「燈光不夠亮,要等明天,去采挫草與光葉,將牙料表面磨出漿來,才真正好看了。」他招手將兔子引至身邊,俯身在它耳邊說了些什麼,它點點頭,扛上桌子邊的大鋸子,轉身要走。
「別忘了,帶上歧路燈。」姬弘一邊閂上後門,一邊叮囑道。
玲瓏好奇地問:「小白要去哪兒?」
「女娃娃一起來吧。」它說著走出幾步,玲瓏追出去。
姬弘把工坊的前門合上,也要和他們一起走,玲瓏見他沒帶上那雙牙箸,奇怪道:「那牙箸就留在這裡,不鎖門嗎?」
兔子回頭道:「嘖,這島上沒別人,牙箸又沒長腿,還能自己跑掉?」
玲瓏想起那個神秘女子,她瞥了一眼姬弘,卻沒提起她,只是沉默地笑笑。
回到小院,姬弘在廊下取了歧路燈交給玲瓏。玲瓏仔細打量手裡的燈,的確跟那女子提的一樣,她眨眨眼,問道:「這歧路燈,有兩盞嗎?」
「兩盞?」姬弘眯起眼,玩味地看她。
兔子嗤笑著答道:「怎麼會有兩盞?館主可沒耐心做重複的事,咱們白龍館的物件都是舉世無雙的。」
「哦。」
兔子扛著大鋸子,不耐煩地哼唧著:「好啦,女娃娃,別磨蹭了,走吧。」玲瓏還有些疑惑,被小白一催,便沒再細想,忙跟上它,往院子外走。
姬弘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兔子領著玲瓏在長安城的坊市間穿行,直到一堵牆下,停了腳步。兔子不扶鋸子的那隻手,毛茸茸的,伸到玲瓏眼前,它乾咳一聲,別開頭去,小聲說:「牽著我。」
玲瓏捉住那隻肉肉的小手,溫熱柔軟的觸感,讓她幾乎忘記小白竟是玉石變的呢。
穿過院牆,兔子忙把手抽回來。玲瓏四處打量,有些吃驚地發現,他們正站在一座寺院中。
玲瓏還在發愣,兔子已往前走了老遠。「小白?」她小聲地喚它,一臉迷茫的樣子。兔子回頭,見玲瓏仍立在牆邊,忙招手示意她跟過去。
佛寺不起眼的角落裡,立著一株老桃樹,玲瓏見小白把鋸子架在桃樹枝上,湊到跟前:「這是要幹什麼?」
「館主要桃木做箸盒,女娃娃,別愣著,快到那邊幫我拉鋸子。」兔子指使道
她放下手裡的燈,繞到桃樹另一邊,捉住鋸子把,艱難地拉動,一邊問:「咱們幹嘛要夜裡來這兒偷鋸桃樹枝,白龍館裡的花園不是什麼都有嗎?」
「那花園雖應有盡有,四季長春,卻沒有這寺里的老樹好。」玲瓏在一頭拉,兔子在另一頭扯,「這棵樹長在寺中也近百年了,日日沾染無窮無盡的慾望,哪有比它更適合給饕餮牙箸做盒子的呢?」
玲瓏眨眨眼,不解地說:「佛寺不是清靜之地嗎,哪來的慾望?」
兔子嗤笑出聲,放開鋸子,甩甩手。
小白示意玲瓏看那仍亮著燈的大殿,「你看,那殿中成百上千的長明燈,哪一盞沒系著供燈者的祈望?日日來佛前進獻鮮花香燭的人,哪一個不是在求佛滿足他們的慾念?他們祈求多子多福、祈求無災無病、祈求長命百歲,這些都不夠,還要求死後免下地獄、求來生得享福祿。這桃樹受百年香火熏染,不就浸滿了人間的慾望嗎?」
「佛教講六根清凈,教人放下執著欲求,才得大喜樂,那本是人中智者的教義。但信佛拜佛的眾人,又有多少真正在學佛,願意放下一切欲求,只求自性清明?大多數信眾所謂誠心的信,不過是日日拜佛、賄賂佛,以為這樣就可受佛護佑,其實心裡滿滿都是妄念。」它重新捉住鋸子,用力拉扯起來。
小白選的樹枝並不粗,沒幾下,便鋸落了。
「你是說,拜佛沒有用嗎?」玲瓏撿起地上的斷枝,一邊撇掉上面的小枯枝,一邊懵懵懂懂地問。
兔子將鋸子抗上肩,嘬著牙:「眾生平等,皆有佛性,平安喜樂,都在自心。若是欲壑難平,就算得神佛相助,又能滿足幾何?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怨憎會、五取蘊,是為常態,世上有情者,大都堪不破、看不穿、放不下,故而痛苦不絕。」
小白手搭上玲瓏胳膊,她拎著歧路燈,二人穿牆而出,站到了寺院外的街道上。
「無欲無求之人,是不是就沒有痛苦了?」玲瓏問。
「應該是吧,可我還沒見過無欲無求的人呢。」它想了想,往前走著,一邊回答:「人類也好,鬼神、精怪也好,誰無所求呢……若真是無欲無求,必會為世所不容,被斥為瘋病之人吧?」
玲瓏聽了,一路都悶悶的,垂頭在想些什麼。
回到白龍館,姬弘接過桃枝,又吩咐了兔子幾句,就要攆玲瓏去睡覺。
小白扛著鋸子走了,大概是要把它放回作坊吧,玲瓏想。她回頭問姬弘:「子夏,小白說無欲無求的人就不會痛苦,那我們要用牙箸治好那個男孩的『無欲無求』,不是做壞事嗎?」
「牙箸給了他,用不用,是他的選擇。」他說。
「可他要是用了,就要經歷痛苦。」
「誰說痛苦就是壞的呢?」姬弘反問道。
見玲瓏困惑的樣子,他笑笑:「有悲才有喜,有痛才有樂,有死才有生。有欲求才會懂放下,有煩惱才能生智慧,有執著才可獲解脫。」他抬眼望深邃的夜空,輕輕嘆道,「痛苦是生命的樂趣所在啊。」
痛苦怎麼會是樂趣呢?玲瓏實在不懂。
姬弘拍拍她的腦袋:「快去歇息吧,總是皺著眉頭想啊想,都要變成小老太太了。」
第二天早上,玲瓏醒來呼喊一聲:「子夏,我醒啦!」卻沒聽見姬弘的回答。
她在作坊里找到了他。姬弘拿著小刻刀,刀頭裹著一種草莖,沾了水,正細細打磨牙箸的表面。他發現玲瓏湊過來,便解說道:「這是節節草,比銼刀軟很多,能把牙料打磨得細膩光滑,又不會把精細處磨壞。」
玲瓏坐到對面,雙手托腮看他做事。
昨夜玲瓏和小白一起找來的桃樹枝已搖身一變,被姬弘做成了一隻精緻的木盒,靜靜躺在桌上。旁邊的小碗里,除了節節草,還用水泡著別的東西。
「這是什麼?」
他歪頭瞥了一眼:「那是一種竹子的筍皮,用來上光的。」說完就沒再理她,只是低頭工作。
時間在姬弘手下一點一滴地流逝,玲瓏看得出了神。
玲瓏已經明白了,人類、鬼怪、妖精,都有生命消亡的時限、以及各自的束縛與牽絆,他們慾望所求,不可能全都得到滿足,故而會痛苦、掙扎。
可眼前的白龍,有永不完結的生命,坐擁聚流離中的無數錢財珍寶,還能親手制出神異非凡的器物,在玲瓏眼裡,他就像一個神,幾乎無所不能。這樣的子夏,也會有所求么?也會覺得痛苦么?
「會啊。」
被姬弘突如其來的言語一驚,玲瓏從神遊中清醒過來,發現他正看著自己。
她轉轉眼珠,心中大奇,忙問:「你能聽見我心裡在想什麼?」
姬弘笑道:「傻瓜,是你自己想著想著就說出來了。」
神一樣的白龍,會有何所求,又因何痛苦?玲瓏沒問出口。
姬弘低頭繼續打磨,手裡的牙箸已褪去所有的毛糙,他從水中捻出泡得柔韌的筍皮,裹在刻刀上,開始給牙料拋光。用筍皮揉過的地方,牙料表面似被上了一層薄薄的漿水,泛出柔潤優雅的光澤來。
「你要試試嗎?」姬弘停下手裡的動作。
「可以么?」玲瓏驚喜地眨眼,卻又有些猶豫地問,「不會影響它的神奇力量嗎?」
「不會。」他把玲瓏招到身邊,手把手教她拋光,看著牙箸在自己手裡亮起來,玲瓏忍不住地微笑。
姬弘將上了光的牙箸清洗了,拿絲絹擦拭一番,安放在桃木盒子中。
玲瓏看著盒中精緻的饕餮牙箸,兩眼放光,興奮地問:「已經完成了么……這雙牙箸一定有什麼神異之處吧?」
「今次的客人要我治好她兒子的『無欲無求之病』,你知道我為何要做牙箸嗎?」姬弘合上桃木盒蓋,解釋道,「饕餮牙本就易激發人的貪慾,做成食箸,便會加深使用者的口腹之慾,讓他對美食永不饜足,越發追求新鮮珍奇的食材,對菜肴色香味的要求也愈加苛刻。一個人用著精雕細刻的牙箸,吃著各色山珍海味,對物質的要求自然也會提高。漸漸地,他喝酒要用犀角杯,吃飯要用白玉碗,就連食案與坐席,也要更精緻華貴。」
「用上了華麗的食器,進餐時他必不願穿粗麻短褐,一定要身著綢緞衣衫。而進餐的房間,也得夠寬敞氣派,不然怎麼與錦衣玉食的他相配?如此一來,他就要住更好的宅子,用更華麗的器物,買更多的僕役,還要養更多樂人舞姬,以作視聽之娛……金錢、權力、美色,人類的慾望永無止境,用上這饕餮牙箸,那孩子必可藥到病除。」他緩緩說著,露出狡黠的笑臉。
玲瓏聽得聽呆了:「僅是一雙牙箸,便可讓人從口腹之慾而起,一步接一步,陷入更深更多的欲求里?」
他點點頭。
玲瓏又低頭看了看姬弘手中的桃木盒,只覺得那雙牙箸十分可怕,連帶著連盒子也猙獰許多。
「動作太快,接下去又沒事幹了。」姬弘愁眉。他忽然轉過來問玲瓏:「我讓那女人過多久來取貨的?」
「半個月吧。」
「呀,還有好幾天呢,要做些什麼來打發時間呢……」他苦惱地嘆息。
玲瓏來白龍館後的這些日子,發現姬弘無事可做的時候並不多。來求他製作器物的人鬼精怪接連踏來,幾乎不曾有間,偶爾閑下來幾天,姬弘白日里彈琴念詩,教玲瓏寫字讀書,夜幕降臨,便拉著小白陪他下棋、博戲。
在玲瓏看來,這種日子愜意得很,姬弘卻不這麼覺得。雖然他盡量不表現出來,但偶爾的長吁短嘆也讓玲瓏明白了,姬弘其實只在受委託後親手做事時才精神滿滿,而間隔中的平靜時光,對他來說,是不得不忍受的煎熬。
到了與那女人約好再見的日子,姬弘叫玲瓏幫忙,到聚流離中取一隻青瓷筆洗來。
「我自己去嗎?」玲瓏咬著下唇躊躇一二,終於鼓起勇氣說道:「子夏,其實上次我去放饕餮牙時,走錯了路……」她磕磕巴巴,將迷路的事講了個大概,說到被那條奇怪的繩子襲擊的過程,玲瓏眼帘低垂,只怕姬弘會因她誤闖禁地而責備自己。
姬弘聽完默默拉過她,輕聲安撫:「被嚇到了吧?這得怨我,一心只在雕刻牙箸上,竟忘了你一介凡人,在那裡迷路了有多危險。」
玲瓏見他並沒發火,反而因此自責,便有些不安:「不,是我自作聰明,沒有按你說的路線走。」
「聚流離中的路徑總在變化,你即便按我說的走,再原路折返,也會迷路的。是我大意了。」他拍拍玲瓏的腦袋,說著,「來,這次我們一起去。跟著我,就不會有事了。」
走在聚流離的走廊中,玲瓏還有些心虛。
一個熟悉的身影飄然而至,是那手提歧路燈的女人。「是你?」玲瓏驚道,她有些緊張地往姬弘身邊靠了靠,「我迷路時,是她幫了我。」
姬弘卻好似早就知道了一樣,微笑著看她一步步走近,眼光溫柔:「來了?」
「來了。」
二人對視,一時間脈脈無語。
女子取出一隻銀白色錦囊,遞過來:「此物要隨身攜帶,若遇絕境,便是它用武之地。」
他點頭,接過。
那女子嘴角掛著淡淡笑容,對姬弘點點頭,又看了玲瓏一眼,便轉身離去了。
姬弘望著女子遠去的身影,目色深沉。
「子夏,你認識她?她是什麼人?」
他聲音輕輕的:「一位故人。」
姬弘若有所思,看看手中的錦囊,又將它鄭重地收進懷中,轉頭對玲瓏說,「我們走吧。」
路過那段昏暗的走廊,玲瓏心有餘悸。她警惕地轉頭看去,怕有什麼東西偷偷潛行而出,給他們致命一擊。姬弘拉起她的手,安撫道:「有我在,沒事的。」
尋到了青瓷洗,二人就出了聚流離。
姬弘叫玲瓏拿著放牙箸的木盒,自己則捧著筆洗。正要往八角亭里走,姬弘在結凍的水上停下腳步,玲瓏好奇地回頭看,只見他躬下身,手執青瓷洗探向冰面,似要舀水。剛一觸到筆洗,堅實的冰面好似瞬間融化了,一股清流淌入其中。姬弘抬手,那冰面又變回了堅硬的原貌,而他手中的筆洗中,已盛滿了水。
玲瓏剛想發問,姬弘神秘地說:「待會你就知道了。」
到了店裡,那女人果然如約而至。姬弘把盒子遞給她,說:「這便是可醫無欲無求之病的物件,用它進餐,先增口腹之慾,日子久了,便可達六欲熾盛之效。但你記得,只將這牙箸給你兒子使用,不可轉借他人。」
女子見這木盒質樸無琢,始有懷疑之色,及至打開蓋子,見到裡面精雕細刻的牙箸,才眉開色舞:「多謝館主。」
「至於報酬嘛……」
「館主請說,只要我有的,必當奉上。」那女人有些猶疑,卻仍是咬咬牙,說出了這話。
姬弘眯起眼:「呵呵。」他叫玲瓏把青瓷洗拿到女人面前,「請掬一捧水。」
女子試探著伸出右手,舀起一點水,不明所以地看著姬弘:「這是要做什麼?」
話音未落,玲瓏見她手裡的水像有了生命似得,匯聚在一起,流動著,閃爍著,攢出一隻蝶形腰佩的樣子。誰能相信這原是一捧水呢,它像是能工巧匠用水晶雕刻而出,就連玉佩下的垂穗也絲絲分明。
女人驚異地盯著手中的變化,臉上神情卻半是喜悅半是憂傷,眼光也變得溫柔。她抬手想握住它,才一觸碰,那玉佩卻破碎了,變回了一灘水,從她指縫裡流下來,落回青瓷洗中。
她愣愣地看著被打濕的手掌,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
「我就要你的這隻玉佩。」姬弘出聲。
女子忙抬眼看他,臉上寫滿了猝不及防。
「你以為我會要什麼做報酬,金銀?珠寶?」玲瓏看見姬弘臉上的笑意,眼中卻分明有些殘忍的意味,「我只要你最珍視的物件。」
她愣在當下。
姬弘又說:「如果不捨得,就把我的東西還回來。」
「為了兒子的前途,我沒什麼捨不得的。」女子解下隨身佩戴的玉蝶,口裡這麼說著,卻把它緊緊攥在手裡。又過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交到玲瓏手裡,苦笑道:「不過是一副老舊的玉佩,不值什麼。」
玲瓏將玉佩拿給姬弘。他將玉佩握在手裡,看了一眼,便打發她離開:「你走吧。」
女人將裝牙箸的桃木盒輕輕抱在懷裡,像抱著十分真愛的東西,恍恍惚惚起身。姬弘又叮囑道:「記著,不可轉借他人。」
「是。」她對姬弘拜了拜,便轉身走了。
玲瓏把青瓷洗拿回姬弘面前,湊近端詳他手裡的腰佩。
那玉佩看起來並不精緻,蝴蝶翅膀上橫著道淺淺的裂紋,玉中還有些褐色瑕點,而且像是帶了許多年,掛繩也褪色了。她很是不解:「子夏,你要這東西做什麼?」
他把玩著玉佩,問道:「你覺得那饕餮牙箸價值幾何?」
「應該,值許多錢吧?」玲瓏眨眨眼,其實她對金錢還沒多少概念,但想到那牙箸取材於神獸,又經白龍親手雕制,神異非凡,總該價值不菲。
姬弘笑笑,點頭道:「所以我要了她身上最有價值的東西。」
「最有價值?」玲瓏還是不明其意。
「對我來說,金銀珠寶都隨手可得,沒什麼意思。而寄託著人類情感的紀念物,卻獨一無二,寶貴無比。」
姬弘撫摸著玉蝶表面的裂紋,說道,「外人看來不起眼的小東西,卻可能凝著一個人一生最愛、最痛、最刻骨銘心的回憶。得到這樣的物件,就像是佔有了那人的一段生命,這可比錢財有趣多了。只有這樣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才配被我收藏在聚流離中。」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收藏?」他忽然拉著玲瓏站起來,眼中神采熠熠,「我們走吧。」
作為報酬收取的物件被集中放置,玲瓏看著眼前這條見不到盡頭的走廊,真有些眩暈。姬弘帶她進了一間房,這屋子門邊的木牌上只寫了一個「唐」字。
柜子上放著各色小玩意,除了常見的佩件、首飾,也有衣物、刀劍,屋子一角竟還擺著一架竹床。玲瓏發現,這些物件並沒有按著材質與用途分類,而是混雜著陳列的。
姬弘獻寶似得領著玲瓏在架子間逡巡,一會兒拿起這隻戒子,一會兒指指那副捲軸,說著是從何時何人處取得,又有些什麼故事。
東西可真不少。
玲瓏奇道:「這些物件的故事你都知道?」
「當然,只一碰觸,就全看見了。」
「看見?」玲瓏睜大了雙眼。
「也不是真的看見,」姬弘不知如何解釋,「是一種感覺。當我摸到一件物品時,精神就與它連通了,便可感知到寄託其上的情感與思想,以及它所歷經的一切。」
姬弘找了一處空置的木櫃,將蝶形玉佩安放其上,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弄痛了它。
「這玉佩的故事,你也看見了嗎?」玲瓏問他。
「這蝴蝶里,藏著那人年少時的模樣。」姬弘伸手輕輕撫摸玉蝶的翅膀,有些出神地微笑著,「她可與今日你我所見的女人大不相同,呵,倒與她那『患了無欲無求之病』的兒子有些像呢。」
「她曾是個不貪惠利、不慕虛榮的姑娘,只因不忍違背父母之意,嫁作富家妾,被熏染地改換了心性,才漸漸學會了虛偽、算計的本事。如今竟不惜代價,要給她兒子治『無欲無求之病』了。有趣,人類真是有趣極了。」
「這玉佩兒是她少女時代留下的最後一點念想,有了它的提醒,她才沒把自己原本的樣子全忘了。為了一副饕餮牙箸,她將這最後的念想也捨棄了。不過,玉蝴蝶能飛進聚流離,也算給她找了個好歸宿吧。」他滿意地點點頭,又拉著玲瓏,給她講起了其他物件的故事。
玲瓏一件一件地看過去,聽著姬弘的講述,為那些奇情故事驚嘆著,心底又有一點難過。這裡的每個物件,都有著不尋常的經歷,凝聚著主人的所思所想,見證了許多刻骨銘心的故事,卻作為交換神異器物的報酬,被一一捨棄了。
這些物件都曾被珍視、被小心收藏,最後卻只能沉寂地躺在聚流離中,它們如果有知,會不會為主人的薄情而傷感嘆息?
她搖搖頭,驅散了那些好笑的想法。看著姬弘捧起每個物件解說時的認真神情,玲瓏想,以後若遇閑時,又多了一樣給他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接下來的兩天,玲瓏幾乎一睜眼就被姬弘拉到聚流離中,看收藏,聽故事,她倒也樂此不疲。很快又有客人上門,姬弘精神飽滿地投入到新器物的製作中,就在大家都以為饕餮牙箸的故事已經告一段落時,白龍館裡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玲瓏起得晚,醒來已是日中時分。院子里沒人,她在工坊轉了一圈,也沒人,便想著去店裡瞧瞧。
「子夏?」她扶著牆壁才站穩了,四下打量,卻沒見著姬弘,院子里也空蕩蕩的。
玲瓏猜想,或許他是去找什麼材料了。
她在屋裡轉了一圈,正要走,卻分明聽到「吱呀——」一聲,院門兀自開了。
玲瓏轉頭去看,卻並沒看見人進來,「吱——」門又自己闔上了。也許是被風給吹開的?玲瓏也就沒去管它,徑直走到畫軸前。
「玲瓏娘子?」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細若遊絲。
玲瓏慌忙回頭,卻什麼也沒看見。「幻覺么?」她小聲嘀咕著,回過頭來,要往畫中走。
「玲瓏娘子?」
分明是有聲音。她忽然想到,現在是白天,或許是來了什麼鬼怪,只是她看不見罷了。
這想法一划過心頭,玲瓏便緊張起來。雖然之前陪著姬弘,見過鬼魂和妖怪,但現在店裡終有她一個人,與那看不見的東西同處一室,仍有些惶恐。
她想起了那幅隔著能看見鬼怪的簾幕,於是抬手抹掉鼻尖上的細汗,幾乎是小跑一樣,奔到姬弘的座席處,放下那捲青紗簾。
隔著簾幕,玲瓏看見了她。屋子正中站著的,竟是那個帶走饕餮牙箸的女人。
「你,你是鬼嗎?」玲瓏驚訝道。
「呵呵,我已經死了。」那女人冷笑一聲,眼光陰鷙:「我就是來問問館主,我只不過用了他給的東西,怎麼就死了呢?」
「你死了?」玲瓏小心翼翼地問,嗓音顫巍巍的。
「那天我將牙箸帶回家,給兒子說了,他卻說什麼也不肯用。真是氣我!」她回憶道,「本想過兩天拿來還給你們,把我那玉佩給換回來,可我看牙箸那麼精美,就想用一次試試。可不知為什麼,握著它,只覺得飢餓難耐,原本很平常的東西,竟變得那麼好吃!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我根本停不下來!」
隔著紗簾,看得有些模糊,玲瓏發現,女子一邊說話動作,一邊從她懷中落下些白色的東西。
「我吃得好飽,好漲,可是我又覺得餓,覺得不再吃一口就會死了!飯菜吃完了,我就只好去炊房找東西,青菜、豆腐、活魚、生米,都那麼好吃!我停不下來!」那女人像是瘋狂了。
聽了她的話,玲瓏想起自己在桃家的宴席上,眼前的一切都在引誘她,再吃一口,再吃一口。若不是被子夏拉開,還不知會怎樣呢。子夏說,有的人會受饕餮影響,變得性情狂亂,求索無厭,以至死亡。玲瓏想,莫非這女人是被自己撐死的?
「玲瓏娘子,我明明吃了那麼多,怎麼還是餓呢?就算死了,也還是餓啊!」她一步步逼近,玲瓏看清了,那女人的肚腹竟被撐裂了,胃腸中的米粒淅淅瀝瀝漏了一路。
「幸虧是我用了,不然這牙箸要把我兒子也害死呢!」她又上前一步。
「那牙箸能挑起無欲無求之人的慾望,也許正常人用了,本來就存在的那些慾望都會放大,所以你才控制不了自己的食慾。」玲瓏猜測道,她看著幾近狂亂女人,雙手不自覺攥住裙角,「子夏也說,只能將它給你兒子用,不能轉借他人啊!」
那女人愣怔了一下,她幽幽地念叨著:「要是沒找到白龍館就好了,要是沒拿你們的牙箸就好了,我也不會死……說到底,都是你們的錯。」
她話鋒突轉,盯住玲瓏,面目猙獰起來:「都是你們的錯……玲瓏娘子,就當給我的補償,讓我吃了你吧!」
「對不起,對不起……」玲瓏又可憐她,又恐懼不已,看那女人撲過來,自己卻像定住了,躲閃不得。
「我因為你們的牙箸,受盡飢餓折磨,被我吃掉,玲瓏娘子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呢!」眼看那女人就要到跟前,玲瓏坐倒在地,驚恐地向後退,脊背卻抵上了牆壁,她絕望地抱頭,將自己蜷成一團,緊閉雙眼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
「哧——」玲瓏聽到一陣模糊的聲響,她知道,女鬼撲過來了。她都能感到一陣陰風襲來,吹在裸露的雙手和脖子上。
一瞬間,無數影像在眼前飛過。就這樣成為那女鬼的果腹之物,也沒什麼可惜吧,她突然嘆息道。她從沒有過家,朋友與熟悉的人也全都失去了,玲瓏在世間幾乎了無牽掛。
幾乎。可她並非全無牽掛。她想念小白,它可真是只深刻的兔子,好想再聽它說說話。還有子夏,寂寞的子夏,不老的子夏。「我說要陪他一百年,可現在看來要食言了,以後那些閑來無事的白日,他要怎麼度過呢?」玲瓏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淚水衝出眼眶,打濕了臉頰。
她驚恐又悲傷地縮在牆邊,等著自己被女鬼吞食而死,但那一刻遲遲未來。玲瓏奇怪地抬頭查看,卻發現女鬼消失了,竟好似根本未曾存在過,唯有那青紗簾,因被猛烈撞擊過,留下了人形的印跡,正漸漸淡去。細聽來,簾幕上還殘存著細微的沙沙聲,就像以鐺煎餅時,熱油滋燒麵糰的聲音,但也很快消弭不可聞了。
玲瓏驚魂未定,她猶疑地站起身,拭去臉上的淚水,走到簾幕邊查看。青紗外,屋子與院落都空蕩蕩的,那女人真的不見了。
「她自己走了嗎?」玲瓏小聲自語道。
而事實上,她還有另一種猜想。玲瓏抬起手,捉住紗簾一角。這織物摸起來沒甚奇特,但終歸是白龍館的東西,要說能殺鬼辟邪,倒也很可信。但畢竟無法確定,她還擔心那女鬼再度出現,於是放了手,往畫軸那走。
回到亭子里,她還有些恍惚,便湊到仍是玉石的小白身旁,緊靠著它坐下。
姬弘回來時,見玲瓏靠著玉兔獃獃坐在亭子一角,問她怎麼了?玲瓏便將女子使用牙箸致其飽脹而死的事告訴了他,只是怕子夏擔心,就略去了她被女鬼襲擊的那段。
「哦。」姬弘揚揚眉,看上去卻並不十分驚訝,「那後來呢,她去哪兒了?」
「我也不知道,她轉眼就不見了。」玲瓏心虛地瞅瞅子夏,輕描淡寫道。
「這樣啊……」姬弘瞥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
待天色轉黑,小白蘇醒,姬弘叫它去取饕餮牙箸:「既然請託者已死,她兒子也不用,便把它們拿回來吧。」而他自己則安然坐在屋子裡,拿了紙筆塗塗寫寫,開始設計起新物件來。
「我能一起去嗎?」玲瓏惴惴地問,她對白天的事仍有些掛懷。雖然那女鬼想吃掉她,但玲瓏現在仍活得好好的,那女人卻是真的死了,於是玲瓏總覺得自己有什麼對不起她似的。
姬弘心不在焉地應著:「嗯,你覺得無聊就跟小白去吧,就當散心也好。」
出了店門,兔子一路在前,玲瓏則領著歧路燈跟在後面。見它自信滿滿的樣子,玲瓏問道:「小白,那女人自始至終沒說過她家在哪,你真的知道怎麼走嗎?」
「當然。」小白抖抖耳朵,「我不需要知道她家在哪,只說要找什麼器物,就夠了。」
「離這麼遠,也能聽見器物的聲音嗎?」
小白停了一下,轉身點頭道:「是啊。」
玲瓏將信將疑。
他們進了一座宅院,這宅子里並無操辦喪事的樣子,也許是因為死去的只是個側室,所以一切從簡了。
她跟著兔子繞至偏苑,在一間卧房找到了饕餮牙箸,才真對小白的聽力感到信服。不遠處的卧榻上,睡著的便是那女人的兒子吧,玲瓏轉頭去看屋子那頭模糊的輪廓,想到那剛剛失了娘親的少年,心中不免悵惘。
兔子踮起腳尖,伸手去取柜子上的桃木盒,卻不小心碰倒了旁邊成摞的書冊。有幾本掉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那邊的少年許是睡的淺,竟被驚醒了。
「什麼人?」他起身往這邊看來。
要是屋裡一片漆黑,看不見玲瓏他們,少年也只會當自己是從夢裡驚醒而已。可玲瓏手裡提著歧路燈,那紫色光焰雖然微弱,卻也讓她和小白無處遁形。
那少年下了塌往這邊走來,他揉揉眼,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倆。顯然,深更半夜闖進他房間的兔子和女孩讓他吃了一驚。他看見了小白懷裡的牙箸盒,恍然大悟道:「你們,是白龍館的人嗎?」
「是啊。」小白說。
他雖然知道白龍館的奇異,但親眼見兔子開口說人話,仍是有些不可置信。少年愣怔了一下,看著那桃木盒子,問道:「你們是要把這雙牙箸拿走了?」
玲瓏點頭。
「這東西只有你用得,別人用了會出事的,你娘親就……」她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改口,「你既然不願意用,還是收回白龍館的好。」
少年面露悲傷,遲疑著說:「把它留給我吧。」
「嘖嘖,這個嘛……」兔子想拒絕。
「娘親是為了我才去求的這雙牙箸,可我卻說,我看不上那些慾望熾盛之人,絕不會用它。我娘親雖不理解我的想法,但她是真心為我好的,可我太固執,太激烈,不願接受她的好意。其實,她是因我而死的……」他眉目低沉,緩緩地說,努力控制自己不哭出來,卻忍得渾身發抖了。
他懇求地看著玲瓏:「所以,請把這牙箸留給我。即使不用,也是個念想。」
玲瓏不知說什麼好,她用手肘輕輕碰小白。
「也好。反正這牙箸本就是給你用的,至於你是拿著用,還是看著用,都隨你了。」小白嘖著牙,爽快地答道。
玲瓏擔心姬弘會有意見,便問小白:「那子夏他……」
「此乃館主心血所制,留給這男娃娃,觀瞻以懷其母,也算物盡其用了。館主必不會反對的。」兔子答道,並將木盒遞給了少年。
目送兔子和女孩離開後,少年打開桃木盒,小心翼翼撫過那雙精緻美麗的牙箸,輕輕嘆口氣,又闔上了蓋子,將它輕輕安置在柜子一格。他撿起之前被兔子碰落的書冊,整理後堆到別處,然後定定地立在那裡,只是凝神看著那盒子。
他久久,久久地看著,落下淚來。
回去的路上,玲瓏還在想那少年,不知不覺,她邊走邊將心思說了出來:「無所欲求的他,將來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嘖,誰知道呢!人類的心思變得可快了,別看那男娃娃現在只說要留著饕餮牙箸做念想,」兔子接過話頭,「也許過兩天就會經不住誘惑,把它拿出來用了。即使不用,在他今後許多年的生活中,也可能被周圍的人心沾污,變成個所求無厭、所欲無窮的人呢。」
「是么。」玲瓏跟在它身後,若有所思地小聲應著。想起上次它在佛寺說的話,玲瓏問道:「小白,你也有什麼所求嗎?」
「當然有。」它停下腳步,轉身很認真地回答,「誰願意一到白天就變回玉石?」
「總有一天,我要成為一隻真正的兔子。」小白堅定地說,兩根白眉在冬夜的微風中輕輕飄浮。
玲瓏看著它,「噗嗤」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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