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物語】第二個故事 聚流離
第二個故事 聚流離
玲瓏咳得驚天動地,竟將自己從昏迷中吵醒了。
眼中映入一隻兔腦袋,兩顆門牙很是顯赫,雙眼藏在長長的眉毛下,這位好像有點眼熟。見玲瓏睜了眼,它就扯著嗓子大聲呼喊起來:「館主!這個女娃娃沒死!」聽見這尖細又破音的嗓子,玲瓏立刻認出了它,她之前見過的,會說話的白兔。
一陣腳步自遠而近,有人湊到了玲瓏身旁。「喂。」是姬弘。他小心地扶她起身,眼睛亮亮的,笑容溫暖:「玲瓏,沒事啦。」
兔子雙「手」抱胸,在一邊不以為然地咂著牙:「嘖,館主,這女娃娃是什麼來歷,我可沒見你對誰笑過吶。」
姬弘轉頭,面對玲瓏時和煦的笑容一掃而空,看了它一眼。兔子心虛地吞了一下口水,沒再出聲了。
「子夏,她們怎麼樣了?」玲瓏扯了扯姬弘的袖子,急切地問他,「榴紅姐,還有萍兒和秋煙姐姐,她們還好么?我沒找到她們。」兔子聽見女孩竟對館主稱字,訝異地瞥了她一眼,又瞅瞅姬弘的臉色,見他竟沒有反應,心裡暗自疑惑,卻也沒敢出聲說什麼。
姬弘沒回答,輕輕搖了搖頭。玲瓏又問:「那主家和夫人呢?」姬弘只是沉默地望著她。她看見姬弘深沉的眼色,什麼都明白了。從她醒來到現在,短短一日,她失去了最要好的啞姐兒,失去了幾年來的「家」,失去了所有人。她已流不出淚,只是怔怔地坐著那裡,口中瀰漫著苦澀的滋味。
看著玲瓏的悲戚臉色,姬弘以為她又要哭了。他做好了安慰她的準備,誰料玲瓏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你叫我玲瓏。可我從沒說過我的名字啊。」
姬弘眨眨眼說:「我,我是聽見有人這麼叫你。」他緊張地盯著玲瓏,怕她再問什麼。
但玲瓏只說了句:「哦。」她環顧四周,發現這是間寬敞但有些雜亂的房間,除了自己躺卧的床榻附近,屋子中堆滿了各種工具和雜物。靠牆處有一盞高大的燈台,那燈里竟無一絲火焰,只穩穩坐著一顆碩大的圓珠,珠子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將整間屋照得如同白晝。兔子見她不明就裡的樣子,解釋道:「這裡是白龍館。你之前在火場里昏倒了,是館主把你帶了回來。這就是館主的房間。」
她剛想說話,卻又咳了起來,玲瓏只覺得焦渴異常,便向姬弘索水喝。姬弘關切地問她還需要什麼,她想客氣地說不需要了,只聽一聲響亮的「咕……」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玲瓏輕咬下唇,有些窘迫地擠出一個笑容。
姬弘忙指使白兔去拿些水和食物。兔子卻雙手一攤,說道:「館主,咱們這兒沒有人吃的東西呀。」聽了兔子的話,玲瓏慌忙搖手道:「沒事沒事,給你們添麻煩了,我不餓。」
她「蹬」地一聲下了塌站起身,把旁邊的姬弘也嚇了一跳。玲瓏微微咳著說:「謝謝你們照顧我,實在麻煩你們了,我還是回去吧……」還沒說完,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可回去的地方了,便有些發愣。
姬弘也站起來,一手攬過玲瓏,低頭柔聲說:「你可以留在白龍館。畢竟一切由我的織雲屏而起,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你。」
「是啊,留下吧,反正你也無處可去了嘛。」兔子嘖嘖幫腔,「你那府里燒得啥都不剩了,即使還有誰活著,你回去也只會被變賣給別的府上吧。」姬弘狠狠剜了它一眼,叫它閉嘴。
「而且這裡多一個人類,可能也不是壞事。你瞧,白龍館裡就只有我和兔子,也挺寂寞的,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他笑得討好。
玲瓏沒說話,有些猶豫地抬頭看著他。
「我保證,你在這兒,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他做了個鬼臉,用眼神指兔子,「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我哪有過「家」呢?玲瓏聽他這麼說,頓時紅了眼圈,心裡已經決定了。她一時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點頭。
「啊,太好了。」姬弘的眼睛頓時亮了,他拉上玲瓏就往屋外走,口裡馬上碎碎念地盤算開了,「要給你準備好多東西吶。瞧瞧你,連像樣的衣裳都沒有,還光著腳!沒關係,我這裡衣服多的很。我還得找些餐具,你不是想喝水吃東西嗎,放心,食物馬上就有了。」玲瓏小跑著才能跟上姬弘,看他像個小孩一樣暗暗雀躍著,她心裡也輕快了一些。
第一次見到館主笑容洋溢的樣子,兔子有些意外,一臉探究,跟了上去。
玲瓏被拉著,出了剛才所在的院子,一路繞過花園亭台,停在一座屋宇前。這座建築,曲曲折折向後鋪展開去,大部分隱在花園池塘之後,玲瓏猜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屋子門上掛著牌匾,她一個字也看不懂,怯怯地問:「這是什麼地方?」
姬弘拉門進屋,回頭說:「這是我的儲藏間。」
兔子在旁邊解說:「那匾上寫的是『聚流離』。別看館主待活物冷冰冰的,他倒很珍視器物。這裡存著館主親制的器物,也有作為報酬收來的物件。」
「館主總說,器物上凝著製作者的心血,尤其是被人珍愛的東西,更牽繫著使用者的魂魄神識,都是有靈性的,要收聚此處,叫他們免受流離。而出自白龍館的物件,受館主製作時傾注的精魂滋養,各有神異,更不可叫它們流落人世,擾亂凡間。一旦使用者離世,都是要拿回此處收藏的。」
進了門,玲瓏才見識到這房子的特別。說它是屋子,它太大了些,說它是院子,它又是完整封閉的。這房子簡直是個迷宮,一眼看去,前面,左面,右面,都是長長的走道,走道兩側是分隔的小室,它們全都一個樣子,只有門邊的吊牌上做著不同標記。
走到一處,姬弘停下對白兔吩咐道:「你去幫我找找那把青鳳翎做的撣子,將我房間隔壁那間打掃出來,給玲瓏做卧室吧。」兔子聽了,躥進近旁的一條走道,一溜煙不見了。玲瓏跟在姬弘身後,一會兒向左,一會向右,還在幾條走道間穿來穿去,根本記不清來路了。
終於,在一間小室前,姬弘停了下來。拉門進去,玲瓏卻發現,這「小室」一點都不小,這間房裡簡直能容下一座平常人家生活的院落。
屋內是一架架陳設著各式碗盤杯壺的柜子。姬弘不知鑽到哪裡去翻找東西了,四周靜悄悄的,玲瓏有些忐忑。
她努力放鬆神經,在門口溜達起來,順便看看架子上的東西。首先引入眼帘的四排柜子,專門用來放置不同形態、不同材質的勺子,玲瓏有些震驚。她又往裡走了走,看了其他的柜子,玲瓏意識到,這間「食器室」里陳設的東西,一半以上她見都沒見過,更不知是做何用的。
「給,這是鯤囊。」姬弘突然出現,往她手裡塞了一個小小的囊袋,樣子很像西市胡商售賣的羊皮水袋,「你不是渴了嗎,這裡面有水,快喝吧。」說完又去找東西了。
玲瓏晃晃手裡的袋子,裡面確實有水聲,但看起來裝不了多少水啊。她打開囊口,猶豫了一下。這東西在架子上放多久了,水還能喝么?可她實在太想渴了,便不顧疑慮,仰頭痛飲。喝了許多,終於神清氣爽,可袋子里的水一點也不見少,囊中好似有個秘密的泉眼,源源不斷地流出水來。她將眼睛湊到囊口,想看看裡面有何奧妙,可袋子里沒光,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
玲瓏還在研究鯤囊,忽然覺得一陣陰冷貼上了脊背,叫她頭皮發炸。玲瓏回頭,眼前漂浮著一個「人」,臉上毫無血色,眼神空洞,下半身都是透明的。
「啊!」玲瓏尖叫著後退,腿腳卻不聽使喚,一下子坐倒在地。而那個「人」面無表情,虛虛浮浮,還在向她的方向飄來。玲瓏渾身冰涼,向後縮著身體,後背卻靠上了木櫃,退無可退。
姬弘循聲而來,見玲瓏雙手抱頭縮在櫃腳,瑟瑟發抖。
他上前捉住她的手臂,可這讓玲瓏受了更大驚嚇,尖叫起來:「鬼啊!」姬弘哭笑不得,只能溫聲細語地安撫:「玲瓏,玲瓏,沒事的。你看,是我。」
玲瓏抬起頭,見是姬弘,鬆了口氣。剛想說話,目光一轉,那東西正飄在姬弘背後,直直地盯著她。她僵在原地,面上全是恐怖,眼裡噙著淚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姬弘順著她的視線,發現了讓她如此驚恐的原因。
他喝道:「走開!」
它聽了指令,乖乖後轉,無聲地穿過木櫃,飄遠了。
「玲瓏,那不是鬼。」姬弘安慰道,「那東西叫守賬靈,它們能整理器物,記錄收存情況。雖然是人死後所化,但它們沒有情感慾念,只是無害的靈體。」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姬弘。
姬弘不確定該怎麼向她解釋,想了想說:「有些人生前執念很重,死後仍有牽掛之事,魂魄便會逗留世間,時間一久,要麼怨念深重化作厲鬼,要麼飛灰湮滅。有些魂魄尋到白龍館,求我製作一些器物,幫他們完成未了的心愿。一旦心愿達成,牽掛不在,神識就會消解,他們便化作無思無念的靈體在世間飄蕩,直至消散。作為給我的報酬,他們化成的靈體被收入館中,供我永久役使。」
「這些守賬靈雖然沒了思想和情感,但能做很多事,你看這些器物,就是靠它們分類整理,記錄和報告收存情況。自從養了守賬靈,我找起東西來快多了。」他一副用得很順心的表情。
「那也太可怕了。」玲瓏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你不用怕,他們只是會說話的賬簿。你還可以詢問器物存放的位置,它們也能直接告訴你。我叫一隻過來示範給你看吧。」
「不用了,不用了!」玲瓏慌忙搖頭。
姬弘扶她起來往外走,到了門口,玲瓏看見,眼前多了一張食案。她驚魂未定,回頭看,那隻守賬靈飄得很遠,躲在柜子後面。玲瓏還有些心有餘悸,卻突然覺得,它們也挺可憐的。
姬弘接過玲瓏手裡的水袋,讓她到案邊坐下。他轉身在後面架子上挑了一隻倒扣放置的陶盆,扣在桌上。
「這張食案,能感應到你對食物的渴望,只要放上碗碟,它就能把你心裡最想吃的東西呈現出來。」他坐到玲瓏對面,手指悄悄陶盆,微笑著說,「這東西可有年頭了,但也挺好用的。任何食物放入其中,隨你吃喝,萬世不竭,但盆子倒扣過來,食物就會消失。想想你要吃的東西。」
姬弘把陶盆掀過來。本以為玲瓏最想吃的是肉羹、稻飯、切膾之類,平日很少能吃到的美味,可陶盆里出現的食物,竟是幾塊其貌不揚的煎柿餅。
玲瓏取出了一塊,盆中又多了一塊,這樣下去,真能吃個萬世不竭。她沉浸在柿餅香甜的氣息里,咬一口,味道竟和記憶中啞姐兒她娘做的一樣,她看姬弘沒動,便說:「你怎麼不吃?這餅很香的。」
姬弘笑笑:「我不需要吃人類的食物。」
她覺得他的話有點怪:「不需要吃人類的食物,是什麼意思?」
「我不吃人類的食物,也可以活下去。」
「不,我是問,你幹嘛總說『人類的』食物?」玲瓏覺得姬弘沒明白她的問題。
「因為我不是人類啊。」
玲瓏本該比現在更驚慌一些的。可她已經見識過會說話的兔子、能看未來的屏風、能穿越時間的燈籠,還有剛剛的「守賬靈」。姬弘不是人類,對她來說,已算不上什麼可驚訝的事。她知道,這世上奇異的事物肯定比她能想像到的,還要多很多倍。玲瓏又拿了一塊柿餅,歪著腦袋想了想,邊吃邊問:「那你是什麼?神仙?妖怪?鬼魂?」
「不。我是龍。」姬弘認真地回答,「也許是如今世上唯一的龍吧。」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這個答案還是有些出乎玲瓏的意料,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白龍,因為這裡叫『白龍館』。」
姬弘讚許地點頭。
「可你怎麼知道自己是唯一的龍?」
「說來話長。不知是何機緣,我幼時被周王室的一位美人收養。美人膝下無子,便假稱我是她與天子的孩兒,將我當做周室公子撫養成人。在最初的二十九年里,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人類,還差點登基做了王。」姬弘的眼神變得深邃,「若不是王兄下毒殺我,我也不會發現,自己竟是個不老不死的怪物。那時我的養母早就不在人世,所以我已無法得知,她當年是否見過我的族人,又是如何瞞住世人,收養了我。」
「後來,我花了幾百年時間尋找同族,卻只在人類的古籍里見過對龍的記載。按照人類的記法,我活了一千五百多年,卻從沒見過一個同族。」他自嘲地笑笑,「我連親生父母的樣子都不記得。玲瓏,這世上,只有我了。」
玲瓏聽了,心中感觸,小聲說:「我也不記得我的父母了。」
屋子裡的氣氛變得有點落寞,姬弘想轉移玲瓏的注意力,便語氣輕快地問:「好吃么?」
玲瓏笑了,點頭道:「和我喜歡的味道一模一樣。我吃飽啦。」
「好,還有許多東西要準備呢。」姬弘將陶碗倒扣,站起來轉身往柜子間的過道里走去。玲瓏將陶碗掀起一條縫,向裡面看,碗中剛才裝著的柿餅果然消失了,連渣子都沒剩,她暗暗驚奇。抬頭見姬弘走遠了,玲瓏對守賬靈還有點發怵,怕它又飄過來,她趕忙起身追上姬弘。
「用這隻杯子裝湯飲可以冬暖夏涼。」「這隻刀分離骨肉很快。」「這隻勺子可以將水變作醴酪。」
姬弘挑了幾樣餐具,叫玲瓏拿著,自己則抬上食案,往外走去。出了小室,姬弘又帶著玲瓏探訪了幾個房間。
「用這篦子梳頭,頭髮會變得柔順芳香。」「拿上這個催人入眠的竹枕。」「睡毯,保暖而且輕若蟬翼。」「喏,這裡衣,人穿上後刀槍不入。」「這雙絲履能讓人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給,你待會就穿上,別光著腳啦。這雙玉鞋,還有這雙靴子,都拿上。」「天衣,一件能當千百件穿。」
兩人手裡的東西越來越多,玲瓏都快抱不動了。
「這些差不多夠用了。」姬弘說。可走到一間屋子旁,他又停下來,轉身問:「你認字么?」
「認得一些。可我不大會寫。」
姬弘放下東西,進屋翻了一會兒才出來,手裡拿著幾冊書。
玲瓏問:「這些書能做什麼?」
「能用來讀。」他笑了,「我聽說,不學習的人類小孩,長大了會比較蠢。」
姬弘終於對他們搜羅到手的成果滿意了,領著玲瓏往回走。走到一處,玲瓏注意到,這座「儲藏間」的各處都有明珠照亮,只有一段走道暗沉沉的。他們剛剛進了很多房間,但路線很繞,都刻意避開了這段走道。她好奇地叫住姬弘問:「子夏,這些房間里有什麼?」
他瞥了一眼沒有任何照明的走道,輕蹙眉頭:「這些房間中存放的物品很危險,它們的力量連我也很難掌控。」
「可你製作了它們,怎麼會掌控不了它們的力量?」
「我親手所制的器物,會受我靈力滋養,獲得一些神異的功能。但我若在製作時,心有憎恨、沮喪、憤怒等情緒,器物也會沾染它們,從而身負戾氣或怨念。若使用者身上有相同的戾氣、怨念,就會將其激發,禍害一方。」他聳聳肩,「我活了一千多年,其中總會有些黑暗的日子。」
他神情嚴肅地叮囑:「你要記住,不論何時,都別隨意觸碰其中的器物,最好根本不要踏足此地。」
玲瓏連連點頭,心裡有點害怕,不自覺地挪了兩步,湊近姬弘身邊。
二人抱著滿懷的東西,回到了原先的院落,玲瓏發現姬弘的房間隔壁,有間屋子正大敞著門。而白兔顯然比他們回來得早,它正翹著腿,悠哉地坐在門廊上。剛到門口,玲瓏就看見了奇異的一幕。屋子裡,一隻碩大蓬鬆的青色翎羽撣子在獨自舞動著。手柄的部分刻了鳳鳥的頭部,而這隻撣子也如一隻倨傲的青鳳,正撅著尾巴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隨著它的蹁躚躍動,屋子的每個角落都被清掃了一遍,原本看上去積滿灰塵的房間,變得潔凈無比。
它發現了門口的玲瓏,她身上沾了塵土煙灰,臉上也抹得灰撲撲的。那撣子突然停下舞步,朝著玲瓏衝去,一下撲到她身上,將她撞倒在地,大尾巴在她身上掃起來。玲瓏被撞了個滿懷滿臉,那些羽毛撲騰得她渾身癢極了,躺在地上咯咯直笑,連連求饒。
「好啦,好啦。」姬弘捉住大撣子,看看玲瓏說,「呀,效果不錯,乾淨多了。」
玲瓏站起身來,低頭看看,原先身上的灰塵一掃而光了。原來,這種青鳳極愛乾淨,姬弘討來它的翎羽紮成撣子,這撣子也繼承了鳳鳥的清潔癖,眼中容不得一點灰塵,一旦發現臟污就會自動打掃,直至原處纖塵不染為止。
兔子幫著玲瓏,把剛才掉落一地的東西撿起來搬進房間。玲瓏四處看看,燈架、床榻、儲物的矮櫃等,一應俱全,就連妝台也放在她心儀的位置。光是身處房中,玲瓏就覺得親切溫馨,這屋裡的東西好像一早備好了,只等她到來。
姬弘將手裡的東西往屋子正中一放,翻出那張輕薄柔軟的睡毯,扔給玲瓏,說:「你一定累了,早點歇息,天都快亮啦。」
「啊!」白兔聽到姬弘的話,雙耳驟然立起,驚慌地叫著,「哎呀!哎呀!」一邊轉身往外跑,玲瓏有些擔心地追上去。
出了屋子,白兔看了一眼天空,焦急地喊道:「又來不及回去了!」
姬弘跟在玲瓏身後說:「別擔心它,只是天要亮了。」玲瓏抬頭,見重雲散去了,天色澄清,正逐漸亮起來。當第一道晨光打在院中的兔子身上時,玲瓏看到,兔子頓時定在原地,化作了一座白玉的雕像。她趕快跑過去,見兔子保持著跑動的姿勢,伸長了脖子,臉上一副焦急的神情,眉毛都歪著。
兔子竟然不是真的兔子!玲瓏這回真的大吃一驚。她轉頭看姬弘,等他解釋。
「你看到了,兔子是玉石身。靈力不夠的小精怪,往往只能夜裡活動,見日光則現形。」姬弘招呼她回屋,「你不用擔心它,太陽下山它就變回來了。快點去休息吧。」
玲瓏摸摸兔子的耳朵,白玉入手溫潤,她輕輕說:「兔子,晚上見。」
玲瓏在這一日一夜間,經歷了許多常人不曾經歷的事,雖然近一夜未眠,精神卻異常亢奮。但一枕上姬弘找來的竹枕,她就感覺躺進了柔軟繚繞的雲間,耳邊還隱隱有簫聲傳來,幾乎剛合上眼睛就墜入夢中。
一枕黑甜。
醒來時,頭腦很是清爽,大概也是這枕頭的神異所致。她打開矮櫃,裡面是昨天姬弘給她挑的衣物。原本看著有些於寬大的裡衣,上身後卻都剛好貼和她的身體,彷彿是專為她裁製的。剛披上那件好像長袍的素色「天衣」,它竟像活過來一般,攀附著玲瓏的肌膚流動生長,顏色繽紛變換起來,叫她有些無措。玲瓏低頭看,「天衣」竟化作兩件,上身是月白色復襦,下身海棠色長裙,裙上綴以珠片,綉作梅枝。她動手輕撫裙子上的珠片刺繡,驚嘆於它的精美,這樣的衣裙她從前連見都沒見過。
雖然衣物並不厚重,穿在身上卻一點都察覺不到寒冷。稍作梳洗,玲瓏出了門,冬季的白日總是很短,日頭已經西斜。她看看隔壁,姬弘的房門大開著,屋內卻沒人。玲瓏在門廊邊坐下,晃著兩條腿,裙裾也隨著搖擺。她回頭看向院中,兔子還是一尊玉雕,傻傻地釘在那裡。從前每天清晨一起床,她都會跟著啞姐兒去伺候主家,或是被分派一些雜活兒去干,一整天都閑不下來。而如今,她沒有什麼活兒必須要干,也沒有什麼地方必須要去,很多年來頭一次,終於能悠閑地坐著看天,心裡卻空蕩蕩的。
四周安靜得很,陽光清冷地照耀,時間緩慢流淌。玲瓏腦中響起姬弘的聲音:「玲瓏,這世上,只有我了。」她憶起死去的啞姐兒,憶起在大火中喪生的眾人,心中酸楚。
恍惚中,她彷彿看見,千年前一個冬日的午後,陽光也這樣清冷,照著寂靜的小院。一千五百多年,姬弘是怎麼活過來的,玲瓏想像不出。人類的生命和白龍相比,真是太短暫了。
她決定去找姬弘,便出了小院,看著眼前的景象,她有些訝異。昨天夜裡沒有注意到,原來這座小院,和昨夜到訪的儲藏間「聚流離」,都坐落在一座島上,四周是茫茫的湖水,一眼竟看不到邊際,只有小院面對的一側,不遠處依稀立著一隻潔白的八角涼亭,在陽光里熠熠生輝。
走到水邊,見湖上已結了一層薄薄的碎冰,她記得,自己腳上這雙絲履是可以在水上行走的,於是捏著膽子踏上一隻腳去。
鞋尖才剛觸到水面,周圍的小塊冰面就聚攏了,在她腳下緊緊推擠成一片結實的浮冰。她顫悠悠地又踏上一隻腳,那冰面也隨之向前推進,她有些戰戰兢兢,卻又耐不住新奇,一路向前多走了幾步。回頭看來時的路,卻見身後的浮冰卻漸漸散開了,原來這冰面是隨著她的腳步而起,走過便會消散。她嘗試著輕輕跳起來,腳下的冰面紋絲不動,穩穩地承托著她。
玲瓏抬頭看看不遠處的涼亭,不明白它為何形單影隻地立在水中,她有些好奇地向那邊走去。踏上涼亭,回身看,剛剛還在承托她的冰面已經散開了。這亭子有八根玉柱,每根柱下都蹲著一隻玉兔,守望著一方水面,唯有一根柱下空蕩蕩的,玲瓏明白了,這必是院里那隻兔子原本蹲坐的位置。
她抬頭,見每支檐角都掛著一隻白玉鈴鐺,小巧可愛。玲瓏繞著亭子轉了兩圈,除了玉兔,沒看出亭子有什麼特別的。玲瓏想回去了,她想,也許姬弘去了儲藏間,或者在花園裡?正要大步穿過涼亭往島的方向走,才到亭心處,卻覺得天旋地轉。她用力地眨眼,再睜開時,眼前的一切都變換了。
「玲瓏,你怎麼來了?」聽見姬弘的聲音,她回過神來。環顧四周,玲瓏正站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而廊外是破落的小院,看起來甚是蕭索。她轉身,見牆上掛著一軸畫卷,畫上一片無邊的湖水,湖中有座島嶼,島前則點綴著一隻小小的白玉涼亭。她忙轉身想問姬弘,卻見他坐在一幅青紗制的簾幕後,招呼她過去。
「你繼續說吧。」
見姬弘對著簾幕外的虛空處說話,玲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卻聽見了另一個聲音,氣若遊絲,讓她毛骨悚然。「館主若肯助我,我下輩子願做牛做馬,報答館主。」
她忙跑向姬弘,他拉她坐在身邊。玲瓏透過簾幕,見前面有個人影。她又低低伏下身子,從簾幕下面看出去,卻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玲瓏趕忙坐直了,一手扯住姬弘的衣袖,彷彿這樣能少些恐懼。只聽姬弘嗤笑道:「你執念深重,以致死後不得往生,哪裡來的下輩子。」
對方愣住了,久久地沉默。
玲瓏清了清嗓子,小聲問姬弘:「他是鬼么?」
他肯定地點頭,轉頭安慰道:「有我在,別怕。」姬弘冷冷地對簾外的鬼說:「說吧,你是何人,所求何事?」
玲瓏壯著膽子,透過朦朧的青紗去打量那隻鬼,見他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眉眼清秀。他張口訴說,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微弱破碎:「在下名為傅一川,原是長安人氏。我與鄰家的墜兒妹妹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已有婚姻之約。誰料當年,遇王命遠征高句麗,我家中無錢打點,竟被征入軍中,因而未能成婚。離家前我向墜兒發誓,只待來年大軍凱旋,便娶她過門。誰料北境嚴寒,我這一去,便無回還。但我心中放不下墜兒,故而流連人間。魂歸故里,已是離家三年之後,卻發現那片鄰里宅院被富商收購,重建了新居,墜兒一家已不知去向。」
「此後,我在長安城遊盪,不知已過了多少春秋。今日進得白龍館,只求館主助我尋覓墜兒,以兌現我二人的婚姻之約。」
姬弘略一沉吟,說:「我可以幫你。」
玲瓏有些不解,打斷姬弘問:「找到墜兒有什麼用呢,她也看不見他啊?」
「鬼怪精靈,性都屬陰,夜間可以顯形活動,白日里則能力大減。」姬弘示意玲瓏看廊外的天色,「我們現在看不見他,是因為太陽還沒落山。」
「他就和兔子一樣。」玲瓏明白了。
姬弘點頭,接著轉頭對傅一川的鬼魂說:「我可以幫你。但作為報酬,待你心愿達成,神識既去,魂魄將收歸白龍館,永世為我所役使,你可答應?」
「當然,當然。不論如何,我也只有魂飛魄散這一個結果,若館主能幫我達成心愿,我自當以區區魂靈,獻於館主。」他歡喜地答應著。
「你走吧。」姬弘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明日子時來館,我自有物件給你。」
那鬼往屋外走,玲瓏掀開帘子,果然又看不見他了。「吱呀——」院子前破舊的木門兀自開了,「吱呀——」門又闔上了。玲瓏怔怔地,問姬弘:「如果心愿達成,他就要變成那天我見到的守賬靈了,是么。」她轉頭,憐憫地蹙眉,「如果他不求你幫他找那個墜兒,是不是還能當很久的鬼?」
「作為鬼魂,遊盪人世上百年,在他眼裡,也比不上尋到墜兒,與她完婚的一天。」姬弘也久久望著那鬼離開的方向,摸摸玲瓏的頭說,「鬼雖然是已經死去的人,卻和人類一樣,為情所系,能做出各種旁人看來覺得愚蠢或不值得的事。你還太小,長大了就會明白的。」
他抬頭看看外面的天色,站起來對玲瓏說:「來吧,今天有很多事要做呢。」
走到懸掛畫軸的牆邊,玲瓏指著畫問:「子夏,難道這裡才是真的白龍館,而我們昨天待的地方,只是看著這幅畫產生的幻覺嗎?」
他拉著玲瓏,伸手觸碰畫軸,玲瓏眼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他們已站在白玉涼亭里。姬弘帶她向一邊走,將玲瓏的手貼在玉柱上,低頭問她:「你摸摸看,這亭子,是幻覺嗎?」
手上傳來白玉溫潤的觸感,異常真實。她抽回手,更加不解。
姬弘拉著她走上水面,腳下又聚起浮冰,將他們托在水上穩穩前行。他解釋道:「很多人類以為,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所有了。他們不知,除了人間,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多不勝數的世界。這萬千世界隨意散落在宇宙里,就像湖中散落的島嶼,有些島嶼間的距離很近,只要架起橋樑便可通行。我搭了一座橋,把白龍館所在的世界與你所熟知的人世連接起來,那軸畫是橋的一頭,這亭子是另一頭。」
玲瓏點頭,聽懂了一些。她低頭思考著什麼,眼睛盯著隨腳步聚集前進的浮冰,它們就像一座在隨腳步不停修建而成,又隨著腳步離開而逐漸塌毀的橋,把亭子與小島連結起來。
踏上了岸,玲瓏抬頭,艱難地組織出語言:「子夏,你昨天說,在人間找了幾百年都沒見過同族,所以自己是唯一的龍。但龍族可能本來就不屬於人類世界,只因某些特殊的原因,你才會流落到人間。」
「你能在不同的世界間穿梭,還能搭這樣的橋……也許,龍族世界與人類世界間原本有座橋,但那橋後來塌毀了。」她說著說著眼睛亮起來,「你不是唯一的龍,你只是還沒找到龍族的世界!」
姬弘聽了,並沒被她臉上的興奮感染,只是沉默地笑了笑,又抬眼去望無邊的水面。落日浸在水中,將天色與水色都染得通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玲瓏見太陽就要被水面吞沒,想到兔子,她輕快地拉著姬弘往小院中跑。兔子還彆扭地釘在院中,玲瓏只得先在廊下坐著,她時不時側眼去看兔子,期待它快點活過來。
最後一絲天光還眷戀著不肯褪去,但屋子裡的明珠已經開始放射光華。姬弘將食案拿來,說:「吃些東西吧。」
翻開陶碗,一陣焦香撲鼻,玲瓏見碗中躺著幾串烤肉,好像剛從炭火上取下一樣,烤出的油脂還在滋滋作響,肉上撒著不知名的香料末兒,被烤肉的餘溫炙出一種奇異誘人的氣味。玲瓏的口水在嘴裡洶湧,她拿起肉串用牙齒扯下一塊咀嚼,那時她從未體驗過的美味。她讚歎:「竟如此好吃!」但又奇怪地問姬弘,「你不是說,桌案會探測我的慾望嗎?可我以前從沒吃過這種做法的肉。」
「沒吃過,不代表不會想吃,只是你還不知道自己想吃而已。但它知道。」他指指食案。
「嗷……」院中傳來一聲尖細的呻吟。兔子剛一轉醒,便腳下一軟,臉朝下摔了下去。兩隻耳朵軟趴趴地癱在地上,尾巴露了出來,向天翹著,一抖一抖,煞是可笑。
玲瓏已吃飽了,她將陶碗倒扣在桌上,跳下走廊,跑到兔子身邊蹲下。見兔子還保持著摔倒的姿勢,玲瓏有些擔心,她試探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它的尾巴。
「幹嘛!」兔子跳起來。
「啊,真的活過來了。」玲瓏眨著圓圓的眼,盯著眼前毛茸茸的兔子,「你竟然是假的兔子。」
兔子氣得眉毛在抖:「什麼叫假的兔子!我是白玉得天地靈氣化身的兔子,得了天地靈氣,懂不懂!」
姬弘見平日里出口成章、條條是道的兔子竟被玲瓏氣得跳腳,不禁被逗笑了。
「兔子,」玲瓏眯起眼想了想,「你沒有名字么?還有,你昨天幹嘛要跑?反正天一亮,不管跑到哪裡,你都會變成石頭的啊。」
「白玉!不是石頭!」兔子吼道,但它尖細破音的嗓子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它不耐煩地回答,「我就是喜歡在特定的地方度過白天,就像你們人類總要在卧室里度過黑夜一樣。你半夜都沒睡到院子里,我也不想在院子里現形,有那麼難理解么?我也需要安全感的。還有,你記清楚了,我是白玉化身的兔子,白玉!」
玲瓏打斷它,「你是白玉化身的兔子,那就叫小玉吧。」
兔子急了,忙說:「不要!」
「哎呀,這個名字確實不適合你。」她一臉苦思冥想的表情。
兔子聽了,總算鬆了口氣。
「小白。」玲瓏眉毛一挑,笑著說,「這個名字好,小白!」
兔子繼續抗議:「我才不需要名字!」
「嗯,小白。不錯。」姬弘忍住笑意,「這名字挺適合你的。」兔子聽姬弘這麼說,愣愣地看他,好像又化作了一尊雕像。「館主……」它還想爭辯,姬弘卻站起來,對它說:「就這麼定了吧,小白。請為我訪聚流離,取浣花玉屑,陰陽剪。」它耳朵耷拉下來,卻又不敢違逆館主,只好稱是。兔子轉身往儲藏間去,路過玲瓏時,把牙嘬得嘖嘖響,好像在表達自己的不滿。
兔子將姬弘所說之物取來時,天已漆黑,姬弘坐在屋中那張寬大的桌案後,審視眼前的物件。玲瓏好奇地湊上去,看他要做什麼。見桌上並無玉屑,玲瓏問兔子:「小白,你是不是少拿東西了,子夏剛剛說的浣花玉屑在哪兒?」
「女娃娃不識貨。」兔子輕嗤,它的小爪子拍在一摞紙上,說,「這便是蜀中浣花溪所出『玉屑』,浣花溪水清滑異常,紙張得其靈氣,堅薄細韌,人謂之滑如春冰密如繭,乃當今白麻紙之上品。」
玲瓏嘟著嘴,沒接話。她見桌上那把交股簪花銀剪十分精巧,便取來把玩,見剪上圖案有些特別,一股上鏨刻草葉紋,一股鏨花。那花朵妖異美艷,玲瓏不識,便問姬弘,「這剪子上刻的是什麼花?」
「赤團花,也叫彼岸花,花葉永不相見,卻能勾連陰陽,簪於陰陽剪上,很是應景。」姬弘抬頭見她將剪子拿在手上,皺了皺眉,正要接過,玲瓏原本拿得很穩,此時卻一晃神,剪子滑破了右手中指。
姬弘趕忙捉住她的手查看,傷口很小,透出一顆血珠。他眉頭緊鎖,面容冷酷,玲瓏見他嚴肅的樣子,怯怯地抽回手,將手指放入口中輕輕吮吸。「我沒事,只是破了個小口子。」她笑笑說道,但姬弘仍蹙著眉,目色深沉,她再去看兔子,它竟也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玲瓏有些疑惑,想到白龍館裡的物件都有神異之處,心中也有些後怕:「你們怎麼了,只是扎破了一點皮而已,這剪子……我應該不會死吧?」
兔子連連點頭,咂著大牙說:「嗯嗯,這剪子能破生死、裁陰陽,裁死物則死物可活,如今剪到你這活物,嘖嘖,我看是凶多吉少……」
姬弘乾咳一聲,兔子看了看他的臉色,才不敢再說下去。姬弘見玲瓏害怕的樣子,柔聲說道:「不會的,別聽它胡說。有我在,不會讓你有事的。不過以後凡事要小心些才好。」
玲瓏臉色稍緩,姬弘開始了工作。他將一張玉屑紙折做手掌大小,手執陰陽剪,粗粗剪上幾刀,碎紙從手中落下,堆在桌案上,果然如玉屑般潔白輕透,而他手心裡餘下的,是一疊人形紙片。姬弘又拿了幾張紙,剪了更多人形紙片,小心放在一堆。玲瓏沒看出這些紙片有何神奇之處,她問姬弘,他卻神秘地說,明天她就知道了。
沒過一會兒,玲瓏打起了呵欠,她今日下午才睡醒,現在卻睏倦無比。姬弘發現了,勸她去睡覺,玲瓏卻執意要留下來,看看這些紙片究竟有何神通。他笑著承諾:「乖,快去睡覺,明天帶你去看,你就知道了。」玲瓏才答應了。
玲瓏轉身走了,姬弘憂心忡忡地目送她的背影。聽見她進了隔壁屋子,他放下手中的東西,站了起來:「看來今夜不大好過啊。」
兔子在旁邊捋著眉毛,玩味地看著館主。
姬弘從桌上撿起一片紙人,咬破中指,在紙人的頭上用血點出雙眼,又在它身上寫下玲瓏的名字。轉頭對兔子說:「請再去聚流離,為我取長明燈、招魂鈴、引路香。還需紅繩錦囊,也請為我找來。」只一句話的功夫,姬弘的手指已經癒合,甚至看不出曾有過傷口。
「不過是一個人類娃娃,館主何必如此上心。」白兔怪道,「她肉體凡胎,壽命不過幾十年,早晚會死的。何況她已被陰陽剪所傷,身不鎖魂,館主能救她一時,又能護她多久?日久天長,魂魄耗損,她便不得往生,到時館主又能如何。難道要將她關進聚流離,做一個無思無識的守賬靈么?」
他聽了白兔的話並無動搖,仍是說:「小白,請為我取來吧。」
兔子見館主不聽勸,也只好聽命去取他要的物件,一邊往外走,一邊不以為然地小聲念叨:「小白?我這麼多年來都沒名字,不也挺好的。小白……哼!」
姬弘走進玲瓏的房間,見她安詳地躺在榻上,好似沉入了甜美夢鄉。姬弘坐到她身前,一手將剛才用自己的血點畫出雙目的紙人置於玲瓏胸前,輕聲說道:「放心,玲瓏,你才剛剛遇見我,現在怎麼能死去。」摸摸玲瓏的頭髮,姬弘抬起另一隻手,手裡竟握著陰陽剪。他剪下去,一縷髮絲飄落,停在姬弘手心裡,他看著玲瓏的臉,口氣溫柔:「你我有很長的路要一起走呢,只是你現在還不知道,就如那時的我一樣。」
玲瓏無端覺得極度疲憊,雖在夢中,也能感到身體的沉重。
與平日睡眠的感覺不同,她感到自己的意識在迅速往更深的黑暗裡沉去,好似這一睡就將永不醒來。玲瓏有些慌亂,奮力掙扎,抗拒著睡意,眼皮卻像是灌了鉛一般,抬不起來。她想翻個身,身體卻紋絲不動,好像已經不再受她控制一般。很快,她的心力消耗殆盡,意識徒勞地抗爭,卻還是漸漸沉入粘稠的寂靜里。
不知過了多久,玲瓏發現自己正身處全然的黑暗裡,心中只剩恐懼。
刻骨的恐懼。
這裡沒有風,沒有聲響,沒有溫度,沒有上下左右,她連自己的存在都感覺不到。在這黑寂中漂浮著,玲瓏失去了對空間和時間的感知,最初的恐懼漸漸平息,玲瓏竟覺得這黑暗有些熟悉,好像這無知無覺融在寂靜里的狀態,才是自己原本的樣子。
她刻意去想過去的經歷,想借回憶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心中掠過啞姐兒的音容笑貌,榴紅、翠兒、秋煙的面孔,還有平日慈愛的主家,她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夜,看著主家親手殺死了啞姐兒,眼前又見漫天火光,她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在火中灰飛煙滅。
濃重的哀傷籠罩了她,可又漸漸淡去了,她竟記不起剛剛是因何傷感。
再向前回溯,她看見自己被一個個主人買賣轉手,在宅院與宅院間輾轉流離,卻沒有一個宅院是自己的家。最後,眼前浮現一張婦人的臉,玲瓏沒認出這張臉,卻又覺得她很親切。婦人眼中流淌著痛苦,玲瓏聽見她抽泣著說:「孩子,娘親養不起你了,與其一家人一起餓死,不如將你賣了,我們一家老幼能有飯吃,你也能到貴人家裡,過上好日子。」
那婦人的面孔漸漸消散了,玲瓏心中隱隱酸痛。她看清了,自己的一生,其實一直是個無足輕重的人,而從出世起,她就沒被這個世界需要過。她也看清了,自己的生命,其實並無存在的意義。這樣想著,她感覺周遭的黑暗也並不可怕,便放鬆了神志,任自己往更深處漂流。她記起了,在有生命和知覺以前,自己也如現在一樣漂浮在這黑寂之中。
她感到無比的自由,她明白,自己本就是這幽玄空寂之境的一部分,現在只是重又回到了其中。
就這樣,不知又過了多久,她已覺察不到自我的存在,幾乎完全融進了無邊的黑暗。
「叮……」一聲細微但尖銳的鈴聲穿透黑暗,擊中了她的意識。
「叮……」她試圖忽視這聲響,繼續在寂靜中漂浮。
「叮……」別理它。
「叮……」那鈴聲不依不饒。
「叮……」真惱人。
「叮……」煩死了!
我倒要看看,是誰在搖鈴鐺!玲瓏忿忿地,竟睜開了眼。她驚覺自己正陷在全然的黑暗中,心裡又恐懼起來。
「叮……」
順著鈴聲的方向,玲瓏看見了燈火,雖然在遙遠處,卻堅定地燃著,幾近耀眼。但如何去到光亮那兒呢?正愁著,她眼前出現一條細弱的路,彷彿煙霧般,飄搖浮動著,向燈火處伸展過去。
順著煙霧聚成的長路走著,鈴聲越來越清晰,她聽見,鈴聲之下,有人在聲聲喚她:
「彼女玲瓏!歸來兮!不可以久些。魂兮歸來!勿上天也。」
念著,鈴聲也收緊了。
近了,近了,她看見了光亮的來源,是一盞青銅古燈。燈旁盤坐一人,她認出了他,那是姬弘,手執金鈴搖動,切切地念著她的名字,喚她魂歸此處。眼光一轉,玲瓏大驚,姬弘身前,直挺挺躺在榻上的女孩,不正是自己么!榻前有一盞香爐,玲瓏發現,引著自己走至此處的煙霧,正是從那爐中飄出的。
原來,剛才她的魂魄已離開了身軀,飄飛到了幽冥境界里。
懸在身體外看自己,竟覺得如此陌生,她驚嘆著。鈴聲驟然停了。玲瓏看過去,卻見姬弘眼神肅穆地盯住了自己,只聽他大喝一聲:「玲瓏歸兮!」她神智震悚,感覺自己忽的一沉,魂魄卻沒有回到身體里,而是被吸入了那張用血點了眼睛、並寫著玲瓏名字的人形紙片上。
那紙人被玲瓏的魂魄附著其上,竟如有了生命般,掙扎著要站起來。
姬弘見了,忙將它捉住,拿之前從玲瓏頭上剪下的髮絲纏結其上,緊緊縛住紙人,它才不再動彈。他把用髮絲綁縛的紙人塞入備好的金色錦囊中,以紅繩收口,扶起榻上的玲瓏,把錦囊掛在她頸上。再低頭看去,玲瓏原本失了血色的臉又紅潤起來,摸摸她的手,也暖了。
玲瓏醒來時,頭腦混沌,渾身酸痛。
她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夢裡都經歷了什麼,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玲瓏起身,穿衣時發現自己胸前多了一個錦囊,她想看看裡面裝了什麼,但袋口被紅繩緊緊纏系,解了半天也沒弄開。
出了屋,天卻仍是黑的。
兔子正坐在廊邊,見她出來,便朝姬弘屋裡喊:「館主,女娃娃醒了!」
姬弘拉開門,見到站在走廊上的玲瓏,笑著說:「你醒了啊,我本以為要自己去赴約呢。」
「去見那個鬼?」玲瓏不解,「不是明天夜裡么?」
「明天?今天就是明天。」兔子嘖著牙說。
原來現在已是第二天夜裡,玲瓏有些吃驚:「我怎麼會睡了這麼久?是不是那剪子……」她抬手去看昨天的傷口。
兔子點著頭剛要張口,被姬弘用眼神嚴厲地制止了。他看了看玲瓏的手指說:「看,不是快好了嗎。可能是這幾天事情太多累壞了,睡一覺也就沒事了。」玲瓏聽他這麼說,也就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當是自己神經緊張累到了。
玲瓏又問:「這是什麼?」她指指胸前的錦囊。
姬弘想了想說:「嗯,這是我給你掛的護身符。這錦囊不懼水火,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割斷這條紅繩,只有你自己才能拿下來。」
玲瓏撫摸著錦囊,彷彿能感覺到它神奇的力量。姬弘接著叮囑道:「但你現在也知道了,妖魔鬼怪都是真實存在的。所以,不論何時何地,睡覺也好,洗澡也好,都要戴著它。千萬不能摘下來,明白嗎?」玲瓏聽了,連連點頭。
「子時就快到了。」兔子提醒他們。
姬弘回屋,取了張玉屑,將剪好的紙片包了,又將歧路燈拿上,出來時對玲瓏說:「玲瓏,一起來吧。」他揚了揚手裡的紙包:「你昨天不是說,想看這些剪紙有什麼神奇嗎?」
「好!」玲瓏有些雀躍地跟上他。
他把歧路燈給玲瓏拎著,二人正要離開,姬弘回頭叮囑兔子:「記得把剩下的碎紙燒掉。」
「為什麼要燒掉?」玲瓏不解。
「同樣的紙,同樣一把剪刀,剪紙芯子有神異,你們帶走了,剩下的框子難道就沒有神異么?」兔子說,「館主不在,萬一它們把白龍館鬧翻了天,我一隻兔子,也攔不住它們啊。館主說,這些東西留著只會搗亂,還是趁早燒了清靜。」
聽了兔子的話,玲瓏愣愣地眨眼,她沒明白,一堆碎紙怎麼能把白龍館鬧翻天。看兔子坐在廊下,悠閑地跟他們揮手道別,問姬弘:「小白不跟我們一起來么?」
姬弘笑著反問她:「今天這事要是耗到早上,出了太陽,它變成個石頭墩子,是我抱還是你抱?」玲瓏才恍然大悟。
可兔子聽了姬弘的話,憤憤不平又不敢對館主跳腳,只能小聲地抗議:「什麼石頭墩子?館主,我是白玉化身的啊……」姬弘沒管它,拉著玲瓏一路出了院子。
玲瓏還不太適應從亭子到畫軸的瞬間轉換,捉著姬弘的衣袖,只覺得暈乎乎的。眼前站著一個清瘦的身影,原來傅一川的鬼魂已先他們一步來了。果然,到了夜間,玲瓏便能看得到他。
見到姬弘,傅一川連忙作揖。抬起頭看見姬弘身邊的玲瓏,他臉上卻出現一副疑惑的表情,小聲嘀咕:「這位小娘子怎麼身上有死氣?明明昨日初見時還……」他轉眼看見姬弘臉上的神色,再沒說話了。
「這院子太小,我們出去。」姬弘掂了掂手上的紙包,示意他們往外走。
出了那有些破舊的院門,玲瓏第一次站在白龍館外的街道上,她回頭打量剛才所在的小院。原來白龍館就坐落於一條最普通的小巷裡,破落的木門旁掛了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面寫著「白龍館」三字,但那墨跡在長久的日晒雨淋里已褪的難以辨認。跟周圍的院落相比,白龍館十分地不起眼,甚至顯得有些寒酸。
他們一路直走出巷子,站在一條較為寬闊的街道上。姬弘停下步子,輕輕打開手上的紙包,玲瓏看見裡面有昨日他剪的紙人,還有馬匹、鼓樂、衣飾、車輦,無一不精美別緻。姬弘從其中拈出一張紙人,看了眼傅一川,將紙人收進袖中。接著,他舉起紙包,對著那些剪紙吹送一口氣,只見那片片輕薄的剪紙飄飛起來,在空中變換翻轉,轉眼間,一隊多達百人的迎親儀仗便在街上鋪排開來。
玲瓏驚嘆於眼前人馬的逼真程度,但他們都面無表情地站定在那兒,人不語,馬不嘶,整個隊伍靜得嚇人。姬弘用眼神指向迎親隊中的一人,對傅一川說:「絳公服也備好了。」隨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玲瓏見那人手捧兩套禮服,一者是為新嫁娘準備的深青色喜服,一者是為新郎準備的紅色衣服。傅一川接過為自己準備的喜服,沒見他動手,那衣服瞬間便上了身。
玲瓏望著眼前的新郎,傅一川身著紅色紗衣,白色下裳,腳踏黑靴,看起來就和一位真正的新郎一樣,實在讓人聯想不到「鬼魂」一詞,只是那張臉上還缺點血色。
「子夏,我們還沒找到他說的墜兒,這一隊人馬要往哪裡走啊?」玲瓏扯扯姬弘的衣襟,問道。
姬弘沒有立即回答,他將用來包剪紙的那張玉屑小心展平,一邊說著:「迎親還差了只大雁呢。」,一邊折起紙來。那張玉屑在他手中隨指尖上下翻飛,沒幾下,就化作一隻紙雁,棲在他手心。他對著它吹了口氣,那紙雁沒有像剪紙一樣變成活物的樣子,卻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
「大雁是痴情鳥,若配偶亡故,餘下那隻也不會獨活。」姬弘看著眼前的紙雁,對傅一川說,「對它描述你的心上人,它就會領著你找到她。我不是指她的姓名、生辰,而是指她在你心裡的樣子,說得越詳細越好。」
傅一川伸出手,紙雁落在他的指尖。
「她在我心裡的樣子?」想起墜兒,他眉眼含笑,「她是個特別的人,和長在市井中的一般女孩很不一樣。其他女孩會聚在一起討論畫什麼妝、梳什麼時興的髮髻、穿什麼衣服最好看。可墜兒不同,她不關心衣服、飾品,只愛去學館聽人講詩。她不化妝,可我覺得所有的女孩里就屬她好看。她不喜歡自己有顆小虎牙,所以一笑起來總愛捂著嘴,我卻覺得那樣子很可愛。」
「墜兒平時很溫柔,可她並不是唯唯諾諾的那種人。同一條街上的小孩子受了欺負,竟不去找大人撐腰,而是向她告狀,她就隨手抄起條掃竹或扁擔,帶著小孩去討說法。你們沒見她那個樣子,比男孩子還要威風呢。」
「和我在一起時,墜兒總愛給我講她新聽來的詩,她夢想著踏遍詩中所寫的遠方。我們一起去城郊踏青,她會為每一顆花每一棵樹微笑驚喜,也會在水畔看著奔流而去不復返的河水流淚嘆息,她就像冰雪一樣晶瑩剔透,我總覺得,她並不屬於這個喧鬧紛雜的人間。和她在一起時,我好像充滿了力量,我想保護她,永遠都不要被這個世界改變。」
「在我眼裡,墜兒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他目光柔和地看著紙雁,沉浸在過去的時光里,聲音滿是溫柔:「紙雁,幫我找到她吧,帶我去見我的墜兒。」
小小的紙雁像是聽懂了他的祈求,鼓起雙翅飛起來,它繞著傅一川飛了一圈,然後升高了,向著一個方向堅定地飛去。
傅一川連忙追上它,姬弘伸手在空中划過,那隊剪紙變的人馬受了指令,也跟著前進。玲瓏與姬弘也跟上紙雁,身後儀仗奏起了喜慶的鼓樂,可玲瓏仍覺悚然,她不時回頭,好像怕那些面無表情的「人」會突然撲到她身上。
走著走著,玲瓏忽然明白了這個迎親隊叫她發怵的詭異之處:雖然喜樂奏得很響,但那些人馬前進時竟沒有一點腳步聲,只是輕飄飄的跟在他們身後,如同隨風而行的紙片。
紙雁並不按著街道的方向前進,它從宅院上飛過,傅一川直接穿牆而過,緊緊跟住了它。玲瓏與姬弘帶著歧路燈,也能穿過院牆與屋宇,而他們身後的人馬則從牆頭一躍而過,毫不費力。
玲瓏心中想著,還好現在夜深人靜,沒人看見這一幕。可剛走出一家宅院,就見前方有燈光靠近,也能聽見清晰的馬蹄聲,是巡街的金吾衛。
那兩個金吾衛到了跟前,他們身下的馬好似覺察到了什麼,驚慌地嘶鳴,步步向後退去。金吾勒馬立住,其中一人下馬,朝走在最前面的傅一川喝道:「城中夜禁,何人膽敢喧嘩走動,可知犯夜何罪?」
傅一川沒說話,停下腳步,轉頭定定地看著他。
那人見了傅一川慘白的臉色,又看到迎親隊中人們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的樣子,心虛起來。玲瓏也有些緊張,她也不知自己是該害怕金吾衛,還是該替他們覺得恐懼。
還在馬背上的那人也覺出了不妥,有些驚慌地招呼他的同伴:「快,快回來。」
那隻無人看管的馬明顯受了驚,嘶鳴著撒開蹄子,向這邊橫衝直撞而來。姬弘忙將玲瓏護在身後,好在那馬並未沖向他們,但它竟一躍,穿過了傅一川的身體,跑遠了。
看到眼前的一幕,兩個金吾衛都震驚不已,已走到隊伍近旁的那人更是膽戰心驚,他一屁股坐倒在地,拚命向後退著,口中哭喊出聲:「鬼……鬼……見鬼了!」而還在馬上那人則呆若木雞,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傅一川卻像沒看見他們的反應一樣,只停了一下,就又向前走,身後的迎親隊伍也跟上了。玲瓏也被姬弘拉著往前行去,她回頭去看那二人,他們都還獃獃地愣在原地,卻已看不清二人臉上的表情了。
長安城真是大,不知又走了多久,玲瓏已疲憊不堪。她抬頭看那隻紙雁,它的翅膀揮動了太多次,翅下的紙都磨起了毛邊,也快飛不動了。玲瓏拉著姬弘的手,問他:「還有多久才能到呢?」
姬弘看出她累得夠嗆,便說:「如果走不動,我找匹紙馬,送你回白龍館吧?」
聽了這話,玲瓏連連搖頭,她對這些剪紙變幻出的東西怵得很,哪敢一個人騎紙馬回去?而且,她也很想看看那個墜兒,究竟有多美麗,才叫傅一川化成鬼也不能忘懷,還甘願為她把自己的靈魂獻給姬弘呢?
她回頭看看迎親的「人馬」,想到了一個問題。「子夏,」她問,「墜兒是人,傅一川是鬼,他們兩個怎麼結親呢?」
「鬼當然不能與人結親,可若墜兒願意做鬼,他們倆便可以結成陰親。」姬弘輕描淡寫地回答。
「陰親?」玲瓏震驚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如果墜兒同意和傅一川結親,就會死嗎?」
姬弘點點頭。
玲瓏不敢置信:「你既然知道墜兒嫁給他會死,為什麼還要幫他?為什麼還做了這些紙人紙馬的迎親隊伍?」
姬弘看看她,反問道:「他找到白龍館來求我幫忙,也承諾將靈魂作報酬交給我役使,我為什麼不幫?」
「可是,墜兒會死啊!」
「雖然人鬼殊途,這門婚事仍是他們二人之間的約定,他們如何解決,都與其他人無關。」姬弘淡淡地解釋道,「如果墜兒仍願嫁給他,雖然這樣一來她會死掉,那也是她自己的決定。相比於抱著不能與心愛之人完婚的遺憾過完一生,哪一種命運更好,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吧。我只是給了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
玲瓏不能完全理解姬弘的話,她默默地向前走,仍有些擔心。
行至一座小院前,紙雁終於收起雙翅,撲落在院牆邊。
大家都停下了腳步,身後的隊伍還在奏著鼓樂,樂聲在寂靜的深夜裡傳得很遠。玲瓏忐忑地問:「這鼓樂太響了,會不會把周圍的人全都吵醒啊?」
姬弘笑笑說:「不會的。你是身在其中,才覺得響,凡人聽來,這聲響只如蚊蠅飛過。你且稍等,傅一川前去相請,那墜兒應該很快就離魂來會他了。」
只聽那傅一川在院門前聲聲喊墜兒。
不一會兒,果真有個人影穿過院牆,向前走來。玲瓏看清了,那是個四五十歲的婦人,體態臃腫,面色憔悴。
傅一川愣愣地盯住她,忽然認出了,他慘慘地喚一聲:「墜兒?」
那婦人轉頭看他,在看清他面容的一瞬,竟呆立住了。兩行濁淚滾落面頰,她恍惚地出聲,像在詢問,又像是確定的語氣:「一川哥哥,你可是一川哥哥……」
她看著他,眼中亮亮的。恍然間,好像時光未曾流逝,她還是那個愛詩歌愛夢幻的少女,而他,那個寵著她護著她的鄰家哥哥,終於凱旋,如約帶著迎親隊伍,奏起鼓樂,來娶她過門。
玲瓏見墜兒竟是一個年老的婦人,有些吃驚,扯扯姬弘問道:「子夏,她怎麼這麼老?」
「傅一川是死於大唐出兵攻打高句麗之時,我竟忘了,那場戰爭距今已有二三十年了吧。」他眯起眼回想著,「那時墜兒十幾歲,這麼算來,現在大概也四十齣頭了。」
「不,我不是墜兒。」那婦人忽然從回憶中醒來了,她抬手擋在面前,不停向後退去,情緒激動,口裡說著,「別看我,我不是你的墜兒……」
傅一川追過去,在她幾步外站住了,眼神哀愁地看著眼前的婦人,口裡喃喃道:「墜兒,我回來了,我回來娶你。」
她放下手,臉上全是淚水,雙唇顫抖著說:「我不是你的墜兒……一川哥哥,你來得太遲,我已經老了。」她早已不是傅一川記憶中的那個女孩,歲月在她身上刻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婦人仔細審視傅一川的臉,凄慘地一笑:「我已老了。可你還是當年的模樣,一點都沒有變。」
「不,你不老。墜兒,不論過去了多少年,在我心裡,你永遠是那時的你。」傅一川向前兩步,站在她面前。
傅一川微笑著,指了指不遠處的迎親隊伍,對她說:「墜兒,我來娶你了。看,車馬嫁衣都備好了。」
「太晚了……」她流著淚,渾身不可抑制地發著抖,「這麼多年,太晚了……你走以後,便沒了音訊,爹娘都說你死了,又把我許給了別人,我想要等你,卻不忍違抗父母之命……一川哥哥,對不起,我已嫁作他人婦……」
「不是你的錯。」傅一川不忍看她哭泣的樣子,「對不起,墜兒,是我來遲了,對不起。」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輕問她:「這些年,他對你好嗎?你過得怎麼樣?」
「呵,他是個好男人,可他也早就不在了。」婦人苦笑著,望進他眼裡,「是我命里無福。還好,老天眷顧,給我留下了一雙兒女,他們都大了,對我也挺好的。」
「你受苦了。」這是他最愛的墜兒,他曾想用一生守護的墜兒,就這樣孤苦辛勞地過了一輩子。想著這些年她是怎樣一個人養大了一雙兒女,傅一川不禁心中刺痛。
墜兒搖搖頭,抬起手,去觸碰他仍然年輕的臉,指尖卻直直穿過了他。她嚇了一跳,忙縮回手,恐懼地看著他。
「墜兒,我已經死了。」傅一川苦笑道。
她吃驚地睜大眼睛,卻又很快接受了這個消息,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咳,墜兒。」他乾咳一聲,低下頭,眼睛去盯自己的腳尖,有些緊張地問,「那你現在可還願意嫁我?」
婦人不解:「可你剛才說,你已經死了。我還活著,怎麼嫁給你呢?」
傅一川正要解釋,卻被玲瓏的聲音打斷了。玲瓏眼尖,看見有個小小的人影穿過院牆出來了,就指著那邊問:「怎麼有個小孩子?」
那女孩看起來只有兩三歲,她揉揉眼睛,看見婦人,奶聲奶氣地叫她:「祖母!」接著撒開小腿,一路跑到了她身邊。女孩拽拽婦人的裙子,看著傅一川問道:「祖母,他是誰?」
婦人彎腰把她抱近懷中,慈愛地說:「他……他是祖母從前鄰居家的哥哥。」
「祖母的哥哥?」小女孩眨著眼睛看他。
「你好呀,你叫什麼名字啊?」傅一川笑著跟她打招呼。
「我叫陳思君,是祖母給我取的名。」傅一川聽了,抬眼看墜兒,目光溫柔。那小女孩指指他身後的迎親隊,問道:「那些人是你帶來的嗎?他們好吵啊。」
傅一川輕輕地說:「是我帶來的。」他又去看墜兒,說,「他們在奏喜樂,因為我今天是來迎娶你的。墜兒,你願意跟我走么?」
「祖母,你要走了嗎?」女孩緊緊抱住婦人,驚慌地瞪大雙眼,眼淚汪汪,「我不要你走!祖母,不要走!」
婦人連忙低頭哄她,聲音輕柔:「不走不走,祖母不走……祖母怎麼捨得離開思君呢?」
她抬頭,眼中有遺憾,卻也有幸福。她輕輕哄著女孩,「祖母明早還要給思君做飯飯呢,祖母不走,乖……」
看著一臉溫柔逗哄孫女的婦人,傅一川點點頭,什麼都明白了。
他輕輕蹙眉,臉上卻掛著淺淺的笑容,眼中流露悲傷,卻又摻雜著欣慰。那個讓他牽腸掛肚的女孩,在沒有他的地方獨自成長,撐過悲傷和苦難,用一生的辛勞操持起了一整個家;那個愛花愛詩愛遠方的女孩,早已沾染了人世的煙火,也有了不能割捨的牽掛。他與她中間,隔著生死,還隔著幾十年不能抹滅的光陰。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溫柔地看著她。喧鬧鼓樂中,四目相對,脈脈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泛白。玲瓏扯了扯姬弘的袖子,提醒他看天。姬弘走上前,小聲提醒傅一川:「要出太陽了。」
傅一川輕輕點頭。
「一川哥哥,你要走了嗎?」墜兒抱著已經睡著的孫女,小聲問道。
「嗯。」他抬起手,虛空地撫過她的臉,「你也該回去了,天亮前若不回魂,你們就醒不過來了。你先走吧。我看著你走。」
墜兒落淚:「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暫時不會了。」他笑笑。
走到院牆前,婦人不舍地轉身,流著淚說:「一川哥哥,下輩子……」
「好,下輩子。」他笑得溫柔,可他不會有下輩子了,一顆淚終於奪眶而出,划過臉頰。
傅一川怔怔地看著墜兒的身影穿過院牆,消失了。他轉身對姬弘說:「姬館主,謝謝你幫我找到墜兒,現在這世上沒什麼可叫我留戀的了。我把靈魂許給了你,你拿走吧。」
他臉上的神情混雜了滿足和失落,在漸漸亮起的天色里,傅一川的身影漸漸稀薄,就快要散失不見。
姬弘從袖中拿出剩下的那張紙人。
玲瓏看見,那接近透明的靈體輕輕飄起,附在了紙人上。姬弘將紙人揣回袖中,轉身拉過玲瓏:「我們走吧。」此時太陽已升起來了,玲瓏發覺一直在奏的鼓樂聲停止了,她回頭去看,那些人、馬匹、車輦都變回了紙片,在陽光中燃燒起來,空氣中點點灰燼飛揚。
再見到傅一川,已是許多天後。
那夜,玲瓏和兔子正在聚流離中,幫姬弘收集制香的原料。姬弘說的好多香料玲瓏根本不認識,更找不到在哪兒,只能不停地問:「小白,零陵香是什麼樣的?」「小白,安息香在哪層柜子上?」「小白,這個瓶子里裝的是蘇合油嗎?」
兔子不勝其煩:「那邊有個守賬靈,你去叫他過來幫你找!」
轉過身,玲瓏在柜子間的過道里看見了守賬靈的背影,她有些緊張地走過去打招呼:「喂,我找不到黃熟香和片腦,你能不能幫我……」
話音未落,那隻守賬靈幽幽地轉過身來。
玲瓏認出了他。
傅一川的靈魂還保持著原先的模樣,眼睛裡卻沒有了神采,他張口,聲音不帶一絲波瀾:「黃熟香,丙寅列,四櫃,一層,左起第九。片腦,乙未列,十六櫃,七層,左起第四。」
看著眼前沒了神識的傅一川,玲瓏心裡悶悶的。
兔子看出她心中不快,嘖著大牙,努力安慰玲瓏:「人呀、鬼呀、妖怪呀,我們都有一天會和他一樣,但這樣挺好,沒什麼可悲傷的。無思無識,無情無欲,也就不會有悲愁痛苦。」
「有意識時,我們都被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束縛著,不得解脫;而待神識消散,融入幽冥大化之中,就能存在於任何地點、任何時間,我們也就能獲得真正的自由。靈魂只是承托神識的器皿,神識已去,你對著一具空空的器皿,又何必傷心呢?」
玲瓏總是聽不懂兔子的話,她知道小白在安慰自己,便感激地摸摸它的耳朵。兔子彆扭地轉過頭去,卻沒抗拒她的撫摸。
有守賬靈的幫助,他們很快就找齊了香料。走出儲藏間大門時,兔子還在說著玲瓏不太懂的話:「這些守賬靈都是無法往生的魂魄,失去神識後,靈魂本該漫無目的地飄蕩,百年後會灰飛煙滅。館主將他們收聚在此,使之免於流離,作為守賬靈,這些靈魂也算物盡其用了。與灰飛煙滅相比,不是很幸運么?」
玲瓏回頭看了看匾上的「聚流離」三字。
她想:也許,靈魂能被收存於此,真的能算一件幸運的事吧。
傅一川雖已成為沒有思想情緒的守賬靈,可在玲瓏心裡,他仍是那個心系墜兒的多情少年。她會一直記得,那天夜裡,那個人望著年華已老的心上人,目光溫柔,微笑著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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