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

少年一直以來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無法融入「美好」的高中生活,他三年里一直要待在教室的角落裡,而實際上他也的確很乖僻,因為很多時候他更喜歡抬頭眯著眼睛從後面觀察他的同學,一遍又一遍,奇怪的舉動映在腦海里,有時還要豎起兩隻耳朵。

一開始他只以為這是一個時間問題,但是說實話,早在一個月前——他在這所中學上課已滿兩個年的時候,他就已經拋棄這個想法了。現在他常常在上課的時候思考這個問題,但是遲遲得不出結論。

首先他把問題的癥結歸在了自己身上,他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很多缺陷:比如他十分不會看氣氛行事。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班裡的某位同學或是老師說到某些可笑之處,他往往不能及時體會不出其中的妙味所在,直到聽到哄堂大笑的時候才發覺已經晚了;再就是反之,估量發笑的時機不準,就會造成只有他一個人大笑的局面,而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此外,他還發現他人都在用一種看麻煩生物——比如像是臭蟲——每當夏夜總會從天花板上掉下來幾隻到他的桌子上——那樣的眼神看他。再不就是有像「混賬」、「白痴」或是更加惡毒的話語入耳,讓人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這讓他非常恐懼,以至於不想待在空曠的地方,而是希望被關在漆黑一片但卻溫暖的,只是凝固了時間的密封的盒子里,好確認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與幻聽。

少年讀的書夠多了,不,其實是太少了,他只是在自己的小時間裡讀了人類大智慧中的滄海一粟,但卻足以讓他胡思亂想起來。周一,他從帕慕克那裡讀到:「我不想去上學了,因為我太困,太冷了。學校里也沒有人喜歡我。」於是彷彿獲得了極大的認同感。他知道自己從中讀到了孤獨。他覺得如果將孤獨具現化的話,那也許就是太困、太冷,因為自己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但是他又很清楚,世上每個人都應該是孤獨的。只是有的人比較「聰明」,他們懂得燃燒自己,抱團取暖,然後很久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燒空了。同時少年又發現了自己渴望被愛的感情,但是無論被愛還是去愛統統是人類的大麻煩,充滿了未知與變數。少年對那種不確定產生了膽怯,認為自己最好不要去招惹它。總而言之,至少他也不想去上學了。

少年堅信自己不隸屬任何教派,自詡自己為無神論者,可當他注意到基督教的教義,才發現無時無刻不犯下原罪的——正是自己的暴怒與傲慢。其實只要他不說出口,沒人會察覺到這些,畢竟在人類眼中他就是一個性格孤僻,懦弱寡言的膽小鬼罷了,早就失去了或許還有的威懾與神秘。但他用「怎會有人料到,一個波瀾不驚的人,會有一個狂放的靈魂和一顆時刻驚濤駭浪的心。」來安慰自己,用這樣的借口時刻保持著沉默。他輕視別人,時常低看別人而高看自己。他坐在角落裡的那個位置上沉思,就像是諸神聚會上一個沉思的牧師。他自認為自己是一個存在兼懷疑主義者,因為他贊同加繆的反抗,並且質疑一切。他還認真地總結了自己的人生信條,無非只是「我厭惡改變」之類的稀鬆平常的話,還老是覺得別人,至少同處一間教室里的呆瓜們是沒有這些的。於是可憐的知識變成了可悲的他的傲慢的來源。周二,他正在教室里讀奧康納的《好人難尋》,那些晦澀難懂的文字讓他異常煩躁,便開始留意起屋子裡嘈雜的交談。他看到兩個男孩互開玩笑。其中一個男孩瞪大了眼睛,一臉惱火的神情,惡狠狠地說:「你找死啊?」而另一個被他這樣「威脅」的男孩卻帶著笑意。接著他們互相難聽地辱罵了兩句,裝出要上千鬥毆的架勢,隨即又散開了,鬨笑成一團。這只是男生們的玩笑,只會充斥著「媽」「狗」「死」「操」這一類辭彙並極富火藥味,和少年毫無關係,然而他卻不這麼覺得。他覺得這些話語不應該用在玩笑上,而是應該用在真正干架的時候,好像是沖著他來的,便如一根燃著了的引線觸發了少年爆髮式的妄想:

「媽的,如果我是他的話,」少年想,「我一定會毫不客氣地狠狠打爆那個咄咄逼人的傢伙的腦袋。就算打不爆,我也要用拳頭和他干一仗,好讓他為自己不經大腦的愚蠢發言付出代價。要知道,在戰爭年代,『死』字就意味著殺戮,如果不抱有覺悟隨便去用的話,即便被『小子』比來那樣的惡棍一槍打死,也不該有一句怨言。」

少年的心靈常常被這類暴力與血腥的想法所佔據,就好像被伊麗莎白·巴托里伯爵夫人給附身了一樣,而那些哥特文化的象徵——地獄、黑暗、謀殺、墳墓、烏鴉、黑貓等等就會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彷彿撒旦在耳邊低語,誘惑他去屠殺他所厭惡的人。少年被自己的一個想法嚇到了,那就是如果自己有一把刀的話,隨時都有可能失控而把自己的同學殺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思想的嚴重性,意識到有的人只是行為不端,口不留德而已,並沒有罪大惡極到某種程度,反倒是自己的想法蔓延著無限的罪惡。但是只要他回想起曾經揮向自己的莫名其妙的拳頭,昔日里真正針對自己的狠毒的話語,還有無數的挑釁行為和威脅發言,這些閃現在他的腦海里,於是升起一股無名怒火,幾乎無法釋懷。整整一天他就在憤怒與自責中轉換自己,忍受自己帶給自己的折磨,就像忍受著地獄裡的無窮業火。

少年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過度的胡思亂想總是搞得他像一個神經病一樣。但他不擔心會被別人發覺,除非有人會讀心,或者像諾查丹瑪斯那樣神通廣大(很顯然這裡沒有那樣的人),否則就絕不會有人能夠覺察到他的異樣。因為他有著出色的演技:表面上還是那個沉默的始終在讀書的少年,說話很輕又很有禮貌,只是總擺出一副對集體嗤之以鼻的態度,不合群的樣子不招人喜歡。在睡不著的夜晚的溫柔的月光的照耀下,少年躺在鋪上回想起多年未曾做過的童年的噩夢。年輕的母親帶著年幼的他來到一個室內遊樂場,這裡沒有鐵制的摩天輪、過山車和旋轉木馬,但是有一片彩色泡沫和塑料的海洋。少年玩累了向四周的泡沫圍牆走去,在那裡看到了一個陰暗的缺口——有個穿白裙子的紅髮女孩蹲在裡面哭泣,幾乎把臉埋在了膝蓋里,用雙手揉著雙眼。少年對洞中的黑暗十分膽怯,但是很顯然他的好奇與善意戰勝了恐懼。他緩慢地挪向那個空洞,就像探索新大陸的哥倫布或是到達了大陸尖角的龐塞·德萊昂,就像人類第一次發現了火。但就在他踏入未知的一瞬間,女孩子消失不見了,卻把他帶到了一個陰森的地方——像是在下水道里。然後少年感覺到一種預兆,有什麼東西要來了的預兆,是自己不願見到的東西,於是便在這個充滿管道、老鼠與回聲的潮濕的地方狂奔起來。他覺得那個東西窮追不捨。少年渾身戰慄,覺得自己逃亡了很久,大約過了一個世紀,應該是一千九百年或是七天。終於,就在夢境將近的時候,少年找到了地獄的出口。他看到眼前的光輝便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然後發現了太陽和荒原,而自己正從這片荒蕪不治寸草不生之地正中的木屋裡走了出來。沐浴在了有些殘酷的夕光下,沐浴在了像是發光的蛋黃的太陽下。他看到了正前方的那個東西,那個奇形怪狀的不可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東西,立馬看到了千千萬萬個,使他想起了阿撒托斯、耶夢加得或是荷魯斯之眼。它們嚎叫著時刻準備向他撲來,幾乎要讓他發瘋了。直到這時他才醒來。少年躺著產生了疑問,為何自己這麼多年來就再也沒有重返這個噩夢了呢?他很快找到了答案——自己童年時就被它們搞瘋了,因此沒必要再瘋一次了。隨後他滿意地進入了夢鄉。

有的時候我就是太悲觀了,少年想,而且過於感性。他覺得如今這世上已經很少見像自己這樣痛苦掙扎的人。他常常為書中或是電影里主人公悲慘的命運而嘆息。當他難過的時候基本上沒有任何錶情,頂多就是皺一皺眉,再不就是眼圈泛紅,好像喝醉了酒。但無論如何,每當有人面對他說話的時候,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去微笑,並友好地詢問怎麼了。那時候只有他的一雙銳利而冰冷的眼睛會出賣他,提醒他強顏歡笑真他媽令人作嘔。

周三,有些傢伙來找茬了,地點是四樓教室門外向東十三步,再向北四步的寬敞走廊上。少年正悠閑地準備邁出第五步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在自己的腦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伴隨著一陣嬉笑。值得強調的是,少年最為在意的就是他的腦袋,他真的無比厭惡別人懷著惡意去觸碰它。這沒什麼理由,但如果非要找一個的話,恐怕只是因為他作為一個矮子的自卑。他實在是太過矮小了,不像個高中生,更像一個初中生甚至是小學生。所以當有人懷著惡意去碰他的腦袋的時候,他只會有一個想法,認定這是在瞧不起他。他便保持著步伐邊回頭去找尋,然後看到了三隻「猿猴」的臉。他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望向窗外,但其中一個卻用眼睛盯著他看,好像是在威脅他不要輕舉妄動似的。少年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被這麼對待了,這種幼稚的行為闊別一天之久。此時此刻他的一顆感性的心已經接近震怒了,可他又能夠做什麼呢?因為他發現這三個都幾乎比他高出一個頭。於是他準備像一直以來那樣去應對,就是陷入自己強大的妄想之中,妄想自己敏捷地一躍而起,並像一個拳擊手一樣順手打歪了其中兩人的下顎。他妄想自己一腳可以越過自己的頭頂,直達剩下的那個的面門。這種可憐的精神勝利法有一個弊端,那就是用這種方法滿足了自己的內心之後只會更加空虛,更能意識到自己的無能與軟弱,但他別無選擇。學校里的老師們都會教你這個時候該怎麼做,他們會說:「狗咬人,難道你還要去咬狗一口嗎?忍一時風平浪靜。」可他們不會告訴你如何讓你心中的巨浪平息。少年當然不會轉身去咬狗,但是如果是他家的狗咬了別人,他一定會親手打斷它的腿,因為狗永遠是狗。可很顯然這三個人的主人不會。這傷害了少年的自尊,他終於覺得只有心理暗示是無法忍受的了,於是他放慢腳步,讓這三隻猿猴從自己的身邊走過,找了個時機尾隨在了他們的後面。他隨著他們又走了三十六步之多,然後看見他們走進了某間教室。他在走廊上等了一會兒,裝成若無其事地樣子經過那間教室的門並瞥了幾眼。就是這幾眼他便鎖定了三個人的位置。等到午休無人的時候,少年拿著幾瓶膠水走入了這間教室,把第一排第三位、第五排第一個和第二個位子倒得滿滿都是然後揚長而去。

少年未曾沒有懷疑過自己是一個情種,因為儘管沒有能夠用文字去意淫的對象,他也仍會把他最熱切的愛獻給天空,獻給大地,獻給太陽與月亮,甚至是全人類。這或許與之前的恐懼發生衝突,不過這無關緊要,他本來就是一個矛盾體。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讀情詩,是讀到像「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讀到「惟獨一人曾愛你那朝聖者的心」那樣的詩句。接著他的心中萌生出強烈的想要成為一個詩人的衝動,並開始進行了笨拙的模仿。譬如,他在本子上寫道:

白晝用它那雙無形的手將你捧起,

獻給黑夜和它那浮游的雲。

銀河用星空倒映你的肉體,

而我在大地上凝視。

比如:

翻過我家的後山,

那有月亮和清泉一彎,

往後的一座寄存我隱藏的睡夢,

你住在山的那頭。

我在那裡等,

在那裡等一個夢醒時分。

那個時候上帝將熄滅所有的光,

並把你置身於我的身旁。

我為了看清你而點燃自己,

在火焰與炙熱中將我心投射你心,

並於灰燼與滿足中在你的身體里留下我殘存的靈魂。

但這種強烈的愛意不會在他的身上停留太久,它們稍縱即逝。很快他的內心就再次被絕望與不安所佔據,於是他又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我終於體會到了沒有思潮,

四肢與大腦將要邁向死亡,

曼珠沙華,天堂鳥,

黑薔薇和藤蔓競相纏繞。

不是說要把痛苦與疾病獻給你,

黃昏

還太早。

荒原上流浪的靈魂,

躲在最契合的白夜,

忍冬,迷迭香,

野玫瑰和荊棘瘋狂生長。

不是說要將孤獨與寂寞忘掉,

恐懼

被遺忘。

我會自願服下最香醇的毒藥,

帶上一首最美的歌走向遠方,

罌粟,斷腸草,

紫羅蘭催生夢的彷徨。

枯枝敗葉告別了明天的太陽,

解脫

在故鄉。

詩歌像一顆無聲的子彈擊穿了少年的靈魂,讓他漂浮在「葡萄酒般幽暗的海面上」,感覺到了一位偉大的母親。像是身邊圍繞了十位繆斯女神在歌唱,在滿是寧芙節日宴會上,自己便是那海拉斯。

少年一直秉持著「語言是思想的枷鎖」的觀點,並始終進行著對這把枷鎖的反抗,那便是他沉默的原因。事實上,語言的確是思想的桎梏。他曾與一些陌生人討論過人性中的善與惡的問題,意識到那是宗教二元論的核心。但是他認為,所謂的「善」與「惡」,只不過是兩個字罷了,它們本身不存在任何意義。是個人的意志給它賦予了同樣可以通過語言表達出來的實在意義,這種個人意志原本是不該受到普遍的認同的,但這種個人意志是一種初始的智慧象徵,標誌著人類由野蠻邁向了文明,同時也是一切悲劇的開始,因而受到了普遍的認同。但是當觸及人性的時候,絕對無法單憑兩字來斷定,而善與惡原本是對立而共存的,正因有善才能有惡,正因有惡才能有善,如果存在其中的一方,那麼這僅存一方便是事物的本來面貌,也就不用加以區分。人類的某些本能,同時也是所有動物的本能:吃、喝、排泄與交配等,這些行為本身就不存在著是善還是惡的問題,直到由某種帶有目的性的詞語衍生出更深層的目的,諸如:為了威懾而吃,為了純粹地獲得性快感而交配,這時才有評判的可能。然而語言存在的真正可怖之處在於對人的思想的控制。這時一種以人性戰勝神性,以下犯上的行為。比如當你在傾聽或是閱讀的時候,聽到或者看到某句話對你一直以來的觀點、想法或感受形容得更為恰當,更為準確的話,那麼你很可能將它替換掉你原有的思想,甚至有時候它們會有些許偏差,而下一次還會有些許偏差,最終沒人還能夠保持自己一開始的思想,因為它們太「幼稚」,太「單純」了。然而可怕的是,也沒人可以證明你一開始的思想就是錯的。少年便常常看到這樣的情景:一個卵子在受精的一瞬間就遭到了扼殺,是瑪利亞感受到神召之後,誕下的聖靈被無情地殺害,從此世間失去了一次偉大曆程。

但是詩歌不一樣,詩歌可以是一種音樂。它雖然要吸取文字所帶有的含義,但是卻要使韻律變得美妙起來。韻律可以與語言無關,它們甚至可以不通過音符的描繪,這就是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也能夠讓中國人感受到凱爾特語的美妙,讓猶太人感受到斯瓦西里語的美妙,讓俄國人感受到法語的美妙。哪怕是即興的創造,是嬰兒一聲咿呀的啼哭,以美的感受為標準加以編排,也能夠讓人生出不亞於伊甸中歡樂。所以沉默的少年熱愛詩歌。

周四的午後,少年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懼,覺得有食屍鬼那樣的東西在尾隨著他,也或許是金龜子的亡靈,亦或是烏鴉,一隻漆黑的使者。他認為有必要在某日之前保存自己,便打算到街上的五金店裡買一把鋒利的東西護身。他歇斯底里地在街巷中穿梭,在冥冥之中預見了自己行程的厘米數,而且準確無誤。傍晚時分他終於發現了一家商店,黃昏中像是女巫瑟西的小屋,壯著膽子走了進去。然而他往前走,遇見了一位老者。落日的餘暉投過櫥窗落在了屋子裡擺放的一缸水上,映出了那天的月亮。地上的灰塵在微弱的光線中起伏,少年可以看到它們狂笑著升起,又嚎叫著落下去,好像遭到了永恆的懲罰。

「到這來,你是來尋些好玩意兒的不是嗎?那就過來看。」老人的皺紋向嘴的兩邊跑去,他笑著說,一雙眼睛好像看透了一切。

少年膽怯地注視著他,遲遲沒有上去,唯恐掉入一個東方寓言。他的一雙眼睛告訴老人,這裡的東西這麼破舊,積滿灰塵,或許不會有我想要的東西。他不記得這裡曾有過這樣一家店。

「不要緊,」老人收回之前灼熱的目光,將它們隱在下方的貨櫃的透明玻璃上,「這些東西該說是很古老,但是並不破舊,它們屬於永恆。你看,這是什麼?」

少年看到他提起一把刀身更像是鐮刀的刀具出來,它彎曲的腦袋上閃動著顯示鋒芒的白光。「你或許對這玩意兒感興趣。」

少年只是搖頭,然後看到老人的臉上露出了嘲弄的微笑。

「我懂你,」他說,「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他看到少年的嘴角上揚,好像很滿意這樣的評價似的——「但是這樣顯眼的東西確實不適合你。當然,也包括這些。」說著,他一側身子,露出身後的架子。那上面擺著的,有通體銀白,劍身扁平而光滑的似乎是被用在古羅馬斗獸場里的巨人之劍;有像軍刺那樣筆直挺拔,散發著東方古樸氣息的中國寶劍;甚至有希臘神話里的海神波塞冬手握的,寒氣逼人的三叉,顯然這些東西的確不是少年想要的。

老人從少年迷惑不解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許渴望,一種最原始而殘暴的渴望,一種原始人茹毛飲血的渴望,一種現代人的排他的渴望。他露出他那慈祥的,狡黠的笑容對這個始終一言不發的傢伙說:「我知道這些東西都不適合你,但同時我也擁有你想要的。」

他從櫃檯下面取出了一個棕色的牛皮皮套,散發著濃重的皮革味道。它的末端那把少年渴望的黑色刀柄,這時少年總算拋棄了疑慮,一個箭步邁到了櫃檯前面,像是面對著俯身微笑的梅菲斯特,壓低了興奮的聲音說:「請把它拔出來!」於是他便看到了他魂牽夢縈的少女的酮體從皮革里暴露,讓人想起了揭下黑色面紗的阿拉伯女人,閃著母親或是情人般溫柔的光——一把鐫刻著玫瑰的匕首。

「是的,沒錯,」少年抬起頭用能夠刺穿別人的目光盯著老人,「這正是我想要的,現在我只想問,我該怎樣得到她?」

老人收起了之前意味深長的笑容,用同樣銳利的目光回視著少年,終於用老人該有的蒼老低沉的嗓音對少年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問?麻煩動動你那遲鈍的不擅長與人交流的腦子,你根本不必想法子得到她,你本來就擁有她。不,應該說她就是你。你以為只有你在找她嗎?不,其實她也在找你。是的,她就是你的思想,你的靈魂,你的內在,你的本身,你的全部,你的,你的,你的……現在你滿意了嗎?」

早在冥冥之中少年就曾有過的想法終於回到他的腦子裡。他認為這是因果,是馬克圖布,是宿命更是一種使命。少年用超出了他自身的非凡妄想,想像自己用它摧毀了社會,摧毀了異己的思想,摧毀了愚昧無知的人群,摧毀了一切的殘暴、惡意與孤立。他甚至摧毀了他所得不到的愛。

「很好,」當少年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命運一樣握住了那把匕首的時候,老人說,「去吧。去吧!用它去了結別人,亦或是了結自己。」

「哪能呢,」少年終於露出了他最天真最純凈也是最真誠的可愛笑容,彷彿將要滴下熱淚,「了結別人就是了解自己。」

臨走的時候,少年不忘詢問老人那把匕首的名字,老人說哪有什麼名字,一切人來買,它們都叫做護身刀。

少年無法形容自己在第二天,也就是周五,當第一縷晨光射進宿舍時所感受到的暢快。這是一種瘋子得到了癲狂的滿足後的喜悅,這種滿足因護身刀而起。如今少年擁有了刀子,便好似有了魔鬼給予的強大力量——能夠支配他人生命的力量。他因為這種臆想的滿足激動得渾身顫抖,但他很快就抑制住了,讓眾人依舊看到昨日那個彬彬有禮的他。當他走在校園的小徑上的時候,突然有了一種作為審判長審訊煩人的感覺,督促他用一種審視的眼神來面對周遭。他彷彿看穿了每一個人的罪惡,比如那些公然猥褻的情侶,犯下了色慾的罪;高高在上的優等生用鄙夷的口氣回答差生的問題,一副上個世紀資本家那種目中無人的樣子,犯下了傲慢的罪;因為個性遭到了泯滅於是敵視特立獨行的老實人的群體,公開侮辱毆打他們,犯下了嫉妒的罪。少年發現自己好像握住了上帝的標槍,同時擁有了懲罰這些罪人的權利和義務,畢竟誰也不可能預測到身邊會有一個陌生人隨時可能將他殺死!少年輕快地走著,感覺往日路上的自卑與障礙都消失地無影無蹤。他橫衝直撞,大步流星,好像有了極大的靠山。周圍詫異的目光與嘲笑的低語一齊刺來,可他正視了一切,也包容了一切。

少年告訴自己,刀子在最後必然會出鞘,只是時機未到。他在為那些惡棍們尋找一個契機。雖然他知道那樣的行為只會給自己神聖的義務濺上私怨的污點,但他覺得審判長會原諒自己,因為他要做的是正義的復仇!是基督山伯爵式的復仇!他必須要讓仇人為自己愚蠢的行為付出代價,否則他們就會一直蠢下去。上帝既不會做出永恆懲罰也不會做出永恆寬恕,自己只不過是替上帝降下那一瞬的神罰而已。他很謹慎,懂得要在事發之前做出精心的計劃與合理的猜測,這樣應對突髮狀況就會更加從容。而且他還有一個最為強大的敵人,那就是體制下的法律。雖然在他的妄想神罰中法律對他並不適用,但現實中他必定要遭受那些穿著制服,佩戴手槍甚至攜帶著步槍的「國家機關」的追捕。事實上,他曾經對法律有著清醒的認識,甚至比同齡人都要清醒,但自從他脫離了集體之後就對其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他清楚法律禁止賣淫,禁止槍械和管制刀具的販賣,禁止毒品的交易與使用,這些他統統能夠接受並義不容辭地支持和遵守,但是在他脫離集體的時候,他才明白法律在這些行為發生之前只是起到了威懾的作用,這對膽小如他的人很有說服力(大多數人都膽小如他),但永遠也無法阻止這些事情的發生。你可以在網際網路上找到無數為了金錢而進行著名為「援交」的性交易的高中女生,打扮得嫵媚而又淫蕩,可稚氣未脫。要上她們,一夜要花上上千元,可依舊有無數傻子樂意去干。學校周圍的小店裡寄存著學生的寶貝砍刀和甩棍,它們昭示著暴力的渴望。你能夠想像得出一群數著錢看戲的傢伙,但卻不能知道這些東西到底是從哪來的。街市小巷深處那些陰暗的機房裡,繚繞著縷縷青煙,晃動著一張張年幼的臉,或許能夠聞到海洛因和冰毒的香氣。當少年站在局外觀望,卻也得不出自己就身處其外的結論,只是明白了一個很矛盾的道理:法律鬆懈是沒有人願意看到的,那會讓人潛藏的獸性掙脫束縛,內在的瘋狂得以解放,世界會變得混沌不堪。法律嚴苛是沒有人願意看到的,因為誰都不想在密不透風的監視下生活,像一個苦大仇深的囚徒,被文明所奴役。可當法律不溫不火,就像現在這樣的時候,立刻就有像少年這樣的偽善者跳出來叫囂,控訴社會的黑暗了。這簡直就像一個可怕的悖論,沒有出路。

可現如今不一樣了,少年擁有了力量——一把鋒利的匕首,他就是要去微笑著和惡人們打招呼,然後把它刺進他們的胸口,飽嘗他們的鮮血,奪取他們的生命。因為不僅文明會遭到野蠻的反抗,而野蠻更會。但他也知道自己終究不會在這場與法律的抗爭中獲勝,必將以自由作為代價,被關在圈著鐵柵欄的混凝土箱子里,接受粗暴而無情的審訊,因為沒有人能夠理解他。他忘記了做兇殺的想像,而是改為想像自己的結果,想像著自己正面對著一位吹鬍子瞪眼的長官,要在陰冷的沒有一扇窗戶的小屋子裡回答他們慣例的問題。他在現實與幻境之間看到了一個不存在的場景,在他每一次眨眼時進行。

那是一個鬍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正為因為這樣一樁莫名其妙的案子而不能及時回家而感到氣惱,又有些加班時該有的睏倦。他壓低他發黃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看著少年。他或許早已經歷過上千次對少年犯的審訊,所以眼前的少年不過是稀鬆平常的人渣,在他坐牢之前趕緊把他送到少管所接受改造。於是他用鄙夷的口氣,就好像正對一個搖著尾巴乞討的狗一樣詢問了少年的名字,年齡,父母的職業以及無數無關緊要的東西,好像試圖從中發現些許誘因。這一切深深地傷害了少年的自尊心,他感覺自己像一條砧板上的魚,暴露了自己的一切卑鄙與醜陋。他多麼可憐啊,看他,不斷眨著惶惑的眼睛,投射出不安的神情。這時候,男人像是總算一刀剁下:

「你為什麼殺人?」

這真的是一個好問題,這表示他其實已經找到了少年殺人的原因,現在想來問問本人的看法。但這只是例行公事,少年本人的看法並不重要。

然而,少年一副十分驚異的樣子,他抬高了聲音說:「殺人?」

男人對少年的疑問語氣感到詫異,他反覆核對資料上的照片和少年本人,但沒有發現任何不妥之處。

「是啊,就是……」男人說出了幾個少年曾聽過的名字。

少年咧嘴笑了。

「太好了,這是個誤會。」

「什麼誤會?」

「我沒有殺人,因為他們不是人。」

男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

「你他媽說什麼呢?」

少年為什麼會這麼說呢?是因為他對自己的罪行毫無察覺,沒有一絲悔過嗎?大概與這無關。是因為他已經徹底陷入瘋狂了嗎?但他還尚存理智。然而他面對著這個幻象說,就好在向自己解釋什麼:

「我得強調一下,我雖然殺死了它們,但我本意不是如此。就像你總得教會你家的狗不要在家裡小便一樣,我教會了它們一個道理,我相信它們會感激我的,這個道理便是死亡。」

「?」男人的形象隨著少年的發言變化著,一會兒是一片天空,一會兒是一塊大地,一會兒又是那個五金店的古怪老人。一會兒變成一群南飛的候鳥,一會兒變成了暗涌的人群,一會兒變成了他的母親,一會兒又變成了他自己。他們沉默著聆聽著少年的解釋變成了傾訴,既不發表贊同的言論,也不發出反對之聲。

「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會體會到這樣一種感覺,一種類似孤獨,但卻又不想回歸喧囂的感覺。起初好像是你拋棄了社會,不關心政治,不關心娛樂,不關心現實的交際網。但是當你終有一天回頭,卻看到周圍的一切都套上了戳不破的薄膜,一切都離你遠去,一切都在你的眼中褪去了色彩。你才會發現其實是社會拋棄了你,就像國王對不敬的使者下了驅逐令,被流放到了索洛韋茨。不合群,漠然處事,緘口不語的你也不過是被社會施以了小小的懲罰而已,沒有必要過於悲傷,那又算得了什麼呢?我總是試圖看清自己,有時不得不認定自己的里子里縫著多個靈魂,彼此交合,難分難解。因為當你在深層挖掘自己的時候,總以為挖到了頭,可結果發現只是進入了一片新的天地——一個新的自我而已。我覺得小說家尤其如此,也應該如此。而且是全人類的小說家,永恆的時間裡的一切小說家。他們所描繪出的那些個性鮮明有時甚至針鋒相對的形象,真的只是對社會加以觀察,然後得出來的結果嗎?或許那全是他們真正的內在,是潛意識下把自己的其他人格挖掘了出來。而愈是高明的小說家就擁有愈是複雜的多重人格,當他們的其他人格與讀者的其他人格重合的時候,於是產生了共鳴。由此我認為,沒錯,大家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我就有過類似的經歷:我的鄙陋和自私可以相互包容,但是它們都與我的高尚不共戴天。有時上一個人格流露出做作虛偽的笑,緊隨其後的冷漠便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於是上百、上千、上萬、上億個人格都會咬牙忍痛,因為肉體的疼痛是共通的,所以我殺的真的是人類嗎?真的是那些我現實中無法忍受的傢伙嗎?還是說我只是泯滅了幾個少數不被多數所愛戴的自我呢?真是格格不入啊!」

「你或許會鄙夷地認為我們小市民不應該去思索這些沒用的東西,可是說實在的,我常常自負地認為自己並非只是一個小市民,而是超脫於他們的存在,傾向於遊離的卑微的知識分子。我非常忌諱成為一個像艾瑪那樣讀書不多卻想得太多,滿腦子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以為世界上會有象牙塔存在的平庸之輩,因為那樣只會帶來過於悲慘的結局。但我是那麼熱愛藝術!熱愛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雖然我沒有能力去斯卡拉大劇院觀看戲劇,去維也納的音樂會去享受古典音樂和交響樂,去盧浮宮欣賞名畫和雕塑。然而我會用有限的能力,藉助現代的技術,仍舊可以沉湎在莫扎特和巴赫的鳴奏曲中,仍能耽溺在披頭士、涅槃和槍花樂隊的搖滾中,不忘Bessie Smith的藍調。我真摯地欽佩雕塑和建築中的精巧設計,體會到將幾何學用於藝術上的美。對了,我多麼熱愛閱讀,書籍都能教會我們什麼啊?!荒誕主義?唯物辯證法?二元對立和三位一體?我能從書里讀到華夏千年所自豪的唐詩宋詞,讀到上帝的啟示和約書亞的朝聖,讀到有像古奇連、貝奧武夫那樣的英雄征戰的史詩,讀到一個男人遊盪三界,還有一個男人將靈魂出賣給了魔鬼的故事。它們生動而且偉大,能夠賜予我生命的歡樂,有施以我無窮寶貴的知識。正是這些熠熠生輝的智慧結晶構成了我的靈魂,構成我複雜而深邃的靈魂,才讓我能夠思考生命,思考永恆,思考這些……」

「我一直以為,既然選擇了這樣的人生,擁有別於市儈的品味與審美,我本該會過上清幽怡人的生活,結識一群志同道合的漂亮朋友,和他們在交流與辯證中碰撞出思想的火花。我本該開朗,熱情,伶牙俐齒,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穿行於藝術的舞台之間,博得讚美與喝彩,最終實現我的夢想帶著微笑與世長辭。本該是這樣的,然而事實上我孤獨,歇斯底里,神經衰弱,就像弗洛伊德筆下的精神官能症患者。我沉默寡言,口齒不清,說話的時候有點結巴。我從未得到他人的理解。我的用意總是被別人曲解,被別人輕視,瞧不起,甚至受到粗暴的對待。從未有一個人喜歡過我,更沒有一個人愛過我。我本該年輕而活力四射,可事實上我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長年患有頸椎病,忍受神經痛和偏頭痛的折磨。如今我四肢酸軟,靜脈曲張,就連牙齒都有些鬆動,幾乎讓我無法想像我老去的樣子。我本該高大威猛,因為我的心中深埋著崇高的英雄主義,可事實上我矮小瘦弱,反應遲鈍,自私而且怯懦。如今我與社會脫軌,就像一個局外的黑團,矛盾而不安分,僅憑著最後的理智存世。現在我已經越來越無法忍受身處的荒誕詭譎的環境,淪落到將殺死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作為我最後的存在意義,卻找不到因果,只以為這是宿命。我隨波逐流,屈服於殘暴的內心之下,就像拜倒在能夠滿足我性慾的巴比倫蕩婦的腳下。可又或許是我終於驅使我的內心走向了無底的深淵,淪為我施虐心的階下囚。畢竟我曾經追求過啊!你這殘酷的世界!」

次日的天空陰雨綿綿,沖刷著我故鄉的群山。朦朧中起了大霧,稍微隱去了它們起伏的線條。那裡有古老的森林,有綿延深沉的溪流,我登上其中一座去尋找我兒時埋藏在山中的人性,踏著陌生的故土。

清晨到來,雨稍停息,只是縱容水汽在松皮壤間醞釀。漫山遍野長出木耳和蘑菇,一道道晨光從樹的罅隙中穿過。我踩著一雙草鞋,亞麻揉成的草繩打的結結實又漂亮。我走過薰衣草田,路過蒲公英花園,在接骨木下面發現一隻受傷的布穀。我把它捧在手中,像是捧在心中。它的傷奇蹟般地好了,然後在我眼前幻化成了一位一頭紅色短髮的愛爾蘭少女。她有一口清脆好聽的嗓音,說喜歡我是一位東方少年,富有智慧而且深沉,還說愛我的黑髮,黑眼睛,它們彷彿時刻在警告他人不要接近似的。她含情脈脈地盯著我許久,拉起我的手輕跳著穿梭在山毛櫸、馬尾松和那些花兒之間,後面有兔子、小鹿和松鼠們跟著。

天空徹底放晴了,我跟隨她的指引來到了一片湖邊,東邊長著幾棵垂柳,湖心還有一棵巨大的榕樹紮根。它的上面坐著嬉笑著的精靈和仙子,有的在撥弄豎琴,有的指捏一根豎笛,有樂曲聲傳來,盤旋而上又飄然落下,美的彷彿不是人間的聲音。我們在湖邊互相倚靠著坐下,她便用清脆的歌喉和著自然的樂音,都出天籟來,輕而易舉就把我打動了。我無法用話語形容心中的震撼,不禁凝視她蔚藍的眸子。那雙眸子向我傾訴她純潔善良,有如雨後的蒼天一般湛藍無瑕,是一個好姑娘。她上下翻動的嫣紅的嘴唇,時不時能夠看見她一剪血紅的舌頭,告訴你只有這樣小巧精緻的口才能吐出如此愛意綿綿的情話:

「命中注定我要遇見的少年啊,我帶你來到這湖心,

湖只是倒映你我的影子,鏡中才見你我的心。

命中注定我要愛上你,打破你不能接近的禁忌,

請你用包容的雙臂,接納我進入你閉鎖的心。」

其實全然不用情話來挑明,單單是她那柔情萬種的眸子,就足以令我愛上她了。她眨著眼睛期待地向我所求,渴望我得一展我的歌喉:

「命中注定我要遇見的少女啊,我隨你來到這湖心,

鏡中照不出我們的情誼,因為那本不是有形的東西。

命中注定我要愛上你,甚至比你愛我而更愛你,

我將用我堅實的臂膀,引誘你看清我複雜的靈魂。」

這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充滿歡愉,少女用她的玉手抓住我的手,然後順從地躺倒在地。我支著手看見她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便俯下身子吻她,便感受到了她微微的顫抖和水仙一般的清香。此時此刻我倆從未有過的坦誠,彼此都赤身裸體,一片坦然而又慾火焚身。她柔軟的身體上泛起陣陣潮紅,眼神變得迷離,像是在挑逗,又像是在畏懼。於是被點燃起的我與她交合,與她融合,合二為一,我才知道她便是我要尋找的寶藏——我失落的人性。那一刻我變得溫柔而且溫存,帶著孩子般惡作劇似的破壞欲,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推向新的風暴,品嘗愛的狂喜,每一次浪花還會觸發波瀾的餘韻,就像這湖中泛起的漣漪。

當一切都結束了的時候,我們的統一到達了一個頂點,那個頂點打破了我那脆弱的信念,不再存在理解的隔閡,不再存在思想的阻礙。這就像是人們死後都被安排匯入一條靈河,有數不清的靈魂在那裡達成一致。在那裡是你,這裡是我,但那裡也是我,這裡也是你,我存在於任何地方,你存在於無論何地。現在我們都平靜了下來,但卻不約而同地回味剛才那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那時我們恐怕不在人間,而是在聖靈居住的地方,而是在世外桃源。

其實在湖的對面還有一棵櫻花樹,午後的風愜意地吹落櫻花瓣,還把它們送到這邊的時候,我們才發覺它。我感覺溫度有所上升,因為湖中心起了點霧,把寧芙們隱住了,但仍能看到她們健美的身姿和迷人的曲線。對了,霧也隱不去她們的歌聲,她們的樂音和她們的竊竊私語。聽到的最美的聲音,讓我以為以色拉費也在她們之中。總之,周圍的一切都是美的。包括遠方高山山頂未消的俊俏的白點; 包括地上燈心草間還夾雜著的三葉草和風鈴;包括在森林裡來回穿梭的駝鹿和追逐它們的想要飲血的野獸;包括開始圍聚在岸邊有說有笑的歌德、彌爾頓、莎土北亞、但丁、蘇格拉底、康德、克爾凱郭爾以及無數的藝術家們。他們都過來笑著與我打招呼,就好像長輩面對著將要受到歷練的晚輩。他們慈祥且才華橫溢,為我灌輸大量閃光的思想,然而我漸漸覺得難以忍受,感到一陣眩暈,噁心,想要嘔吐。少女關切地將我從人群中解救出來,讓我去神交自然,我才重新變得暢快起來。

事到如今我終於明白了愛情的力量。這種力量能讓我拋下與那些偉人攀談的樂趣,甚至文學、音樂、美術在我眼中都黯然失色。愛情和女人是多麼的可愛呵! 沒有事物能夠像愛情,像愛情那樣突如其來,而又令人不解;也沒有東西能夠像女人,夠能像女人那樣熱辣奔放,而又柔情似水。我們幾乎無所不談,談道德與義務,談生命與死亡,談現實與理想,談膚淺與崇高。

她問我: 「你一直就希望能有一個女人來愛你,不是嗎?」

「是的,沒錯。這麼多年來, 我一直都不知道愛與被愛是什麼滋味。無論是我想成為一個人類,還是我想真正了解人,愛與被愛,都是最快的捷徑。世間有多少人為愛而付出犧牲,他們那樣偉大!而我?而我是那麼孤獨,活像個站在人類之圈外的野獸,唯獨帶著欣羨的眼神。」

「那你的母親呢?」

「那不一樣,愛人,那不一樣。我承認我的母親真的很愛我,那種愛甚至勝過了任何人,因為那是一種母性的驅使,是一種雌性的本能,本能地去愛自己的骨肉。那種愛崇高,令人深深地敬佩。但因為根本不存在理由,才讓人琢磨不清。相反我更嚮往將彼此視為異性的愛情,因為我覺得那完全是陌生人之間靈魂的吸引,在永恆的時光里,在無盡的時空里萬里無一,那種相愛顯得命中注定,是命運的使然!即使那種愛會摻雜性慾,摻雜利益,還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逝,但尤其刻骨銘心,深具諷刺意味,成為文學乃至一切藝術亘古不變的主題。」

她笑了起來: 「你真像個女人,還信命運那一套。」

「難道你不信?」

「信,不然我也不會遇到你。但是只不過我覺得,當你相信命遠的時候,就時常去懷疑自己付出的努力。你現在還活著,可誰也不知道你會什麼時候死。除了他——全知的上帝。有時候,我認為相信所謂的命運同信仰宗教是一個性質,無論信仰耶穌還是佛陀。佛教看重因果,猶太人和基督教徒夢想著死後能夠升入天堂。當人搞不清楚定數的時候,就會認為自有定數,冥冥中早已註定, 就像你認為愛情是靈魂中的萬里挑一一樣。

我思索了片刻,說: 「但是我不信仰任何宗教。我所理解的命運,是更抽象的東西,而不是神或造物主的遊戲。就像是小說家在安排情節的時候,或許在萬物的瞬息萬變中,還存在著某些規律,某些自然的規律。就像叢林法則和守恆定理一樣。我所理解的命運,是具有藝術價值的,是具有崇高意義的!該死,我不能用語言的表達出來,那就像是,更像是……」

她溫柔地打斷了我的話,或許是因為我苦苦思索時惶恐的神情刺痛了她的心。總之,她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告訴我:「我懂」。

她說:「你知道嗎?有的人生下來就已經被決定將要信奉哪種宗教。我從小就被教育要教仰基督。大人們圍著我每天就是主啊,主啊。他們在斑斕的世界裡進進出出,時刻不忘在自己的身上畫一個十字架,以為自己是被風吹起的鹽巴。他們堅信一切好運都是天主獎勵給他們的,但當噩兆降臨,他們又深信這是天主對他們作惡多端所給予的懲罰。就這樣,他們坐以待斃,無所適從,將生命託付給蒼天,託付給無法預料的命運,你覺得這樣值得嗎?」

「我雖然不信仰任何宗教,「我說,「但我仍然能夠理解教徒們的行徑。宗教是人們的精神寄託。因為在恆遠的時空里,無盡的悲傷最終只有兩個下場,一是毀滅,二是重生,而重生往往需要藉助宗教的力量。所以會有讚美詩,會有頌歌,會有壁畫。除此之外,宗教還有著深刻的哲學意味,比如托馬斯主義。無論是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還是其他的宗教,它們原本都是要教導人們好善樂施,善始善終。宗教能夠反映出人的精神世界,就像是諸神的花園,嚴肅而且複雜,直指人類的終極問題。所以我讚賞宗教的存在。就像你一生下來就受到天主教徒的熏陶,我一生下來就被教授科學,無神論在內心根深蒂固。所以在我長大成人的時候,我幾乎完全無法接受上帝和造物主的存在,所以我是一個沒有信仰的空洞的人。就像是世上的鹽,裝進的是別人的思想,別人的智慧。卻不能夠留下自己的東西,潔白如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是的,你何以知道你純潔得像一個嬰兒呢?「她說著輕輕撫摸我的臉頰,「儘管密流污濁的死水,帶著充滿黑暗,血腥與殘酷的淚痕,但它們沒有帶走你任何東西,也沒有一滴留了下來。」

「真的嗎 ?」

「真的,我怎麼會欺騙你呢?要知道,使我愛上你的,正是你的天真無邪與對美好事物的執著追求。如果哪一天你決定要死去,那麼我希望你在死去的那一刻仍懷著對美的憧憬,因為美永不消逝。醜惡也一樣。不會因你的死而改變任何東西。『為我喪失魂生命的,將要得著魂生命』,這樣你的死便有了意義,有了價值,你的死就也是美的了,成為了原先你所懂憬的東西了。而那也將成為後人所追求的美的一部分,激勵他們抗爭下去,避免重蹈覆轍!而悲劇註定是悲劇,為的就是給人以深刻的教訓!」

我滿足地躺倒下去,將頭枕在她的膝上,她就像一位母親撫摸著孩子的腦袋一樣撫摸著我的頭。任由我去幻想那一刻,我夢想成真的那一刻。四周靜得出奇。偉人們都不見了,神活里的人物也都消失了,靜謐的湖邊只能聽見我們兩人均勻而協調的呼吸。

然而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陣不安的沙沙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我急忙坐了起來。於是看到了它——

一條響尾蛇,灰黑的身體上帶著幾道螺旋的紋路,好像雕刻著古老的字元。尾巴上拖著花白的響環,一雙冷血的眼睛盯著我們兩個,像是在做最惡毒的打算。它的信子一吞一吐,發出奇異的響聲。我以為它要開口,但它沒有。就在我大叫著準備抓住它的時候,它彷彿終於做出了決定,張開大口彈射過來,在空中潑灑出的毒液斗大如珠。我看到它的利齒鑲嵌在了少女的腳裸處,毒液便匯了進去。它給少女留下了發輕的傷口和嫣紅的兩點,咬住尾巴便逃去了,只留下了渾身顫抖的我獨自面對著少女

我蹲下來試圖將毒液吸出去,也的確那麼做了,但我仍然看到青灰色由少女的腳裸處向上伸展,蔓延到她的大腿,身上。最後就連她紅潤的臉頰也變得蒼白了。我甚至看到了她忍痛時額頭上的碩大汗珠。

我噙著淚注規著我的愛人。我說:「醫生,我要帶你去看醫生!「說著搖晃著站起來,然而少女用一隻手拉住了我,虛弱地用那雙湛藍色的眼眸制止了我。

「我說過的,你永遠不會不知道你什時候會死,只有神知道。」

「但,但你本不該死!」

「這是一種自然的過程,親愛的。如果是你,一定能夠用一套哲學理論來說服自己。這只是我將要死去了而已。死,不過是換了個存在方式。「說著,她指了指我的胸口,那是我的一顆滾燙的心,如今正受著痛苦的煎熬。

「我能在最後問你的名字嗎? 「我含著淚,語帶顫音,聲音嘶啞而蒼老。

「是瑪麗亞,」她說,她重複了很多便:「瑪雨亞——瑪麗亞——瑪利亞….」那聲音在我的心中回蕩。

「瑪利亞,」我抱起她失去血色的腦袋,拔開她散亂的髮絲,低頭吻她,說:「我愛你。」然後我看到她帶著甜美的微笑,眼裡閃著淚光,一如她富有活力的樣子。但那光芒逐漸暗淡下來。終於,她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瑪麗亞——瑪利亞——」我嚎啕大哭,甚至感覺即將停止了心跳。整個大地都在顫抖。我十年未曾流過一滴眼淚,然而此時從未哭得這麼傷心,這麼斷腸。我覺得我離人類近了一步,因為我學會了什麼是悲傷,什麼是痛失所愛,什麼是悔恨與憎恨。這個時候,從森林的陰影中現出了無數身影,是所有對我抱持惡意的人。他們放聲大笑,好像看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他們訕笑嘲諷,幸災樂禍,對我的痛苦毫不留情的追擊。我終於做出了選擇。儘管殺害少女的,是毫無人性的野獸,但是我對那蛇並不仇恨。我唯一仇恨的,是本得到上帝的恩惠,卻又棄如糞土的你們!你們拋棄的,正是難以揣摩的人性!我怒視著他們,用一雙比科奇土斯冰湖還要冰冷的眼神凝視著他們。同時我也將拋棄人性,化身為世上最殘忍的野獸,只為復仇而存在的野獸。一種力將我拉回人間。今天是造物主完成了他的使命的一天,萬物都將安息的一天,也將是一切終結的一天。

他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雙眼布滿了血絲,就像一個生了場大病的人。他望向窗外,天還未亮,遠方還閃動著寥落的幾顆星星。少年一邊等待著那顆晨星的到來,一邊摳住頭皮讓自己冷靜下來,太過用力以至於指尖扎了進去。他拿起鐫刻著玫瑰的匕首,右臂伸直在空中比劃著,企圖設想出幾種情景。可是他的腦袋已經精疲力竭了,索性不去思考,下定決心還是隨機應變更好。然後他像往常一樣漱口洗臉,還平靜地用手指把頭髮捋平,擔心別人會看出一些異樣。然而看著鏡中似乎覺得化平日里更英俊體面一些。

他投身到了嘈雜的人群中,開始隨人潮湧動。,路上上學的學生們都很歡樂,嬉皮笑臉地互相推操。他們的笑聲是那麼開朗活潑,可在少年的心中就像是莫大的諷刺!有幾個男孩子大大咧咧追趕著對方沖了過來,正好了撞到了少年的右肩膀。那個孩子回過頭來急促地道了聲歉,然而卻看到了少年無神卻瘋狂的臉。他嚇得跑開了。

這時候有個少年的熟人發現了他,便叫著少年的外號跑過去。少年的確毫無搭理他人的心情,但同時也沒有避讓的氣力。他覺得自己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留在應該做的事情上。於是他任憑熟人對他開些無聊而幼稚的玩笑。這時他轉過頭去,用一種看待新鮮事物的眼神盯著這位熟人。這時他發現,這是一個一直以來都喜歡開著他所謂的玩笑的人,總愛擺著一張臭臉觸碰別人的底線,等到別人發了怒,才會笑著坦白說自己無非是開了個小小的玩笑。玩笑,多麼可笑的詞語,它是將可恥行為正當化的寶具。也恰恰被無數現代人當做占別人便宜的工具而使用著。這時他的臉在少年的眼中變換著形狀:起初是一塊發了霉的棉花,然後幻化成了一塊用過了的橡皮頭。少年想笑,因為這張臉確實可笑,應該用刀子給他的臉上添上眼睛和鼻子,但不會幫他加上嘴巴。他被少年盯得發毛,提前走掉了。

少年這時候發覺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覺得自己今天已變成了一個老伯,行將就木,步履遲緩,但是眼睛從未像今天這樣清明澄澈。他現在真的擁有了惡魔賜予的本領——用一雙眼睛看穿別人的本性。比如說前排那個自以為是的女人,她已經不是處女了,而且和至少三個男人發生過性關係;她後面的那個男的,總是喜歡過分誇大自己的痛楚,以為每個人都比自己幸福。再比如最後一排的女孩,每天都哭喪著臉,不住得嘆氣,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那個三人群體,有三張尖酸刻薄的嘴,開口是「我們「閉口是「我們」;靠著窗戶的男生,靠自我做賤博得好感,周圍總是洋溢著笑聲。他的前面是個真正的行動派,談的從來都是將行之事,卻從未有過後話;中國教室里的特等席位——講台下面的課桌上,坐著一個所謂擾亂公共秩序的人,誰讓他從不做換位思考而大喊大叫呢?除此之外這個小世界裡還有販賣者與商人,有小偷和詐騙師,有不依不饒的人,還有好像慈悲為懷的善者。唯獨只有一人,少年注視著他,那個人便是少年的仇人。他是少年善良的劊子手和施虐者,此時他正與「哥們兒們」大聲攀談,突然卡出一口濃痰吐在地上,讓人以為他在排泄。不錯,正是他。正是他曾向少年揮舞過拳頭,讓少年的心胸狹隘到了極點。使他不斷在仇恨與憤怒中絕望翻滾,超過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這時他終於看清了自己生活的世界的來來面目——滿是荒原里的邪物。看,有個人頂著山羊的腦袋;還有那個套了個豬頭套連體人。這裡有移動的黃昏,有獨眼百臂的巨人,有畸形的侏儒,還有許多長著鈔票臉的人。這還僅是在這方圓不足十里的學校里。少年無法想像這個學校以外的世界,但他終於找到了他孤獨的原因——因為他本來就沒有身處世間!或許自己所做的夢就是現實,這裡只是充滿了人、家畜和鋼筋鐵骨的地獄!也難怪這裡沒有人愛他,因為這裡根本就沒有人! 或許就連那些藝術與科學都統統都是惡魔精心設下的騙局,而普羅佩提烏斯、索福克勒斯、拉斐爾、達芬奇、萊布尼茨都是他們的使者。難道不正是他們把他給搞瘋,想讓少年變成他們的同類的嗎?!

少年突然想要放聲大笑,又想要嘔吐。他感覺自己在長高,又在打轉,既像水一樣在流動,有像泥巴一樣癱軟而找不到支撐。然而就在這時,一抹火紅掠過他的腦海,讓他想起許多過往:他的童年,他的初戀,他曾有過的知己,他的過於悲觀的總是憂心忡忡的母親,還有他所閱讀過的每一本書中,虛構的人物真切的吶喊……

「或許美還是存在著的。」他說。

然後他又看到了偉人們偉大迷人的微笑,他們笑著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穩住像是要飄離世界的他,伸出手指向他的仇人指去。他看見一面鏡子。

他激動得渾身顫抖,踉踉蹌蹌地朝那裡跑去,短短的距離他好像跌倒了無數次,又爬起了無數次。歷盡萬般的艱難,在他遍體鱗傷的時候,伸長了脖子向鏡子里望去——

他看到了阿撒茲勒。

少年開始狂笑,所有的人都開始看他。於是眾人見到了這樣一副場景: 少年先是乾乾淨淨地扇了仇人一耳光,好像還啐了一口。接著少年發出了他一生中最有力也是最後的一聲——「死!」然後就看到鮮血從男人的脖子里噴湧出去,濺到對面的牆壁上,染紅了少年的身軀。緊接著少年高傲地仰起他的頭顱,淡然地將那個自我埋在心中。他仰躺過去,眼前好像並非是雪白的天花板,也並非是宮殿上金碧輝煌的吊燈。他感受到生命正從自己的身上流走,都回歸到了自然。他在彌留之際看見一條流淌的溪水,在河的對岸看到了那位等待著愛人的少女,微風吹起她的一頭紅髮,在草原上是那麼的美麗動人。但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以至於眾人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又好像只聽見一顆高貴的心碎裂的聲音。

2018年3月某日——4月某日 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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