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千里(十二)急火一

天已蒙蒙亮了。

東方的夜空被襯上了一層淡白的紗巾,上面層層堆積的黑布被一隻橫蓋天際的巨手遲緩而又堅定地扯動著,每扯掉一層,天色就微亮一些兒,時候長了,這天邊就透出一股子俏生生的藍來,先是墨綠,後是黛青,再後就極輕透的淡藍色,像是大戶人家盛夏時節在閨房窗欞上貼著的薄紗,微微透出一抹羞澀的粉嫩。

曹變蛟披掛整齊,威武地立在照壁前,玉鬃馬早已吃飽草料,站在曹變蛟身旁,靈氣的眼睛四轉著,不時昂起脖子,從口鼻處噴出白氣來。

一夜忙碌,曹變蛟已經接到回報——各處布置全數安排妥當,城牆上的把戲也已傳到韃子耳朵里,摸黑從牆上縋下城的親兵帶回了韃子的回復:只要曹將軍控制住城內局勢,在城頭豎起白旗打開城門,八旗精兵便立即入城接應,一切靜候將軍佳音。

傳令兵還帶來了計劃之外的消息:韃子兩個步兵隊已於昨夜四更拔營,開往南門。

這消息令任大升頗為擔憂,莫非韃子已經察覺有詐?曹變蛟反倒頗有幾分欣慰——看來王盡忠的戲做得很是到位,韃子這是信了自己必會獻城,提前派兵堵住南門以防生變。

「韃子還當真看不起我輩!」曹變蛟鼻子里哼了一聲,韃子這是認準了明兵懦弱,料想城內自相殘殺起來時更不堪一擊,只要趁明兵開南門逃竄時上前截殺即可,區區兩個步兵隊已經夠用。

安盛城貼近河灣,西南、東南兩角距龍河岸畔極近,平時尚還好說,打起仗來人馬調動混亂,急切間再想從城北調動馬兵到城南,必然會被自家步兵擋住抽身不得,可若是緊貼城牆硬沖,則會被城上守兵殺傷——「這次就讓你們也嘗嘗輕敵的厲害!」曹變蛟劍眉聳起,臉色如霜。

一個親兵急匆匆快步跑進院來,單膝跪倒:「將軍、監軍。王將軍和各位將軍問何時動手?」

曹變蛟點點頭:「天快亮了,敵困馬乏,的確是好時候。」他仰頭望望天色,問道:「韃子有動靜么?」

「回將軍。我們在城頭仔細查看過了,韃子大軍已趁黑逼近北門,離城不過百步,偃旗息鼓,沒打火把。」

「他們倒是著急得很!」曹變蛟看向任大升,不禁笑了:「那就遂了他們的意,舉火!」

「吱——」一聲銳響,一隻黃綠色的焰火直上青天,刺破了這黎明前的黑暗,耀眼閃亮處,便是璀璨群星也在此刻黯淡無光。

四野沉寂了片刻。

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四面城牆上、城內各方各處,吶喊嘈雜四起。咒罵聲、毆鬥聲、刀劍相交聲,火器燃爆聲,整個安盛城宛如塞滿了爆竹的陶土罈子,被一顆蓄謀已久的火星驟然點燃。

北城牆上,最是慘烈。被北風吹得如群魔亂舞的火把下,影影綽綽的身形亂戰一團,耀眼的白旗剛被插上城頭,旗杆便被長刀橫腰砍斷,雙方在城頭不停翻滾,白旗插插倒倒,總是不能佔到上風。

王盡忠躲在女牆垛口,一邊揮手催促手下叫喊得更大聲些,一邊偷眼看著城外黑黝黝的草地,那漆黑的陰影里,不知潛藏了多少手握利刃的韃子。他心中暗罵這韃子果然精銳,面對如此膠著戰況,仍能不動聲色。

只是這份不動聲色並沒法保持太久——隨著「轟!」一聲模糊的爆響,一股濃重的黑雲從城裡直衝上天,旋被狂烈的北風撕碎,化作縷縷陰影。不待幾息,一種濃烈的紅色便伴著這黑雲騰然而起,宛如一條盤旋飛騰的巨龍,在這黎明的夜空中揮舞著爪牙。

城裡起火了!金兵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沒用多少時候,金兵大帳中的旗號便尖利地響了起來,本是零星點綴著幾處篝火的金兵營盤忽如揭開了隱忍已久的面具,無數火把被瞬間點燃,一條星火的長河轉瞬延伸至城外百步之內,乍看上去便是天上星河也遜色幾分。

只見那火把的光點一條條、一簇簇壓近城牆,城下有人用漢話高喊著:「我大金兵馬已至,你等速速開門獻降!投降的保命富貴,不降的人頭落地!」

城上明兵聽到這高喝,又見金兵軍容強盛,膽氣立時便泄了,白旗方佔了上風,打得愈發勇猛,眼見著便要獲勝。只是可恨紅旗見打不過白旗,竟開始向城下施放冷箭,金兵貼近城牆,又沒甚麼東西可遮掩,箭箭見血,轉眼間便被射倒數十人,金兵咬牙切齒,退無可退,卻又顧忌城頭雙方糾纏,唯恐射到白旗方,不敢回射,只得硬捱。

城下傷亡愈多,金兵中有帶小盾的,儘力聚集起來組成盾牆,人躲在盾下勉強藏身,只是盾少人多,不時有人中箭倒下。縱是八旗精兵,如此憋氣,此刻也已忍耐不住,當時便有人拉弓回射,飛羽縱橫中,也未看清射未射中。

回射幾撥後有了成效,也不知怎地,紅旗方忽地一鬨而散,城頭轉瞬便被插滿白旗,城上有人大聲喊著:「城外老爺們莫要射箭,俺們這就開門獻城啦!」

城下喊話人滿頭大汗狼狽不堪,咒罵著大聲怒喊:「速速開門!再不開門,雞犬不留!」

城上人回喊:「門閂已經砍開啦,可門柱卡死了,勞煩老爺們動動手,自己個兒把門拉開吧。」

金兵們早已滿肚子火氣,聽明白喊話人翻譯,也不管那許多,幾十號人上前拽緊大門「嘿喝喝!」吆喝聲響處將門拖開,城外金兵一擁而入。

衝進門來,城門口小校兵場空空蕩蕩,濃煙和火星從十字街頭的草房門窗內呼嘯而出,黑煙連天中半個人影都看不見。帶頭的牛錄驍勇非常,提刀率著手下旗兵便往十字街心衝去,血戰多年的直覺告訴他,那些懦弱如羔羊的南蠻就藏在草房背後,正恐懼地喘息著口中的臭氣。

沖啊!英勇無畏的八旗兒郎,殺盡他們!殺盡他們!殺盡他們!斬下他們的頭顱和舌頭,奪走他們的銀錢和女子,用他們的哀嚎和鮮血塗抹我們的鋼刀和利箭!這才是滿洲勇士的榮光,這才是八旗精兵的豪邁!

血肉的味道刺激著他的神經,心臟泵出的鮮血衝擊著太陽穴,讓他的額頭現出如蚯蚓盤踞般的青筋,他大踏步地沖著,直到腳下的土壤猛地沸騰。

「轟!」

「轟!」

「轟!」

大地猛地震顫,烈火、碎石、泥土混合而成的怒焰從地底爆裂而出,將校兵場整個掀起!濃烈的黑煙像是張牙舞爪的巨人,從匍匐已久的地底猛然躍起,將飽含憤怒的石雨射向身畔每一個人。

校兵場上,上一刻仍在衝鋒的金兵,下一個心跳即被怒焰淹沒,他們的四肢被巨力撕成碎片,他們的皮膚肌肉被碎石啃咬成血肉模糊的肉塊,他們的雙眼被砂石無情擊穿,填滿上浸透

鮮血與眼白的黃土,像是松花蛋里黏稠的芯。

落在後面的金兵應該慶幸他們的遲緩,巨大的爆炸沒有在眨眼間奪去他們的性命,而只是將他們狠狠掀起再猛地摜倒在地,急速湧出的氣浪將他們的盔甲和衣服剝離開來,帶出鮮血淋漓的咬痕。

金兵們呻吟著,掙扎著爬起,一瘸一拐地向門口逃去,大門並不遙遠,只要逃出這扇大門便是再生之地。可眼前的一切瞬間抹殺了他們最後的希望——城樓內側不知何時被南蠻掛起了無數瓦罐、滾木,一聲唿哨,繩索寸斷,滾木磚石從城樓呼嘯而下,登時堵住了門洞,將幾個反應稍慢的金兵活活壓扁。

瓦罐隨即被拋下,撞碎在地。黃黑色粉末四處飛濺,轉瞬便被火星引燃,爆成火牆,將北門死死堵住。

城內的金兵們絕望地面對著暴烈的火牆和城上飛射而下的箭雨,如割草般紛紛倒下,更有被重擊和絕望擊潰的,便這樣直直走進大火,化為焦黑的枯枝,在火中保持著仰天呆望的姿勢,隨著烈焰的舔舐,在皮膚上爆出飛濺的油花。

「吱——」又是一聲銳響,黃綠色的焰火再次升起,在血紅的硝煙與烈火中異常顯眼。

「聽我號令,隨我衝鋒!」曹變蛟跨在馬上,長槍指向遠方,槍頭鮮紅的纓束在北風中上下跳躍。

「是!」他的身旁,百餘騎精選出的馬兵齊齊喝應,手中長刀閃著嚇人的鋒芒。

南大門緩緩打開。門外,被城中巨響驚嚇的金軍步兵拔刀列陣,猶疑不定。

東邊的太陽已經升起,鎏金的光芒灑在靜靜奔涌的龍河上,將那搖擺的浮橋一併染成耀眼的金色。

「兒郎們,生死存亡,在此一搏!沖啊!」曹變蛟雙腿一頓,極通人性的玉鬃馬長嘶一聲,四蹄暴起,帶著頭頂閃亮的槍尖和身後沸騰的吶喊,向著金兵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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